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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序来了水晶宫,水中众神汇聚, 四周的海水中都有着奇特的律动。这么水神在这里, 似乎让海水都活了过来。
幻梦龙君坐着东海龙王的位置,他身边险些兴云水君, 其余诸王坐在水晶宫两侧, 水神们立在他们身后。幻梦龙君栖息在折扇里, 本就时日无多, 他与诸王关系亲密,有说不尽的话可以交流。
槐序登门之时, 幻梦龙君亲自相迎, 到了殿中, 槐序捧出两个锦盒,道:“苍灵龙君已然伏诛, 现在便是物归原主的时候。”
幻梦龙君揭开锦盒看了一眼,把放着钓龙钩的盒子放到一边, 将盛着龙尸的盒子交付侍卫, 道:“既然死了, 便前尘尽散, 把他的尸身送入龙墓吧。”
幻梦龙君向诸神介绍槐序,道:“这位乃是兰若王, 也是正道的大宗师。若非兰若王襄助,今日的局面, 不会这样简单。”
水神纷纷拱手, 口称:“见过兰若王, 见过大宗师!”
请槐序和几位仙人落座,幻梦龙君道:“苍灵已死,东海龙王之位空悬。我知道你们都关心这个位置,现在便说说我的打算。”
幻梦龙君指了指兴云水君,道:“这是我子兴云,我准备将王位传给他。”
兴云水君不论是资历还是法力远没有诸王更得人心,一时间,殿中都有些声音嗡嗡作响。
“我知道兴云的本事难以服众,但如今我龙神一脉,需要的不是一位开拓之君,而是宽厚仁德的守成之主。自苍灵所作所为之后,虽罪不及龙族,但祸根已种,若不能行德政,必伤气数。”
“诸王掌管四海四渎,若任你们其中一位为王,其他人可能服气?”
“兴云或进取不足,但精于守成,已经足够坐上这个位置啦。你们都是他的叔伯,不知可有意义?”
幻梦龙君看向四渎龙神和三王,七位龙王闭目沉思,长江龙王道:“我看着兴云长大,他也在我的下辖任婺水水君,将婺水治理得井井有条,我无异议。”
长江龙王表态,随后几位龙君随后点头,幻梦龙君露出笑容,有这几位支持,兴云水君的位子便是稳的。正如他所言,天地旷阔,龙神地位尊贵,却早已不是为所欲为的时候的。
幻梦龙君牵着兴云水君上了王座,将神印交给他,随后便躬身退到一旁,道:“见过东海龙王!”
七位龙王也半躬身行礼,参拜道:“拜见新王!”
“拜见东海龙王!”
水神们高呼着东海龙王的神名,兴云水君捧着神印,庞大的神力和气运笼罩着他,他的元神似乎抽离了出来,俯视这水晶宫的诸神,看到了他们头顶如同烟云一般的气数和灵光。
满殿之中,只有三个人的灵光如同日月一般浩大,一个是他的父亲幻梦龙君,但幻梦龙君身上的气数却稀薄得如同一层薄纱,另外两个,便是槐序和白献之。
白献之的灵光如同皓月,通透光明,寒冷清寂,他的气数蒸腾而起,如同月下之云,有几分幽暗的感觉。而槐序似乎正与他相反,槐序的灵光温暖如同春日,博大宽和,光明二而不酷烈,他的气数如同树木,盘旋而起,似在支撑,华盖笼罩,犹如庇护。
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的气数相连,灵光相接,有着种种奇妙的幻象一闪而逝。
兴云水君正看着,便见槐序似乎有所感应一般,朝他笑了笑,随后他便再也看不见他们的气数和灵光。日月消失,才看得见群星和灯火,兴云水君才能将目光投到殿中群臣身上去。
这过程漫长而又短暂,不过片刻,神印和神力内敛,这样美妙的胜景便从兴云眼中消失了,让他有了一种从云端落入地面的感觉。
神力及身,化作东海龙王的冕服,兴云水君道:“本君匆忙即位,有三件事不得不做,其一,清扫苍灵龙君党羽,白莲教乃是人间邪教,将手伸到龙宫,太过猖狂。其二,苍灵龙君以呼风阵扰乱天下风水,未来三十年,所有龙神水神均要尽心尽力维持天下水气运转,不可有所懈怠,要尽早消除此阵带来的影响。其三,援助正道诸仙,以度过这场苍生大劫。”
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苍灵龙君虽然没来得及将一身罪孽分摊给龙神一脉,但东海龙王所作所为,并不能算作没有发生。不论是呼风阵开劫,还是与白莲教勾结,苍灵龙君所作所为波及甚广,流毒无穷。若是不认为扭转,这些过失都要记在龙神头上。
而援助诸仙,一则是槐序与幻梦龙君的约定,二则是龙神对白莲教的报复,都是推卸不了的责任。
水神应道:“遵龙王法旨!”
看他胸有成竹,幻梦龙君欣慰地笑了起来。新君继位,有很多政务要安排,槐序等人不便旁观,便退了出来,由宫人安排着在水晶宫中暂歇。
等到水晶宫中处理好内部事宜,幻梦龙君便带着四渎龙神和兴云龙君前来磋商结盟之事。
四海龙王远离陆地,不必卷入,但四渎龙王却注定逃不掉,槐序同幻梦龙君以及诸仙诸王商议过后,将结盟之事一一定下章程。
首要的便是协助缉拿逃脱的妖王,其次便是暗中襄助追击白莲教。与白莲教作对,靠龙神自然不行,槐序也从未打算把龙神卷进这个大漩涡。而今正值变数,王朝生灭之劫与群仙之劫裹在一处,已经复杂到难以处理,若是再卷进龙神,触发了什么劫数,才叫槐序哭都来不及。
商议好了章程,定下了盟约,槐序便要请辞。幻梦龙君留了他,道:“急也不在一时,我不日便要坐化,昔年旧友死的死,飞升得飞升,与我交心之人也只有你了。”
兴云是他的儿子,龙王是他的兄弟,亲近足够了,但亲近却不意味着交心。或许当年幻梦龙君也有莫逆之交,但数百年后,如今这世上也只有槐序这个志同道合的道友懂他。
槐序没有拒绝,白献之自然也不肯走。没奈何,几位地仙也不好独行,便又多住了几日。
幻梦龙君只是一缕残魂,一个幻影。当年苍灵龙君以钓龙钩杀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但就是这一缕残魂,依旧能在数百年以后出来为龙神出谋划策,主持大局,难以想象他生前又是怎样的英明神武。
相识不过数月,不论是槐序还是幻梦龙君都被对方的才情和智慧折服,幻梦龙君要走,槐序理所应当送送他。
风平浪静,海天一色,通透的蓝色深邃得仿佛星空。
幻梦龙君交代了后事之后,便把一众兄弟和子嗣撵走,跟着槐序来了海面。望着天空和大海,望着阳光和云层,幻梦龙君忽然道:“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远没有想象的那般坦然。”
“我想着诸事完结之后便去找孩子他娘,没想到这时候居然胆怯了。”
槐序站在他身后,道:“生死间有大恐怖,谁都不能免怀。幻梦若是真的怕了,不如去轮回吧,离开大海,灵魂便不再属于归墟,虽然艰难,但总有再见之日。”
幻梦龙君哈哈大笑,摇头拒绝道:“轮回是大坑,进去了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来了。我生于海,也该死于海,我的身体会在归墟中分解,我的灵会在归墟中沉眠,但是有一天归墟反哺的时候,我的灵就会化作另外一个生命重新来到世间。”
槐序笑道:“这便不是轮回吗?虽不在六道之内,却也在轮回之中。”
“或许吧。”幻梦龙君豁达一笑,道:“我和她会有重聚那天的,也许和你也会重聚。”
幻梦龙君的身体逐渐虚幻,他本就是借着一缕蜃气留形,如今残魂将去,蜃气也留不住了。
槐序低眉敛首,轻轻诵着光明经,但凡心向光明,便希望不灭。
幻梦龙君听着,便自心口泛出一缕光来,他比了个口型,道:“谢啦。”这缕蜃气便随着风散了。
槐序住口,接住了从空中掉落的折扇,有些怅然若失。
白献之把头抵着他的背,道:“求仁得仁,幻梦道兄有他自己的选择,你不必伤怀。”
槐序只轻声道:“大道同行者,又少一人。”
兴云龙王自水下浮出,看着槐序手中的折扇,眼眶顿时红了,道:“他已经去了吗?”
槐序将折扇递给他,道:“是的。”
兴云龙君郑重地接过折扇,强笑道:“劳烦你们费心了。”
槐序道:“幻梦兄走的很安心。”
兴云龙君沉默,走得安心自然是对一切都放心了,不管是对龙神,对兄弟,还是对他,幻梦龙君都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如今他已经长大,也能独当一面了呀。
兴云龙君心里本有几分怨气,但这时候都烟消云散了,道:“多谢叔父开导。”
槐序脸色一僵,有几分不太自然。想当初槐序还曾去兴云龙君的水府借过水符,彼时两人还以同辈相称,到现在,却因为一句“幻梦兄”要被兴云龙君称作叔父了。
槐序莫名的觉得有几分羞赧,也不肯多留,道:“苍灵龙君荒废正业已久,而今正是百废待兴,我便不多叨扰了。”
兴云龙君还想留他多住几日,这个叔父虽年纪不大,但身份和本事却比他其他的叔伯都要出众,多交流交流总没有坏事。但槐序要走的意思太过坚决,兴云也只好道:“那小侄便恭送舒服了,等小侄闲来,再差人问候叔父。”
槐序逃也似的离开,白献之在他身后笑得直打跌,道:“师兄啊师兄啊,你这‘叔父’不怎么尽责啊。”
槐序如何能让他好过,道:“他叫我叔父,该叫你婶娘么?”
白献之浑身都泛起恶寒来,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道:“好师兄,还是不说这个了。”
略过这茬不提,槐序和几位地仙会和,便回了黑山。
此次出海,不仅顺利除了白莲教的覆海尊者,更和龙神暗自约盟,可谓是收获颇丰了。白莲教三尊已去其一,这对白莲教而言也是拆除了筋骨的巨大伤痛。
槐序不敢时时刻刻去窥探上京的气数,人在凝视深渊时,必定也被深渊所凝视,随意窥探上京的气数,必然会引来那位的目光。
如今天下战火渐起,群雄割据的局面就在眼前,大虞的气数早已经崩塌,但虞朝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消亡,这是极为反常的事情。
若是没有亡国灭种,一国之气数根本不可能消亡得这样迅速,更别提消亡之后的气数和妖魔气息混合之后,竟然迅速化作黑龙。若不是鸠占鹊巢,便一定是李代桃僵,槐序在上京的眼睛有限,知道的事情并不多。
八月,皇帝下令,召集诸侯进京议事,天下十八路诸侯,响应者不足半数,包括镇南王在内的诸侯都拒之不受。进京的半数诸侯毫无例外的没有了声息,是生是死,是杀是囚就不得而知了。
王庭之心昭然若揭,诸侯和皇帝开始相互指责,诸侯说王室昏庸无道、暗害忠良,乃是暴君。皇帝言诸侯叛乱,早有不臣之心,号召天下诸贼勤王,然而仍旧应者寥寥。
天下能人异士何其多也?上京的变故想瞒也瞒不住,诸侯哪怕没有不臣之心,也不敢轻信王室。
上京,都禅院。
熊熊的火焰在钟下燃烧,整间房子都被红光笼罩,赤红的火焰在铜钟上烙印着细细密密的魔纹。慈航普度神色淡定而从容,他不紧不慢的往醒世钟上烙印着魔纹,化佛为魔的手段在他手中并不算艰难,这口钟已经不能算作醒世钟,应该叫做唤魔钟。
红莲儿在门口随侍,白莲教五位圣子,慈航普度偏爱红莲圣子。因为他们修行的法都和火有关,慈航普度甚至时不时传授红莲儿一些火法,并让他随侍。在旁人看来这是无上殊荣,但只有红莲儿自己知道,待在慈航普度身边是怎样的可怕。
这个僧人的面貌如同他袍子上绣着的曼珠沙华一般邪异,他一举一动都透露着无穷的诡异和邪恶。比如此刻炼制唤魔钟,不时响起的钟声便会勾引起人心底最深沉的魔念。比如透过房门缝隙露出来的火光,便让人有一种飞蛾扑火、自焚而亡的诱惑。
红莲儿修行的火法同样善于操纵七情六欲,但在他面前,便仿佛孩子一般可笑。不过也正是这点自制,能让红莲儿活到现在。在此之前,慈航普度的随侍都已经死在无所不在的魔念当中了。这位通天尊者、大虞国师似乎对引人入魔有一种偏执的爱好。
他喜欢看人因为食欲而吃得肠穿肚烂,喜欢看人因为相爱而将彼此虐杀,喜欢看小贩因为一文钱而挥起扁担闹市杀人,喜欢看孩子因为不想受管束而杀死至亲。
他享受引诱人入魔时的快感,享受着别人的癫狂,更享受着那些人清醒之后的崩溃。
他不能以人的道理来推测和衡量,因为他本不是人。他是妖魔,吃人的妖魔。
红莲儿以为自己早该疯狂地跪倒在他面前,祈求着他把自己当做下一顿早饭或者午饭,但是并没有。每当他的魔念在心头起,就有一点光明将他唤醒。他每日就在挣扎着中入魔,又在挣扎着中醒来。
慈航普度喜欢他。尤其喜欢他的挣扎。
温度渐渐低了下去,房内的火光消失,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红莲儿躬身低头,看着明黄的□□停在了眼前,□□上系着一个铃铛,叮叮当当,仿佛女孩儿的笑声。
红莲儿知道唤魔钟终于被他练成了,化佛为魔,又以业火锤炼,铭刻了无数魔纹,终于炼成了这件魔道法器,唤魔钟。
国师大人没有说话,但红莲儿知道他是要去皇宫。国师每日都会去皇宫,或早或晚,但从来不会不去。红莲儿跟着国师的脚步,他眼睛再国师的□□上流连,最好也不会超过他的肩膀。再往上就有了和他对视的风险,这恐怕是最糟糕的事情了。
国师大人一路畅通无阻的进去皇宫,没有任何人阻拦。这是理所当然的,早在几个月之前,这座皇城就已经被白莲教占据了。
七月的时候,京中起了瘟疫,疫情极为严重,几个皇子接连暴毙,眼看着就要国无子嗣,甚至有大臣请求皇帝将皇位传给王爷的子嗣,项宁城就是备选之一。但所幸陛下尚有皇子流落民间,此时被迎回皇宫,意义已经不言而喻。
皇帝年事已高,近日身体更是每况越下,便渐渐将政事交由云昭皇子处理。
这听起来就像是一个笑话,可是没有人笑出来。红莲儿想笑。笑话并不可笑,可笑的是它从笑话变成现实。
比如现在,国师大人便是要给老皇帝续命。
老皇帝辗转病榻,气息沉重,双目混浊,若不是一息尚存,只怕让人以为这是腐朽的尸体。几个宫女躬身后便退了下去,国师就这样站在老皇帝的面前。
也只有这个时候,老皇帝才会突然清醒过来,眼里有些许神光。老皇帝看着国师,他已经说不出话了,但他的眼里却满是泪水,有悔恨有痛苦有恐惧。
“嘘嘘嘘。”国师大人伸手给老皇帝擦干眼泪,慢吞吞道:“您可不要哭,您还有好日子要过,还有清福要享,哭什么。”
老皇帝瞪大了眼睛,似乎是在质问着什么。
慈航普度抓着他的手,偏头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有趣的物品,又仿佛在逗弄一个宠物,“为什么?因为您对我有知遇之恩。”
“您对我有知遇之恩,我自然是要报答的。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您既然帮了我一次,应当是不在乎再多帮我一次的吧?”
“我需要你的天下作为祭品……你问你的子侄?他们自然也是祭品的一部分,只不过他们是开胃小菜,这天下才是正餐。我把他们血祭了,就是开肠破肚,用鲜血去祭祭祀。谁叫你们项氏的血脉里有神力呢,项氏的祖先,可是无生老母的宠儿。”
老皇帝目眦欲裂,血泪从眼角滑落。
慈航普度看着他的模样,似乎被愉悦到了,他轻轻的笑了起来,道:“您看,我现在就要借您去吞噬大虞残存的一点气数了,再有几日,您就可以和您的太子团聚去了。”
庞大的阴影从慈航普度身后升起,又从老皇帝身上钻了进去,慈航普度仿佛是哄小孩一样轻轻拍着老皇帝的肩膀,道:“别怕,很快就过去了。”
红莲儿将自己藏在角落里,几乎要瑟瑟发抖,从慈航普度背后钻出来的东西自然是他的元神,那可怕的巨大的妖魔法相。莫说红莲儿还没有修成地仙,哪怕是修成地仙,也不会与现在有什么区别。
不过片刻,这黑影又钻进慈航普度体内,慈航普度的脸上浮现一抹满足的笑容,他拍了拍老皇帝呆滞的脸,道:“陛下,我明日再来看你。”
他离开床榻,老皇帝脸上那一点神气也消失殆尽,又变成了一截枯木一般的模样。
国师大人离开皇帝的寝宫,正见到云昭皇子领着太医匆匆而来。云昭皇子顿住,垂首问候道:“国师。”
国师大人悲天悯人,垂首念了一声佛号,道:“贫僧已经为陛下施展了续命之术,只是人力有时尽,天命实在难为,云昭皇子要尽孝,还要趁早。”
云昭皇子面露悲戚,垂泪道:“我认祖归宗未有多久,父皇怎么就……”
国师大人道:“天命,唉……”他说着便退到一旁,让开进入寝宫的道路。
云昭皇子领着太医和宫人急忙走了进去。
好像真的有多大孝心似的。红莲儿心中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