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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肚猫和手下两个伙计帮着三哥布置灵棚设牌位,在牌位前放倒头饭,用一个装着小米饭的土碗,上面插一双竹筷。吩咐三哥每天早中晚饭前三次到土地庙送浆水。那浆水用生水、面粉、小米混合而成。在弹子石江边就有一个土地庙。本来浆水、扎纸车纸马费时,但是大肚猫有现成的,就省事了,他还备有黑面烙制打狗饼、打狗棒。母亲行西天路途遥远,必有恶狗拦路,一旦遇恶狗,用棍子打,同时扔出打狗饼喂狗,可以脱身。
大肚猫要三哥站在板凳上,手举扁担,面朝西高呼:“妈妈,上西方大路朝佛!”连喊四次。五哥烧纸车纸马,送母亲归西。
最后大肚猫才让三哥五哥在冰棺里铺香表垫褥,让二姐小姐姐们用棉絮蘸酒为母亲擦脸净面,之后入棺。在母亲身旁放香表、草木灰和母亲生前供拜的观音瓷像,盖棺后铺上黄丝绒布,摆上花。
大肚猫看上去五十开外,头顶露白,脖颈略有些细长,肚子超大,虽是眯稀眼,不过五官倒也配得恰如其分,显得忠厚。他看到我,体贴地说:“是六妹吧,要不要看你妈妈?”
我点头。
大肚猫走到灵柩前,先移去花束,再撩去黄丝绒布。我在他身后,心跳急速。他揭开冰棺的盖,我看到母亲:她的脸紧绷,嘴唇也一样,不过样子安详。母亲瘦了几轮,脸小小的,戴着黑帽,像个道姑,身子也异常瘦小,胳膊和腿全是骨头,感觉整个身体缩短。脚上一双黑布白边鞋,却是38码。她的手布满了老年斑,手指多节和青筋突出。我去拉她的手,大肚猫比我快,把我的手抓住。“六妹,不要。”
我甩掉他的手,一把握住母亲格外冰冷的手。“妈,妈妈,你怎么就走了?不等我。我在机场要你等我,可是你没有。妈妈,我来迟了,晚了,我好恨自己呀!”我忍住直往外奔涌的泪水,声音呜咽地说:“妈妈呀,我叫不应你了,妈妈呀,我从此就是一个没娘的人,妈妈说过,没娘的人,是天底下最最可怜的人!现在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了,妈妈呀,你为什么要离开我!”眼前金花直冒,站不住,我什么也看不见,浑身发软,往下滑去。
三哥赶快把我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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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下后,我发现姐姐哥哥的脸色和气多了,五哥端了一杯茶水给我。
二姐告诉我,母亲听到我的声音,落下最后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你一说上了飞机,她的手就不再狠狠地掐着我。”
算来,我晚了整整两个半小时,没能给母亲送终。妈妈,这是我的错。你早就告诫我:“亲人离别时,千万不要哭,否则,死时就不能再见。”每每与你离别,我都未忍住,也从未信你的话。
如今你的话果然灵验。
这阵子家里人围着桌子在说母亲傍晚离去的情景,母亲死得不痛苦,她眼睛闭得严,嘴也合得上,脸也未变形,手脚都不软,是好兆头,对后人好;说母亲对儿子亲,两个儿子都到跟前了,有儿子送终,是好福气;说母亲啥话也不愿留下,连一个手势也没暗示,就是对生前的一切满意,没遗憾;说母亲尽给后人留想头,不让后人累;有的老年人,落下个半身不遂、植物人或癌症什么怪疾的,折磨后人三五年甚至十余载的,淘尽后人所有的家当,耗掉后人的精力,还天天怨声连天。母亲不这样,乖巧地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潇洒地走了。
他们的说话声没完没了,像一群苍蝇在耳旁嗡嗡叫。
“二姐讲得没错,六妹一说来,感觉妈胸口的气就朝下落。”小姐姐声音有点嘶哑,“妈该望着她来,可啷个不再跟阎王爷争时间?有点搞不清楚。还有一件事,也怪糟糟的。”
“啥子事?”大姐好奇地问。
小姐姐说:“妈自己早几年就选好遗像的底片,放成二十寸大,加黑框。好像嫌我们这些儿女做不好这种事。是啊,我们做事,哪有半分能干劲赶得上妈呢。可是,她做啥子要准备自己的后事?”
“妈妈从来都爱美,她自个儿选照片,自个儿满意。”我想也未想就说。
母亲的遗像,齐耳短发,一件最普通的灰色外套,里面一件白衬衣,纽扣系得规规矩矩。看上去四十岁上下,眉眼秀丽,嘴角微露笑意,眼睛亮堂,整个人平和,却有一种不认命的执拗,甚至带点反抗的意味。
算起来,那是她在船厂做抬工和烧锅炉的时候。
“才不是呢。哼,刚才你们说六妹说要来,妈就安静了。这里就有问题。说白了,六妹你听着,不要不高兴,妈根本不想你送终。”大姐毫不客气地看着我,以一副轻描淡写的口吻说,“因为你根本就不属于这个家里的人。”
“妈妈不会嫌弃我,我当然是这家里人。”
我虽是这么回答大姐,在心里却觉得委屈。母亲为何不等我,让我与她告别才离去?被大姐击中要害,我灰心丧气。在飞机里见到母亲,是由于我太焦急想见她,心神集中,像道光,神速抵达重庆。那时母亲在去黄泉路上,上帝怜悯我,让我最后一次看到母亲。
棺材里母亲的模样,反复出现在我眼前。不错,她是安详的,但她骨瘦如柴,一口假牙,配得有些不整齐,使嘴唇合得不够紧。整张脸安详得过分,安详得无条件,让人忐忑不安。先前我只是注意到她死的样子,并未多想。她躺在那冰棺里,可怜巴巴的样子,我脑子里转来转去,怎么抹也抹不掉,总停在这问题上面:
母亲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母亲为何要事先准备好遗像,她带着底片去相馆的路上,是什么样的心境?她死前经过了什么事?
我这么想时,心里就难过。
那个长得慈眉善眼的大肚猫,他该让我看到活灵活现的母亲。他急什么?人死是有个时辰的,一生都艰难地挨过来,千急万急,就差那么一两个小时吗?母亲不要死,不能死。我在世上本孤单,母亲死了,我在世上就更孤单!我在世上本无依靠,母亲死了,我在世上就更无依靠!是呀,母亲死了,没有了她,天地粉碎,我还能幸免?
大姐隔着桌子坐在对面,她伸过手来,拉拉我的胳膊:“六妹,你莫自以为是。我在他们眼里都不属于这个家,你我和他们不是同一个父亲。你看我住得最近,他们也不及时通知我。我赶到时妈刚落气,大肚猫正在放‘开头炮’,向周遭报丧。这是个阴谋!”她哭了起来,转过身去,对着棺材,“妈妈呀,你都看见了,他们欺负你最喜欢的大姑娘。哪是一家子人啊!只有我最爱妈,可是妈就是看不到了。”
“大姐,你说清楚。我是先找你找不到。”小姐姐还想说什么,被二姐用眼神止住。
“当面是神,背面是鬼。”大姐拿出手绢抹眼泪。
我突然想到母亲的鞋子来,便对二姐说:“妈妈的鞋子该是37码,我刚才看到她穿了一双38码——”
二姐打断我的话:“你认为我们给她穿大鞋了,是不是?穿小鞋是错,穿大鞋是大错。告诉你,六妹儿,不懂就不要装懂。不要怪我们当姐姐的。过世的人,就该穿大鞋,否则到阴间,迈不开步脱不开身。”她眼里对我充满不屑:“你以为你是一个作家,大作家,啥都懂,告诉你,单凭这点不懂,你还得跟姐姐多缴点人生学费。”
这种时候,我能争辩什么?不能。小时是,长大成人了依然是,尤其是在母亲的棺材边上,不想有一丝儿姐妹不和之气。二姐的话,我只当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