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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采悠阁的必经回廊里,一抹颀长的身影迎风而立,负手,望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雨,脸色阴沉得吓人。
霍靖带着披风上前,“爷,当心身子。旎”
主子的事他无权过问,但,任谁也没想到,爷要打掉夫人肚子里的孩子。
爷今日一日不宁,就是为了这事吧,还特地匆匆去见了那个人。
“爷,夫人和孩子都无碍,请爷宽心。”老大夫战战兢兢地赶来禀报鞅。
“嗯。”顾玦点头,目光没有从外面的雨幕收回。
“这是夫人给的。”老大夫诚实地把银两交上。
顾玦冷扫一眼,转身离开。
老大夫惶恐不解。
“夫人给你,你就拿着吧,以后好好诊着,别自寻死路就行。”霍靖道。
他真怕有下一个如意,一意孤行,却自食恶果。
其实,那时候只要仔细想一想就该知晓,爷虽然从未亲口保她,却也从未想过要她离府,哪怕她弄丢了荷包,给幽府带来麻烦,爷并没有实际上地罚她,反而还给她做了衣裳。
或许,早在爷亲自抱她回府时,一切都很明白了。
这个女人,动不得。
直到今日,他给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形。
那日,接到爷回府的消息,他一如既往地站在府门口迎接。
当时看到爷抱着一个新娘子,还是一个满身是血的新娘子从轿子里出来时,所有人都好像被定住,甚至有的手里的暖炉落地,直到爷匆匆进府,他们才回过魂来。
幽府,从不让外人住进。
更叫他们吃惊的是,爷毫不犹豫地抱着那女子去了采悠阁。
从建立起来就一直空置的采悠阁,从此有了主人。
那个主人叫——风挽裳。
“爷,您不能淋雨啊!”
霍靖从思绪中抽身,忽然发现他家爷正在淋雨,他吓得赶紧冲上去狠瞪了眼不敢上前的仆人,接过伞,上去给他家爷遮风挡雨。
“爷没那么娇弱!”顾玦不悦地抬手拒绝。
“是是是,爷不娇弱,爷的身子与众不同而已,还请爷好好爱惜自己,万一病倒了,府里无人懂得做夫人做的药糕。”霍金很聪明地从左边换到右边。
再说,做了,他也不会吃。
顾玦冷瞪一眼过去,索性把伞接过来,径自离去。
雨幕中的背影,孤寂,萧索。
※
入夜了,这场雨从未停过。
靠着小轩窗,听着外边滴滴答答的雨声,风挽裳反而觉得格外的安静。
不知道第几次放下手中正缝制的衣裳,她环顾屋子,想起在青龙街木匠铺里定做的那些东西。
她定之前都仔细想好了该摆放在屋里的哪一处,那个展柜是用来放他做好的成品,每一格都有闭合板,放进去后,把隔板拉下来,形成一个封闭的空间,就不用担心碰一下,或者风吹一下就会让所有心血全都毁掉了。
其实,床可以往边上移,隔开大半的地方,像缀锦楼一样,作为他搭建屋子的区域。
她盘算着,脑海中浮现出他低头,专注认真的样子,而她站在他旁边给他递上竹片,温柔地陪伴。
画面,很美好。
可惜,现实,很残酷。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他诱她心甘情愿献出心头血而为。
他,甚至为了要救子冉,不惜要打掉她的孩子。
每每想到真相竟是如此,她的心,痛得无法呼吸。
比起痛,她宁可麻木,毫无感觉,至少还能平静。
又一更天过去,夜也算深了,他应该不会回来了吧?
她不是要等他回来,而是,害怕他回来。
风挽裳放下手上的针线活,起身打算宽衣歇息。
然而,门,这时候从外打开
来。
不是皎月,皎月会事先敲门。除了他,没有人敢这样不请自入。
她的心一下子提高,僵硬地回身看去。
他一袭玉色折枝缎绣锦袍走进来,外面的黑暗恰好将他衬得更加犹如仙人下凡,俊脸平静,凤眸也没有半点波澜。
小雪球被他毫不留情地关在门外,正拼命用小爪子抓门抗议。
随着他的走近,她吓得心口紧缩,脸色泛白。
事情都成这样了,他还要回来睡吗?
他以为她还能安然地在他怀中睡去?
他知不知道,她怕的是一觉醒来,孩子就没了。
顾玦淡淡地看向站在圆桌前全神戒备的女人,犹如惊弓之鸟般,凤眸不着痕迹地暗了暗,走向梳妆台,拉出抽屉,从里边随手取了一件东西,转身离开,看都不再看她一眼。
风挽裳看着他出门,紧绷的身子彻底放松。
他不是回来睡的,而是回来取东西。
只是,取的好像是一支簪子。
那是平日里她常常替他绾发,他的簪子放着放着就多了。
可是,一支簪子而已,何需亲自来取?叫人来取,或者让人送别的就行。
他这个九千岁可谓当得很称职,但凡是穿的用的,只要是出现在身上的东西,无不精美绝伦,簪子是最精致的,衣裳也是华丽又不失高雅的。
所以,他身上穿的往往能叫人惊叹久久。
他顺手关上门,却背对着她,冷笑,“爷真要那么做,你以为你逃得掉?”
一下子被戳破心思,她面上赧然,紧紧抿唇,不语。
他冷哼,用力关上门,举步离开了,门窗上倒映着他离开的影子。
是的,若他执意要那么做的话,她逃不掉的,一定逃不掉。
倘若子冉真的急需她的心头血,她知道自己和孩子一定是被牺牲的那一个,为今之计,除了他在她和子冉之间这个方法,还有一个,那就是逃离他。
前者不可能,后者……只怕逃不出天都就已被抓回来了。
她,逃不开,只能拼命去保住这个意外得来的孩子。
风挽裳低头,温柔地抚上小腹,唇角微微弯起,眉间流露出坚定的信念。
……
夜半,更阑人静。
雨停了,床上的人儿有苏醒的迹象,可手指是动了,却没有要睁开眼的打算。
仿佛,被困在一个又一个梦魇里,出不来,痛苦地挣扎着。
一直带伤趴在床前守护的男子因为一声细微的呓语清醒过来,看到女子的手指在抓着身下床褥,他欣喜地看向女子的脸,倾身,呼唤。
“子冉……子冉……”
可是,无论他怎么唤,都唤不醒她,反而,她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胸口的起伏从剧烈到渐弱。
他大感不妙,赶忙朝外喊,“来人!快去通知你家主子,就说子冉情况有变!”
外边,很静,似乎根本没人。
可是,不一会儿,幽府的主人已经健步如飞地赶来,身上只是随手披了件宽松的袍子。
顾玦进来时,沈离醉正在替子冉施针,凝神专注,一根细长的针小心翼翼地扎入子冉的心口处。
从未见过沈离醉脸色如此苍白的一面,就连下手都有些犹豫不决。
可见,情况有多糟糕。
也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女子状况渐渐恢复平静。
沈离醉抽出针,倒像是他从鬼门关走了一趟,整个人有些呈虚脱状态。
他白皙修长的手掌又轻轻贴上她的心房,医者与病人,早已无什么男女之分。
感觉到掌心下的心跳回归正常后,他才松了口气,替她盖好被子,然后,起身,走出房门。
凤眸担忧地看了眼榻上昏迷不醒的女子,也跟着转身再出去。
雨,虽然停了,但是屋檐
上还隐约有水滴滴落。
两抹修长的身影站在走廊外,眺望远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脸色无比沉重。
“你跟她说了什么?”良久,顾玦沉声问。
“说了与你夫人之事。”沈离醉淡淡道。
才说完,凌厉得跟刀子一样的眼光就射过来,他赶忙补充,“是解释,可惜,她好像听不进去。”
“……”顾玦沉默,开始有些后悔当初让沈离醉医治她了。
沈离醉当然知道他在后悔,他很大度地选择没看到,轻叹,“原本亲眼看到你杀了太傅一家,对她来说已是一大劫,好不容易醒过来,也开始能跑能跳了,却又……”
说到这,他自责地低下头。
子冉变成这个样子,他有一半的责任。
“还有什么办法?”顾玦直接问。
沈离醉抬头看他,轻叹,“什么办法,你不是很清楚吗?”
“……”顾玦沉默。
沈离醉也不好再逼她,至于该怎么做,无人能干涉他。
他现而今只是一个死人,死人是不适合出现在人前的。
※
风挽裳还是睡得很不安稳,总觉得冷,几乎是差不多到卯时的时候,她就已习惯这时醒来。
睁开眼,平放在腰上的手没感觉到熟悉的沉重感,她不由得摸了摸,然后,睁开眼,看着旁边控荡的位置,才恍然记起,昨日发生之事。
恍然明白,他们已经回不到过去。
也不知道睁着眼睛对着帐顶多久了,直到外边曙光划破天际,火红的日光映照在窗前,她才起床。
早已守在外边的皎月从来耳力都很好,一听到屋里有动静,立即敲了敲门,推门进来,伺候她洗漱更衣。
“夫人,这是一些较为清淡的,还有府里大娘特地腌制的小菜,您尝尝。”
早膳送来,是熬得恰到好处的米粥,和几叠特制的小菜,看得出来是用了心的。
“替我谢谢他们。”看着就有胃口,她尝了一小口,欣然吩咐。
皎月点头,挥手让其他婢女退了出去,上前,安静地站在一边伺候。
用过早膳后,风挽裳见身子状况差不多了,可以到醉心坊去,便同皎月说,皎月犹豫了下,转身交代人下去张罗轿子之类的。
一切都张罗好后,主仆俩走出采悠阁,雨后的晨风,有些过于清凉。
皎月适时地将薄薄的披风给她披上,比以前更加仔细照顾。
但是,风挽裳很快就发现一个问题了,今日,府里好像比平时紧张。
不再见到霍靖到处穿梭的身影,也没看到四周忙碌的仆人说说笑笑了,反而,个个的脸上好似愁云惨雾般。
“皎月,府里是否出了什么事?”她停下脚步,淡淡地询问。
皎月看了她好一会儿,摇头,“夫人只需顾好自个便好。”
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板无波,虽然听着觉得有些怨气在里头,但她知道不是。
皎月有时候,就是能把为别人好的事,说得叫人听得刺耳。
皎月刻意不说,她也知道。
罢了,而今,一切真相大白,她又还有何立场去关心幽府发生了什么呢,最近都自身难保了。
轻叹,她继续朝府门走去。
然而,走在九曲回廊上,她忽然停下脚步。
“听说了吗,子冉姑娘要不行了。”
“是啊,真没想到子冉姑娘和大长公主有一样的心疾,夫人当初就是用心头血救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才能活的。爷救回她,就是为了救子冉姑娘。”
回廊外边伫立的天然大石后传来谈话声。
幽府太大,到处是奇石林立,即便规矩再重,人的好奇心本就是与生俱来的,私下里的话,从来就不会少。
皎月想上前阻止,她伸手拦下,驻足脚步,听着天然奇石后的谈话。
“你怎
知晓得这般清楚?”
“琴棋书画在采悠阁当差你忘了?听说,昨日,夫人跟爷吵得可凶了。”
“夫人也会吵架?而且还是跟爷?”
“那可不,吵得爷都无话反驳,厉害着呢。不是有句话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么。”
风挽裳苦笑,好一句‘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说得真的是对急了。
她也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爆发得那么厉害,那么歇斯底里,而且还是在他面前,那个随随便便就能把人捏死的男人。
“也就是说,爷被夫人这只兔子给咬了?”
“大概吧,爷要打掉夫人肚子里的孽种,夫人不要,还跟爷吵。”
“你说夫人怎么那般傻,爷当着太后的面说留下孩子不过是场面话,她真的以为爷真能接受她和别的男人所生的孽种啊,就算爷是去了势的男人也没法接受啊。顺着爷的意,打掉不就好了,爷还不照样像以前那样宠着她。”
“你说得对,夫人确实蠢!后来呢?”
“后来?夫人把话说绝了,孩子在,她在,孩子死,她死,还说,心头血,想都别想!那就是表明宁死也不救子冉姑娘了呗。”
原来这些话都被人听去了,私下里还学得如此传神。
风挽裳眸色黯然,幽幽看向缀锦楼的方向。
子冉快不行了吗?
因为,快不行了,所以,昨日他才会那么迫不及待地诱哄她喝下那碗药?
之后,便以她腹中孩子不是他的为由,心安理得地取她心头血?
她抬手缓缓抚上心口。
和大长公主一样的心疾,大长公主用了她的心头血做药引子活了下来,而且心疾也治好了,子冉若是用了她的心头血也能继续活着吧?
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明媚如火的面孔,那时候的她真的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身子有病。
她还曾羡慕过她如火般的性子,那么坦率,那么直接,就连做什么都很直接,从不瞻前顾后。
也许,这样会给人带来麻烦,但这又不是一个人活着的一种方式?
其实,她没什么错,也没对不起自己什么,甚至明知道自己占了她属于她的位子那么久,也没半句怨言,也没对她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反而在真相揭开后,还那么热心地张罗了一顿饭一起吃。
子冉没错,错的是她。
倘若知晓演那出戏给她带来那么大的打击,她也许不会做。
错就错在,她病发急需心头血的时候,也正是自己怀有身孕的时候。
她不可能因为要救子冉,而放弃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虽然,这孩子的父亲不愿要他,但是,她要!
所以,就当她自私吧,她虽有心,却无力。
收回目光,风挽裳长长吁了一口气,举步继续往府门去。
雨在半夜就停了,风早已吹干了地上的水,只除了偶尔会有花枝树木上的雨滴滴落,昭示着昨夜曾下了一场雨。
很快到了府门,风挽裳提着裙子拾级而上。
然而,就在一脚迈过高高的门槛时,她忽然停了下来,另一只脚,始终迈不出去,仿佛被定住了似的。
脑海中,浮现那两个婢女所说的话,止不住地想着子冉面临生死的事,想着,那个穿着她的衣裳还嫌弃过于端庄的女子。
也想起了,那日,午膳后,在走廊里,两人的对话。
[我那么任性地怪了他那么多年,恨了他那么多年,其实想想,真的很可笑。]
[无妨的,以后日子还很长。]
[但愿。]
那么苦涩的一个‘但愿’,她至今仍记忆犹新。
原来,子冉早已知晓自己随时都有可能离开人世,所以才那般任性地想要做一些认为自己该做的事。
“夫人?”皎月担心地出声。
风挽裳回过神来,禁止自己再去想,禁止自己动摇决心。
无论如何,她是不会牺牲孩子的,不会!
更加坚定了这个决心和信念,她毅然迈出门槛,往外走去。
拾级而下,在皎月撩起轿帘的时候,弯腰进入。
然而,进去了一半的身子,却又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