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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小河弯弯曲曲,发着汩汩的悦耳流水声,从山谷里穿出来,依着地势,拐了一个大弯,圈出一片弯月形的河滩来。
河水与河滩,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相思河”和“相思滩”,名字来自何年何月,早已不可考。据白了胡子的老人讲,好久好久以前,小河原本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在山里爱上了一个象玉树般轩昂,月华般深沉的小伙子,但是天公不作美,小伙子不属于这片山水,他去了远方,姑娘相思心切,化作小河,循着小伙子的足迹,追向前去。
这片河滩,是姑娘和小伙相会的地方,他们柔情缠绵,围着这里转了大半圈,柔肠百转,把家乡的山水揣进心里,然后向着大海的方向,携手向前而去。他们走后,相思滩上,长出一排排郁郁青青的柳树、桑树,人们说,那是定情的见证。所以把滩上的柳树,叫做相思柳,桑树上结出甜甜的果实,叫做相思椹。
故事美丽悠远,传到现代,年轻人们自是一笑置之。只是河滩上由于乱石遍地,坑洼不平,不宜耕种,因此一直撂荒,即便是文革时期,大兴“造田”之风,这里也没被开垦出来,因此总是芳草凄凄,桑柳片片,附近村里的人们,便常常来此放牛放羊,相思河水日夜奔流,绿草如茵,柳荫如盖,人们收工回村时,在河边洗脸濯足,倒也怡情怡兴。
正文
夕阳映红西天的时候,乡村的小路隐没在庄稼绿色的海洋里。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一条摇头摆尾的小花狗,从小路上蹦蹦跳跳地走来。
女孩走路跑跑跳跳,采着路上的小野花,谷莠草。小狗前前后后地奔跑跳跃,偶尔轻吠几声。
橙红色的斜阳,洒到庄稼上,小路上,女孩和小狗的身上。
一幅温情闲淡的图画。
女孩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苏如琇,两个姐姐,一个叫如珍,一个叫如兰,到她的时候,本来起了个“如秀”,后来,一个老秀才说:“这孩子长得明眸皓齿,天生一股水灵灵的神韵,就在‘秀’字旁边加个偏旁,叫‘如琇’吧,‘琇’就是以石头雕成美玉的意思,美玉来源于顽石,而晶莹闪耀,这姑娘眼眸里满是灵气,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成为人中龙凤。”
小狗是农家普通的土狗,长得圆头圆脑,憨态可掬,如琇给小狗起了个响亮的名字,叫旺旺。旺旺从小被如琇养大,既活泼又聪明,它分得清谁是如琇的朋友,哪件物品是如琇的东西。每逢如琇放学,便跑到学校门口去接。放学时间掐得很准,仿佛认识人类的钟表。如琇喜欢旺旺,把它当成一个能听懂话的小朋友。
小小的紫花书包,是奶奶用碎布拼成的,布头下脚料,缝成好看的碎花,放学时,如琇把它挂在旺旺的脖子上,一人一狗,蹦蹦跳跳地跑在乡间弯弯曲曲的小路上。
象其它的农家女孩一样,如琇自小勤快,从小会帮父母干活,烧火抱柴,做饭洗衣,满眼都是活,而且心灵水巧,跟着奶奶剪的窗花,活灵活现,用秫秸皮编的鸟笼、蝈蝈笼,每每引起男孩子们你争我夺。七八岁的时候,如琇学会了下棋,在街头观看大人们对弈时,偶尔出言支招,让成年人都以惊诧的目光看着她,等有人开口夸奖时,如琇倒笑着跑开了。
春天,土软了,风柔了,荠菜一朵一朵从土里钻出来,不几天就蓬蓬勃勃,点染了田野。如琇背着柳条筐,带着旺旺,出村挖野菜。蓝天白云,黄土绿苗,都让小狗和小主人心旷神怡,旺旺撒着欢地奔跑,女孩嘴里哼着歌,挖着野菜给小狗讲:“这是荠菜这是苦麻,过些日子还有老鸹筋野葡萄,你懂吗……”说着便笑,小狗汪汪几声。一人一狗,其乐融融。
庄稼长起来的时候,如琇随父母下田干活,拔草间苗,锄耪浇灌,都在行,常受乡邻夸奖。逢到这时,女孩只是抹抹汗水,腼腆地笑。小狗却是当仁不让,腆胸凸肚,汪汪地叫,一副自豪状。
如琇挨乡亲的夸奖,几乎是三天两头,她懂事、温柔,在这个叫做“燕儿峪”的小村里,讲尊老敬贤,讲懂事能干,如琇都是村里同龄孩子的榜样。遇到上了年纪的人,她未开口先笑,文静礼貌地叫“爷爷、奶奶,叔叔,伯伯……”满村人都喜欢这个小姑娘,一同上小学的娃子们,自然而然,拿她当了核心。有件趣事,曾被乡邻们传为笑谈,冬闲时节的傍晌午,如琇妈妈在和几个老妪凑在一块打麻雀牌,如琇奉了父亲的命令去叫妈妈回家,进屋后,习惯性地跟各位老爷爷老奶奶礼貌过,然后嘴巴甜甜地说:“妈,快吃晌午饭了,爸爸说先回家吃饭吧,别的爷爷奶奶们也都得吃饭了。”一张巧嘴得到满屋人的夸奖。正这时,一个半大小子跑进来,高声大嗓地说:“妈,回家。”
“知道,你先回去。”那农妇皱眉说道。有如琇榜样在前,半大小子显得粗俗无礼,自然令她不快。
“那不行,我爸说不让你跟老东西们泡闲蘑菇。”
满屋哗然,那农妇起身跳下土炕便拿着条帚追打儿子……
如琇爱唱歌,她从小嗓子圆润,歌声甜美,人们说,这小姑娘心里甜,嘴里甜,歌声自然赛过夜莺百灵。相思河水常年流过,如琇的歌声也象河水一样不断,走路干活,常常哼着歌儿,相思河边,相思柳下,时时响起歌声,她唱歌时,旺旺便不叫了,摇摇尾巴,羡慕地看着小主人,然后又撒着欢跑开去。
那天,村里来了一个卖篦子的人,操着南方口音,沿街叫卖细齿木篦,这人挺奇怪,篦子卖得贵,要两毛钱一个,但他有言在先,如果没钱,可以暂时赊帐,写下欠条,等过得几年,他再来村里收钱。不过那时候,每个赊出的篦子要收两块钱。
两块钱?如琇当时一学期的学费才一块八毛钱。
村里好心的老农劝他:“你是外乡人,谁也不认识,过几年再来,能找到谁啊?再说了,就算物价涨了,哪里会涨得到十倍?到时候别说两块,两毛都没人再给了,你不是傻眼了?”
卖篦子的人乐哈哈地说:“人嘛,要讲良心,用了我好几年的篦子,若是昧着良心装没事人,那是要有报应的,咱们这里山清水秀,人心也一定淳朴,我相信到时候大家会给我两块钱的,过得几年,我一准来收钱,你们就会知道,两块钱其实不贵。到时候咱们就都是老朋友。”
这样做买卖到底是实在还是傻瓜,人们自是见仁见智。好在他的篦子也确实不错,木料做工,都无可挑剔,于是大家买的买,赊的赊,卖篦子的除了收钱,还收了不少手写的欠条。
如琇带着旺旺在旁边看热闹,卖篦子的见了这个清秀可爱的小姑娘,多看了两眼,忽然走过来,上下仔细打量,把如琇看得有些发毛,她笑着说:“我不买篦子,也不赊。”
“我送你一只,不要钱。”卖篦子的盯着如琇,微笑着说:“小姑娘,等你长大以后,做大事了,只要还能记得一个卖篦子的人,曾经白送你一只木篦子,就行了。”
这话比刚才“两毛变两块”的赊帐,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了。如琇睁着大眼睛疑惑地说:“我不懂,老伯伯,我也不要你的篦子。”
“哈哈,不要也罢,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系,人心昭昭大过天啊。”卖篦子的人摇头晃脑,叹了口气。
这些云山雾罩的话,让旁边的人自是一头雾水,如琇不解又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外乡人,这人长得既矮又胖,一双小眼睛总象是在笑,圆头圆脑,有些象庙里的弥勒佛,忽然间,如琇低头看了看蹲在身边的旺旺,心里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人长得怎么和旺旺有几分相像?这个想法让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同时又觉得惭愧而可笑,不由得“噗嗤”一下笑出来,继而脸又红了。
旁人自然不知道这个小姑娘因何发笑,卖篦子的小贩也眯着眼睛嘿嘿地笑,这时奶奶拄着拐杖走过来了,她见有外乡人,上前便问长问短。
这是如琇心里一个疑问,奶奶每逢遇到外乡人进村,便拉住人家询问一番,问人家是哪里人,走过哪些地方,有没有碰见过一个耳边有痣的人……小时候如琇向奶奶问,奶奶总说,你还小,说了你也不懂。现在见了奶奶与卖篦子的人又这副模样,她心下的好奇心大起,拉着奶奶回家后左问右问,经不住她的磨泡,奶奶终于叹了口气,给如琇讲起了一段陈年旧事。
苏家的祖上本是大户,土改的时候被划成了富农,这种“高成分”的家庭在中国解放后一段相当长的年代里血受歧视,处处受限,当满街的红卫兵们穿着绿军装,举着红语录本高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时候,这些黑五类的家庭成员们,常常是被贫下中农进行专政和教育,扫大街,掏厕所,在批斗会上被人指着鼻子怒斥:“万恶的地主富农,在旧社会里喝穷人血,吃穷人肉,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如琇的大伯自小在外做工,他是个手艺高超的翻砂技师,是厂子里的骨干,凭着手艺和勤勉,升到了技术科长的位子,可是对于“家庭出身”的恐惧,让年轻的技术科长从来不敢提及出身来历,并且在填写履历的时候,将自己的“出身”写成了“中农”。
这种做法无疑是幼稚而无用的,文革的浪潮铺天盖地席卷中国的时候,工宣队的头目们审查历史时眼里可不揉沙子,很快,“隐瞒历史”的反动分子苏科长很快被揪了出来。
厂子里抓出了反动派!这比搞出技术创新更具诱惑力,成就也更大,工宣队长在批斗会上揪着苏科长的脖子,意气风发地举着拳头高喊:“阴险毒辣的阶级敌人,暗藏在革命队伍内部多年的反动分子,时刻在阴谋颠覆无产阶级专政,不把他们彻底消灭,红色江山就不稳固,同志们,醒醒吧,这个万恶的反动家伙竟然投机钻营到了科长的岗位,成了技术权威,想一想,他将会把我们带到多么危险的修正主义和白专道路上去?我们一定要把他批倒,批臭,丢进历史的垃圾堆。让群众运动的红色怒火将这一小撮反动派彻底烧毁。砸烂这些牛鬼蛇身的狗头。”
做喷气式(批斗时身体折成90度,两腿绷直,双臂平伸,做喷气式飞机状。无论多长时间,不准喝水,不准解手,更不准直立身体),剪阴阳头(头发剃一半,留一半),关牛棚(当作“牛鬼蛇神”们牢房的黑屋),这些侮辱性的惩罚让年轻的技术科长精神处于崩溃状态,人生的道路刚刚开始,他还梦想着用技术大展宏图的时候,却遭受了雷霆万钧般的打击,由一个技术高超的年轻才俊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尚且幼稚的心理难以承受了。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苏科长从牛棚里逃了出来。
如琇父亲那时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在生产队里务农,清晨起来准备去给队里的养猪场开门,却发现自家院里有一片凌乱的脚印。
昨夜里下了蒙蒙细雨,地面松软潮湿,这些脚印形成深深的水窝,他吃了一惊,以为是小偷进来了,再仔细一看,脚印又多又乱,尤其是窗台跟前,反反复复踩了好多趟,凌乱地叠加在一起,似乎这人在窗前来回遛达了很久。
院里没丢东西,屋里也没进人,那来人到此做什么呢?更让如琇父亲吃惊的是:窗台上放着一支钢笔。
这是一支英雄牌自来水笔,他认识,这是哥哥的东西,是哥哥当技术科长后搞技术革新上级给的奖品,哥哥回家时向他炫耀,他曾经请求哥哥送给自己,可哥哥不肯,他那么珍爱这支笔,这是他在工厂里的获得的奖品,是用自己的知识搞创新获得的荣誉。
哥哥回来了?可他为什么没进屋?他又去了哪里?
一家人全被惊动起来,如琇奶奶先反应过来,她哭了,“一定是老大回来了,听说他在工厂里挨斗了,可他回家来为什么不进屋?你们看这些脚印,走了好多趟,这孩子半夜里一定把心里的江河湖海都翻倒了,可不知受了多少苦,老天爷,千万别想不开啊,菩萨保佑。”
刚下过雨的土地,脚印清晰,大家心急火燎,寻着脚印一直出了村,追踪到了相思河边,清晨的河边,只有雾气茫茫,河水悠悠,哪里有人的影子?
奶奶当时就哭晕了,大家寻找良久,上游下游,反复探询,始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后来,工宣队给定了个“畏罪自杀”的结论,在那个无法无天的时代,有多少类似的悲剧,已经数不清了。作为普通农户,又有什么办法?如琇听着奶奶的讲述,心里一阵阵发紧,她想象着当年的大伯,深夜逃到家乡,却不敢进屋,在院里轻轻徘徊,愁肠寸断,那是怎么一副心酸心痛的场面啊。
“可大伯为什么不进屋?”如琇天真地问。
“唉,还不是怕连累我们,当时有个词,叫划清界线,老大是个最能体谅人的人,心肠最软,可他也没想一想,你越这样,我们不是越难受吗?天可怜见儿的孩子,真糊涂。”
原来奶奶一直没放下寻找大伯的心思,遇到外人,便怀着希望询问一个“耳边有痣”的人。这么多年过来了,母亲对儿子的思念与祈望,从来没有磨灭。
“你大伯要是活着,今年还不到四十,多好的年龄,他的手可真巧,是全县最年轻的八级工匠……”
卖篦子的商人并没有带来盼望中的信息,他卖了几把,赊了几把,揣了一堆欠条,扬长而去。买了篦子或赊了篦子的人,慢慢将这件事也就淡忘了,几年里再没见过这个奇怪的小贩来过。篦子用秃了用坏了,扔掉了,燕儿峪的日子一如既往地平静。
然而滩上的桑柳青了又黄,黄了又青,中国城乡发生的变化,却是实实在在的,“四人帮”倒台了,生产队解散了,经商的出现了,“公社”变成了“乡”……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在大多数人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时候,悄悄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其中有一个变化就是钱币在不断地增多,变“毛”,原来买篦子只花一两毛钱,现在需要四五毛钱,但离“两块钱一只”似乎差得还很远。
相思河水流不停,如琇这些少男水女在跑跳嬉戏中无忧无虑地成长。
女孩都爱幻想,如琇自然也这样,她常常托着腮,想些美丽的心事。月上柳稍的时候,一人一狗,坐在月下,望着弯弯的月亮,眨眼的星星,久久地出神。
月亮,嫦娥,桂花树,圣诞老人,白雪公主……一串甜甜美美的幻想。
能与自然交流,这是心灵的净化和升华。当一个冰清玉洁的小女孩子托腮望月的时候,世界上的美感几乎集于一身。
这时候,小狗旺旺就静静地依偎在小主人旁边,默默地坐着,陪伴主人,仿佛就是它最大的欢乐。
如琇是村里少年人的榜样,家长们动辄让自家孩子“向如琇学习”,久而久之,有些孩子,尤其是爱调皮的男孩子引起了反感和抵制,有个叫小五的调皮鬼在一次挨了家长的“拳脚加言语教育”之后振振有词地反驳,“我跟苏如琇怎么能比,她连撒谎都挨夸奖。”
这事说起来有个缘故,此处地处冀东,一九七六年发生了一场举世震惊的大地震,那场可怕的灾难,给人们心里留下了磨灭不了的阴影,这事本来已经随时间流逝慢慢淡漠了,但事有蹊跷,过了几年,一个谣言突然传播开来:今年的七月二十八,还将有特大地震,比上回还厉害,要天塌地陷,天地打礤。
村里惊慌了,灾难的伤痛太深刻了,半夜里,人们听闻了谣言,不敢怠慢,纷纷爬起来走出屋子,等待即将来临的地震,如琇一家也被谣言吓得不敢再睡,如琇心细,特地跑到左邻右舍,将叔伯大爷乡邻们都给叫醒了,“大伯,二叔,大娘,说是有地震,快起来吧,是外边传来的消息,咱们宁信有,不信无,以防万一吧,快起来了。”
结果自然是虚惊一场,谣言最后也就不了了之,成为笑谈。
但如琇过意不去,她又挨门挨户去给被自己吵醒的人们道歉,“叔叔,大爷,真对不起,那天我太傻了,谣言也相信,把你们吵醒了,大半夜的跑到外面……”
人们哪里会责怪她,“你看这孩子,不怪你,真是既懂事又知礼,还心细,天下难找的好孩子。”
这样,如琇“撒谎也挨夸奖”,自然被调皮鬼们嫉妒。
田家少闲月,小狗旺旺从学校接回女孩,往往就是直奔农田,秋忙的时候,更是不分早晚。女孩常常缀学务农,收割送粪,种麦碾场,象个大人似的奔波劳作,汗水滴在火热的农田里。农家少女伴着春种秋收,在稻禾的清香和相思河水的汩汩声中慢慢长大,小姑娘变成了大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