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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巧不成书,天底下就是有这么背晦的事儿!
皇帝回宫走的是太和门,段虹桥则在太和门与武英殿之间。皇帝风尘仆仆的回来,走在甬道上猛然顿住了脚,穿过贞度门望去,十八槐下站着两个人,太子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一眼就能认出来,另一个宫装美人巧笑倩兮,在桥头望柱边盈然而立,那纤纤身姿早就刻在了他灵魂上,除了锦书还有谁!
皇帝慌了神,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难堪。他时刻不忘的人和他儿子两情相悦,她看着太子,目光平净温柔,她爱的是太子,不是他,这他早就知道了,可为什么亲眼看见了还是这么叫他肝胆俱裂?
他的心抽搐起来,费力的低喘了两口气。他觉得自己像戏里的丑角,既尴尬又可笑。闷着头狂奔几里地,难道就是为了看他们如何亲昵无间吗?他呆立在那里进退不得,风里夹带着他们的笑语朝他扑面而来,锦书脸上没有诚惶诚恐的表情,她微微歪着头,嘴角勾出一抹从容,对探身去摘水仙的太子嘱咐“小心点”。
皇帝冷笑起来,小心点?再小心也不济了!这个儿子身上他花的心思最多,用尽了全力去栽培他,他擎小儿根基弱,几趟生死边缘挣扎,他没日没夜的守着他,在西暖阁里架炉子生火亲自给他熬药,好容易救回来了,调理好了身子,养大了,结果换来这么个结局。
除了寒心还有什么?翅膀还没硬就要来对抗了?太子拿山西盐道的缺,悄不声儿的贴补给宝楹的娘家表哥也就罢了,算是还了对宝楹的亏欠。他不言声也是为锦书,太子可以混来一气儿,锦书怎么办?别说闹起来,万一有个风吹草动的,她在慈宁宫只怕也难熬。他做到这份上也够仁义了,他再铁血,又能对自己的骨肉怎么样?
皇帝看着太子给锦书插上花,锦书是真心的欢喜,她驯服的侧过头,大半个身子倚在太子怀里。他们是那样般配,一样的青春年华,一样的明媚无暇。皇帝心里发寒,他甚至觉得自己挡横,碍了他们的手脚,没有他从中作梗,他们八成处得更好。
太子头回给女人戴花,他僵着五指捣鼓了半天,然后扶正了锦书上下左右打量,啧啧道,“还是真花耐看,咱们来的地方不对,这儿除了水仙就没旁的花了。”
锦书抚着鬓角慢慢的说,“我就觉得挺好,花朝也未必要赏花呀。”
“赏人才是顶要紧的。”太子笑道,顺手在她小小的下巴上一捏,“人比花还美三分。”
锦书打掉了他的手,“你哪里学的这轻浮样儿?再没正形儿我就回去了。”
太子靦脸拦住了,连连作揖道,“我和你闹着玩的,你可别恼,我给你赔不是了!眼看着寒食要到了,我想法子带你出宫去好不好?”
锦书一听出宫也难免心向往之,却又装得不屑,“外头什么好玩儿的?寒食踏青还不是脚趾头踩脚后跟的全是人!内城里人口多,到时候香车宝马的,站都没地儿站。”“这你就不懂了,图的就是这份热闹劲儿,也叫你瞧瞧内城的祁人是怎么溜画眉、溜黄鸟的。咱们祁份上的爷们儿寻常日子过得有味道,一不为家里的挑费发愁,二也不必操心换季换衣裳什么的,差上下来就是下茶馆,托着鸟笼子到处溜达,再不然就趁着春天风大,带上小子丫头放风筝,那叫一个美!”太子抱着胸,眯缝起了眼睛,“咱们甭去逛庙会,庙会上虽热闹,可人多挤得慌。咱们光上书茶馆去坐坐就够一乐的了,点杯清茶,跑堂的扇子上有鼓辞曲目,花上一吊钱,各种评书、京韵大鼓、梅花大鼓,想听什么,由着您点,让您也充回大爷。”
锦书绞着帕子说,“我这辈子还没去过庙会呢!”
太子听了这话心上一酸,她的确是可怜到家了,宫女入宫前长在民间,什么样的盛世繁华都听说过、见识过。原本大邺不灭,她还能指婚嫁出去,可如今只有落个生在此地,死在此地的下场了。
“也成。”太子勉强笑了笑,“你想逛庙会,那咱们就去转转。庙会上一溜长街,干什么买卖的都有,卖糖葫芦的、吹糖人儿的、卖油煎饽饽的、赶骡马上牲口市的,贫富贵贱混在一处,到时候你可别嫌埋汰。”
锦书凄恻道,“贵贱不过一转眼的事儿,我哪有脸子嫌弃人家!你说我要能生在民间多好,没什么国仇家恨,就是推磨卖豆腐也强似现在这样。”
太子怜惜的把她的手包在掌心里,大大的手掌绵软温厚。他说,“你别怕,我不能叫你卖豆腐,就是要做这行营生,推磨的活儿也由我来干。”
锦书的嘴角恍惚浮起一丝笑意,“怎么敢劳动太子爷?还是买头骡子的好。”
太子怔了怔才会过味儿来,指着她道,“好啊,还没人敢把孤比作骡子呢,你好大的胆子!”
“我可没有这么说,太子爷挺大个爷们儿,还冤枉我不成!”锦书调侃着,边笑着转过了身。只朝贞度门一瞥,浑身犹如过电般大震,惊愕的立在那里再也没法子动弹了。
皇帝就在门前,穿着家常的蓝色漳绒团八宝大襟马褂,负手朝这里看着,脸上是稀松平常的神色,没有震怒,没有忿恨,就那样淡淡看着,像是要把她看穿一样。
锦书腔子里狂跳,莫名其妙的心虚起来,跟做贼叫人拿了个现行儿似的,闪躲着垂下了眼不敢正视他。
太子转脸顺着看过来,见皇父独个儿在门子前伫立,悚然惊白了脸。怎么这会子回来了?掐着点儿的算,即便不陪太皇太后赏花看戏,银锭桥下转一圈,怎么也该是巳时回宫才对,这趟莫不是撂下了太皇太后和皇姑们?
先不论怎么,赶紧着拉着锦书直奔过去见礼,慌里慌张甩袖打千儿,“儿子给皇父请安!”
锦书低着头蹲身一肃,“奴才给皇上请安。”
皇帝勉力自持,背在身后的手瑟瑟打颤。他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已然乏力到了极致。外头那么亮,为什么他满目所及尽是晦暗?他咬牙克制着,耗完了所有的力气。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他说,“免礼吧。你们俩怎么碰上的?”
他情愿相信他们是偶然相遇,他让长满寿送鸟过去是为什么?以她的聪明劲儿还猜不透吗?她不拿他当回事,太子一到,她把什么都撂开了。他在刀山火海里爬滚,她呢?全然不在眼里。她只顾念太子,看不见他的痛苦。
皇帝有一瞬甚至痛恨起她来,她是个石头雕的美人,眉眼儿都齐全,就是雕不出她的心来。他害她从天上掉进了泥里,所以她要报复他,要一刀一刀的凌迟他,几个月不够,要十年、二十年、一辈子的折磨他。这日子多早晚是个头?他觉得自己成了苦囚,羁押在了暗无天日的牢笼里。他挣不出来了,只有等死,他苟延残喘,她却顶着一副纯洁无辜的面孔冷眼旁观,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照旧倚在太子身边嫣然而笑。
多可恨的女人!要是下得去手杀了多好!皇帝哽住了嗓子,他看着她,心里刀绞一样的痛。她果然成了他的坏疽,成了他的软肋。什么九五之尊、雄才大略,在她跟前还剩什么?不过是个不值一提,为情所困的傻老爷们儿!
太子不是那种九转回肠的性格,他死心眼儿,并且固执。既然到了这个份上,择日不如撞日,索性把事情说明白了,他们俩两情相悦,就让皇父瞧着定夺吧!
他弓着身道,“回皇父的话……”
“回万岁爷的话,奴才前头和大梅她们逛园子,在含清斋前遇着太子爷的。”锦书抢着回道,她能预料到太子想说的是什么,忙不迭的岔开了话头子。
太子这会儿扒下脸子全倒出来,皇帝不计较,不过一笑了之;倘或认了真,要加罪,现成的罪名明摆着的。到时候不大不小的一通斥责,父子之间生了嫌隙不说,太子在朝堂之上也跌份儿。自己横竖是铁了心要守陵去的,走不走得成是后话,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事,回头叫太子难做人。
她胆战心惊的垂手侍立,太子不知道她是什么打算,只得悻悻然闭上了嘴,心里憋了口气,本想一吐为快,谁知道又生生叫她给堵了回去。
皇帝是难以言喻的狼狈。他苦笑着,终究是到了这个地步,三个人照了面,他们是一党的,自己孤零零,只有靠她的哄骗聊以自/慰。何苦这样!他的唇角渐渐抿出寂寥。在她眼里他就是个暴君,钢铁样的不近人情,一有不顺心,立起两条眉毛就要罚人杀人。她心疼太子呢,怕他恼羞成怒,干出比虎更毒的事来。他还要继续受她的愚弄吗?他的帝王之志哪里去了?
皇帝挺直了脊背,依然是泰山般岿然不动的尊荣,正了脸色对太子道,“太皇太后才刚还问你来着。你如今大了,规矩倒愈发回去了,军机处有通本议奏,也要在老祖宗跟前告个假才好。今儿是咱们娘家人见姑奶奶,单撂下满船的亲戚,怎么一点忌讳也没有?”
太子原当皇帝必然因他偷跑的事儿呵斥他,脑子里炒豆子似的想了好几个说头,没想到皇帝竟然自发的替他找着了台阶,让他有些费解。考虑也不在这一时,忙顺着杆子俯首作揖,“皇父教训的是,儿子这趟办事不老成,等祖姑奶奶和老姑奶奶们荣返了,儿子定当去给长辈们赔不是。”
皇帝嗯了一声,下狠心不去瞧锦书,只道,“下半晌的进讲没撤,你仔细准备着,朕要听你论一论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的得论。你身为储君,应当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整日和奴才厮混,朕瞧着就要失仪失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