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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燕儿峪东北数千里外,大兴安岭是中国最北端的山脉,这座古老的山岭绵延二千余里,自古地广人稀,美丽富饶。森林茂密,黑土肥沃,在中原地区因战乱、灾荒及各种天灾人祸而穷困的时候,“闯关东”便成为人们一个惯常的生活途径。在人们的传说里,东北人烟稀少而物产丰饶,“棒打狍子瓢舀鱼”,在那些吃不上饭的年月,对于人们有着多大的诱惑啊。
六十年代中后期的时候,正是中国动乱而穷困的岁月,一批闯关东的客人,背着简单的行李,千里跋涉来到了兴安岭下的杜鹃湖畔。
这些人并没有正式的迁移手续,他们在当时被称为“盲流”,在那个人口管制严格的时期,只有实在生活不下去的人,才会背井离乡,当盲流逃荒要饭,出卖苦力,这些闯关东的客人千里展转,发现东北远不象传说中的那么富裕,“棒打狍子瓢舀鱼”只是以讹传讹,东北大地也正处在“文化大革命”的热潮中,想落脚讨生活远没想象中的容易,他们走过一山又一山,终于在长满青松白桦的美丽的杜鹃湖边站住了。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绰号“老八”的林场的管事瞪着被烧酒灌红了的眼睛说道:“都留下吧,咱们这儿天高皇帝远,我管你们有没有介绍信,有力气就行,明天就跟我到山上扛木头。”
住处是用木材搭建的窝棚,原始而结实,里面的气味却是格外难闻,充满着汗臭、脚臭、狐臭……各种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臭气应有尽有,混合着烧酒味、劣质烟草味,形成一股酽酽的直让人作呕的气息。管事的老八咧着大嘴嘿嘿一笑,“看,多好的宿舍,一铺大炕冬暖夏凉,反正咱们这里都是光棍,你就是脱光了跳舞,保准也没人笑话,干完了活喝上一瓶子高粱浇,真是赛过活神仙。”
他斜着通红的眼睛望着一个满脸忧郁的年轻人,“喂,小子,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娃娃,受得了山里的苦吗?咱们杜鹃湖边可不养病秧子。”
“我不怕吃苦。”
“哈哈,口风挺硬,咱们这儿的汉子可都跟熊瞎子似的壮实,抬起木头来象犴达犴那样有长劲。光会吹牛皮可不行。喂,你叫啥名字?”
“我叫……张再生。”
老八不满意地摇头,“报个名有什么吞吞吐吐的,一看就是个不爽快的人。”
张再生笑了笑,他并不是吞吞吐吐,其实他不姓张,他姓苏,他是如琇的大伯,在厂子里挨批斗摧毁了他的理想与勇气,趁着看守不注意逃出牛棚,半夜里回到家乡,年轻幼稚,再加上对前途的迷茫和绝望,让年轻的技术科长心里失去了准星,象没头的苍蝇一样乱闯乱撞,在下意识的支配下慌里慌张地跑到老家,在摸着黑进入院里的那一刻曾经欢喜过,终于回家了,他的眼泪流满了两腮,可又忽然想到:自己是个“***分子”,这么冒冒失失地回家,必然给家人带来危害,自己一个人受罪也就罢了,怎么还能再连累父母呢?
他犹豫而彷徨,在自家院里反复徘徊,愁肠百结,天上下着蒙蒙细雨,他的脸上泪水雨水一直模糊着双眼。
终于,在天亮以前,他又跌跌撞撞地跑出了自家院子,漫无目的地跑向相思河边,数次,想跳进河里,一了百了。
一拨早起的流浪汉遇到了这个伤心无助的年轻人,他们看这个欲寻短见的年轻人模样周正,便“收留”了他,“来来,入伙吧,好死不如赖活着,别人不给活路,咱们自己去闯条活路,跟我们去闯关东吧。”
就这样,苏科长跟着这群盲流,千里奔波来到了大兴安岭。他不愿意再提自己的真名,就自作主张改了姓名,叫“张再生”。
来到林场的第二天,老八就带着他们上了山。大兴安岭的秋天,美丽得让人心驰神摇,一道道山梁,到处长满了青松白桦,目之所及,哪里都是嫩嫩的绿色,山风刮过来,绿树起伏,像海的波浪,这波浪比起海浪,更加鲜艳多彩,青绿,碧绿,墨绿,远处的变成了黑绿,颜色有规律的变幻着。走在绿意淹没的森林中,一股清香直沁鼻孔,那是树木和树脂的香味,提神醒脑,让闻惯了机器和柴油味的张再生一阵阵的兴奋赞叹。
林地里,有清可见底的小河,本是蔚蓝蔚蓝的,却被周围的树木映成了碧绿色,像一弘无瑕的翡翠。铺天盖地的落叶松、樟子松、红皮云杉、白桦、蒙古栎、山杨连绵无垠直抵苍穹尽头,树与树之间的缝隙里,开满了五颜六色的小花,花丛中还有许多珊瑚珠似的小红豆,引来了许多翩翩起舞的小蝴蝶,看着美如仙境的林海景色,张再生不禁想起了家乡的相思河,那里的河滩花海,与这边的高山林海的美丽各有千秋,相思滩的花海瑰丽温婉,眼前的青松白桦粗犷雄浑,而兴安岭的森林里又多了一分亘古的宁静与苍凉,脚下踩着积存的落叶,闻着松脂原始的清香,一种厚重踏实感慢慢沉积在心里。多日以来,颠沛流离的生活让这个心底有伤痛的年轻人倍感惶惑,现在脚踏着兴安岭的黑土,林海莽原让他的心安定下来。
“我就在这里安家吧。”他在心里默默地说。
“小子,我告诉你,”老八斜着眼看了张再生一眼,“咱们林场里苦得很,要是你受不了,早点给我滚蛋。”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嘿嘿,不过要是真爷们儿,能受得了苦,咱们这儿倒也是个天下最好的地方,珍蘑野果,香掉你的大牙,想吃肉呢,狍子肉不算什么,飞龙、野鸡、棒鸡、天鹅、獐子、野猪、乌鸡、雪兔,哈哈,听着就馋了,是不是?还有咱们杜鹃湖里的冷水鱼,你可别跟我说你吃过鱼,你们那里的鱼,鱼塘里养的不管什么种,跟咱们的杜鹃湖里比起来,差远了,冷水鱼长得慢,在冰天雪地里长成半尺长,捞上来在冰面上跳着跳着就冻成了坨,细鳞鱼,哲罗鱼,江雪鱼,用松柴在大铁锅里炖上半天,那叫个鲜,那叫个香,啧啧,温上一壶烧刀子酒……”
老八说话粗俗,但不久张再生就发现这其实是个非常热心而爽直的汉子,在指导自己这些生手搬运木材的时候,他时不时破口大骂,但却是要求严格遵守操作规程,唯恐别人受伤,劳动内容很简单,几个人一组扛木头,楞场里的木材堆得遍地都是,一搂粗的,半搂粗的,多是笔直匀称,材质上乘,老八拍着一段水桶粗的松木得意地说:“看看,只有咱们兴安岭才出这么好的料,至少有八十年了,铁一样结实,可是比铁还有韧性,别说中国,就把全世界都算上,哪里的树材也比不上咱们兴安岭……”
抬木头的工具有尖杠、扒门子、卡钩、把门等好多种,老八详细地讲解使用方法,从动作要领导到哈腰、挂钩、挺腰、走步、上跳板等步骤,不厌其烦,反复强调,“他奶奶的,注意听好了,谁敢大意,我把他扔到沟里喂老虎,喂野人……你还别不信,咱们这里有野人。”
张再生虽然从小是干活出身,但这种考较硬力气的搬运活却没有做过,硬杂木杠子搭在肩膀上,扛了没有两趟,他就觉得膀子上的皮肉火烧火燎,身架子象被沉重的木料给压垮了,东北的松柏木一般得长百十年以上才能成材,坚硬如铁,重量极大,好几个青壮年汉子齐心协力地抬起来,还得喊着号子一起用力,才能迈步,喊口号也有讲究,要有韵律合脚步:哈腰挂呀,挺腰起呦,哥四个哟,亲弟兄哟,前面有个,小坎窝儿欧.....
号子的内容并非固定不变的,根据具体情况,由喊号子的随机应变喊出。有一回张再生累了,坐在道上休息,后边抬木头的上来了,只听他们喊道:“奶奶熊的,狗浑蛋哟,没眼色咧,挡人道喽……”让人听了哭笑不得。
抬到快中午的时候,张再生觉得眼前发黑,身体打晃,但他咬紧牙关坚持,老八将他拎着肩膀拉到一边,“嘿,我知道你就是个松包,到旁边呆会去,少跟我瞪眼,也别来坚持就是胜利那一套精神胜利法,咱们这里讲的是力气,不是精神,累趴了累死了,反倒不如没你合算。奶奶的。”
跟张再生一起被他“揪出来”的,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孩子王小乐,身子骨单薄得很,两个人坐在场边觉得不好意思,王小乐说:“听老八说,要扣咱们工钱。”
扣工钱倒无所谓,那种“力不如人”的羞耻感却是让人难受。张再生摸着肿胀的肩膀,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把气力练出来,在这种靠人的体能吃饭的地方,虎背熊腰才是硬道理。
中午吃饭很简单,大师傅将马铃薯、大头菜切碎放入锅里,添水、放盐,熬熟后大家抢着吃。主食是窝头,另加大酱,老八还得意地说:“尝尝咱们这大酱,味道多正,又香又醇,放一年也也坏,想当年我刚来的时候,连咸菜,大酱都吃不上,吃饭就盐水。那时候真他奶奶的困难。”
“你不是说有飞禽走兽吃吗?飞龙,野鸡,雪兔什么的。”王小乐啃着窝头歪头问老八。
旁边的工人们都笑,老八也笑,“去你奶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