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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月明风清的时候,会稽郡逐渐夜阑人静,郡太守府却是火树银花,灯火繁盛,一片热闹喧嚣。
屋外飞阁月明,堂中筵席酒既和旨、饮酒孔偕,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舞伎翩翩婀娜多姿,一派歌舞升平,仿佛身在天府琼宇。手执琼浆玉液,席间觥筹交错,明明不过寒暄敷衍,偏作言语欢畅样。
谢衡一身石青直裰,玄纹宽袖,中规中矩地偏坐一隅,冷眼看着酒酣之际,已经有人初显丑态,扒拉着一个斟酒的使女,一手掐人家腰一手探到人家的裙底,默默端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这才扭头看向上首的大哥。
察觉到谢衡的探视,谢徵托着酒盏的手微微一顿,凤眼一扫,一支汉白玉簪别起的墨色长发散乱地垂在身后及肩头、胸前,稍稍敞开的衣襟,露出一片白皙,模样风流,还捎带了几许放荡不羁。
谢徵对着弟弟眨了眨眼,言语格外的轻佻:“阿衡可是羡慕人家有美人相伴?不如哥哥把身边这个借你使使?”
被自家哥哥一调戏,谢衡顿时一滞,忽然觉得口中的酒都难以下咽了……
“不必!”他拒绝道。
这类宴请,他寻常根本不会过来,且还是郡太守府的。这番是被谢徵硬捎带上的,原就非他所愿,自然就不会同谢徵那样自如了。就是身边斟酒的使女都被他给打发了……
谁让那没脸没皮的女子,一脸痴像地瞧他!
“真是不解风情~~你这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谢徵凤眸微挑,挥手遣了使女下去,忽然凑到谢衡身旁:“你可是奇怪于太守府折柬,我又何必带上你?”
这要放到从前,谢徵是绝不会带谢衡出席这样的宴会,怕谢衡年纪轻,移了性情反倒得不偿失。
谢徵端起酒盏,一丝嘲讽闪过唇畔——那些身着绯红色舞伎已经逐渐褪去罗衫,衣衫半截,若隐若现地,更显得此时府中诸多糜烂之象。
“不过只是郡太守小公子纳妾,谈不上什么喜事,这般大肆铺张已经有违礼法,竟这样张扬,也不怕被人参上一本?”
谢衡是一贯不喜这些奢靡的,何况,郡太守自属吏之一,本是在会稽郡暂代一方管制官员,如今有崔申坐镇,郡太守自然不能越俎代庖了。本就是极为鸡肋和尴尬的身份,即便有荣王撑腰,但若是闹到了朝堂,也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我看你是迂腐过了头。”谢徵被他一本正经的说辞给逗笑了,侧身靠近谢衡,勾着他肩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不过只是个筵席,吃个酒罢了,想那么多做什么?你莫要学翰林那些老古板,就跟一块块枯树木似的,毫无生趣!”
老古板谢衡一噎,语气颇为无奈:“你就不怕被人参上一本?本朝律例,朝廷官员不得押妓,哪怕这些是他们府里养的舞伎,被捅出去总归好不看,何况你如今深受皇恩……”
“好了好了,真不知道你从哪学来的这性子!”谢徵翻了个白眼。
他后日就要启程,要不是看这个弟弟有一丝书呆子倾向,他又怎么会总是想方设法地带他出入各种场所?要知道,哪怕是在京城,形形□□的同僚、上峰都有,连这种小筵席都不能轻轻松松驾驭,他不免有些为谢衡操上心了。
朝廷的官员,想要混得如云得水,除了做得了锦绣文章,还得能断官司、有路数,最要紧的,就是得要察言观色的本事。
谢衡不需要爱喝酒,能喝酒就行,也无需声色犬马,能面不改色地泰然处之就好。
他这个哥哥当真是既当爹又当妈的,一步步替他铺平了道路!
顺着筵席的另一端,一排上绘美人图的软帘后,郡太守府的大公子江连,一手挑起略带竹香的软帘,一脸痴迷地看向谢徵。
此时,谢徵正勾着他弟弟的肩膀说话,衣襟微敞,顺着左肩,露出锁骨来。肌肤胜雪、墨发鸦黑,风流倜傥,清隽自然,怪不得坊间传言,论风流公子,看谢家儿郎……
会稽郡谢家是个大族,谢徵谢衡两兄弟虽是旁支,但也不容小觑,怪不得小弟非要邀谢大人过府一叙了。
郡太守的几个儿子里,除了最小的那一个,其他皆是酒囊饭袋。这江连还以为江小公子江迁与他一样,为的是瞧一瞧美人才折柬的,哪里会从这富贵脑袋里想得出旁的来?
江连偷偷地瞧谢徵,瞧得简直是目眩神迷,恨不能与他心照神交、恨相知晚,所以不及细想,已经快步踱到两兄弟面前,含笑地一拱手:“两位可是谢伯文、谢叔业?”
伯文和叔业,分别是谢徵和谢衡的表字,若非关系亲近,谁能这般唤他们?
谢徵的笑容微敛,看向江连:“正是,不知阁下是?”
“在下江连。”在这会稽郡,谁不知道郡太守的大公子?江连无不是地这般想到。
“哦……”
江连一噎,不死心地又道:“不才是江府大公子。”
这回连“哦”都没了,谢徵侧脸朝他身后拱手道:“江小公子。”
江连顺势也扭头一看,见识小弟江迁,脸上一黑,再看向谢徵,只见他目若秋波(大雾)地看向江迁,顿时气极,口不择言道:“你不在屋里怀抱美妾,出来做什么?”
江迁也是一愣,不知道这个没脑的哥哥突然抽的哪门子风,只横了他一眼,也不加以理会,对谢徵谢衡二人见礼:“谢大公子、谢二公子,小弟江迁,有礼了。”
谢徵谢衡自然拱手回礼。
江迁面带温润的笑意,道了声“叨扰了”,让身后谢府来的小厮上前,就把眼刀使向了江连。
对江连这个哥哥,江迁已经是连说都懒得说了,直接连人带拉地一走,就叫左右近侍将江连带回去了。
这江小公子倒是知情识趣,谢徵边想边听那小厮回话,竟是得了钟老夫人亲口示下,叫他即刻回府,眸中闪过一丝古怪……
娘她并不爱多管闲事,何况是对着各处都极为放心的长子,所以原因就很浅显了。
“你大嫂真是长进了。”谢徵对着弟弟吐了苦水,这才起身,略带醉意地摇头晃脑,抬手拢了拢了衣襟:“罢了,你再坐会儿,没练出个虎胆来可不许回去。走吧。”最后那句是朝那小厮一瞥后吩咐的。
谢衡见谢徵只管自己,独自要走,颇为幽怨地扫了他一眼,幽幽地叹了口气。
对于谢徵的忧虑,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懒得细说。他不是不能适应此类风气,不过是不甚欢喜,又觉得浪费时间罢了。
谢衡摇了摇头,心道算了,不出几日就要落个清静,到时候他便能潜心读书,不差这一日两日了。
星光璀璨、夜凉如水,谢衡回府并未惊动任何人。
翌日程娇晨起之后问了声,知道他未到子时便归也就不说什么了,转而兴致勃勃地挑着衣裳打扮起来。
新婚头几日,谢衡就让人取了许多夏布来予她挑选,裁了好几身衣裳,陆续又两套已经上过身了,这两日又有余下的送来,便尽情地搭配。
玉梅对东院、尤其是程娇的事越发上心,早早地发动了底下丫头们来给程娇的新衣裳绣了好些荷包作配饰,其中还有几双蜀锦缎面的绣花鞋,绣了大红的牡丹、杏色的并蒂莲等花样子,绣工好,做得也细致,几样堆到一处,挑得人眼花缭乱。
程娇手上抓了两个荷包,忽然想起配了料子叫玉梅拿去做抹额的活来,问道:“那件儿抹额可做好了?”
“夫人吩咐的,婢子岂敢耽搁?一早就做好了!”玉梅说着,捧了个绣囊出来,拆开物件递给她。
“好极,也该叫娘也高兴高兴。”光她拿料子裁衣裳了,怎么着也得给老夫人表示表示,哪怕人家未必用得上,好歹也算她一份心意:“顺道替我挑两个做工最好的荷包,着个伶俐的丫头送去西苑。”
程娇心满意足地挑了石榴色的古香缎罩衣、银纹绣百蝶度花裙,天越见热了起来,古香缎要比织锦缎薄透些,颜色却更鲜亮,春末时分穿上尤为好看。又让玉枝过来为她绾了个随云髻,越是色彩斑斓的衣裳,越要配以简单大方的发髻和颜色单一的配饰。
好一番打扮下来,打听到婆婆在徐氏的服侍下刚用了早膳,还没去小佛堂,就知道婆婆定是要因着长房明日启程,就自发地改了作息。
既然她都知道了,索性带了给婆婆备的礼,去了素心斋。
今日不光徐氏在,她的闺女谢溪也在。
虚岁才八岁的谢溪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长得又格外水灵,丱发上两个小髻各围了三、四圈缀了红宝石的金链子,轻薄的夏衫外头戴了个缀着颗红玛瑙的金项圈,贞静的模样,看人都带了三分笑,见了程娇,更是笑得露了颗小虎牙,口中道了声“婶婶”。
见程娇应了声落座,钟老夫人同徐氏先时提了几句上京事宜,眼下话锋一转,说到了她的衣裳:“娇娇这样穿着好看,依我瞧啊,这种红色、嫩黄你都压得住,就该多穿穿。”
徐氏也含笑地将她从都至尾扫视一遍:“娘的眼光好,弟妹穿这些鲜亮的颜色确实挺好。这可是新做的夏衫?”
“嫂嫂可别醋,我那儿最好的几个荷包都让人送你西院了,待会儿你回去就瞧见了。”程娇从玉梅手里接过绣囊,亲自递到钟老夫人跟前:“这个呀是我特意给娘挑的样子,娘,你可不能嫌弃!”
“哦?!连我都有?”钟老夫人眉开眼笑地接过,打开翻出了物件,不由地夸了一声。
闲话过后,钟老夫人又问起徐氏在京城的置办的院落等事情。长子这番远行,不知何时才归,她自己等闲大老远地又去不得,多问上几句也是常情。
知道她们有正事说,程娇索性就带着谢溪告退了。
谢溪的兄弟谢晨每日有严格规范的读书时间,相比较,谢溪要闲得多,更兼明日就要启程,徐氏也没空看管她,索性就放了她一天大假。
一出了素心斋,谢溪就呼出一口气,忍不住就活蹦乱跳起来:“婶婶,东院可有变了不曾?我都好久没回来了,听说东西两院都整修过了,有没有新移些好看的花来?”
大抵是徐氏平常看得严,小孩子总归也会些看菜下碟,在素心斋还端得住,一出来就本性全露底了。
不过谢氏这一支不过谢徵、谢衡两兄弟,谢衡又无子女,所以谢晨和谢溪两人都成了几个长辈心尖尖的肉儿,哪怕是严格管教的徐氏,也不敢很教训他们,这才养得这般活泼。
“你叔叔就爱些树啊、竹啊的,你说的什么花可一概没有,不过我那儿有新打的首饰和绢花,要不要去挑一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