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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长河突然逆流。
原本已经倒下的墙体此刻重又挺立,满地的玻璃渣仿佛正被一股无形的引力所牵动,缓慢聚拢在一起。酒店卢经理的那堆白骨似乎也听到了某种召唤,相互支撑着站起来,骨头表面血肉复生,组织器官逐渐饱满。
眼前所见似乎是倒放的录像带,一切都在后退!仿佛自那只乌鸦在鼎胜大厦上撞得粉碎之后,我所经历的事情都是虚假的,不过是一场幻梦。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莫非……”我猛然想起店铺前的那条小巷,想起了四棵柳小区门口的那盏街灯,明明在怪壁虎一役中千疮百孔,却在一觉转醒之后,恍然如昨。有人在刻意隐瞒驱魔界的真相!否则,这寻常世间鬼怪迭出,媒体又高度发达,驱魔师的功法更有崩天裂地之能,只怕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绝非现在默默无闻的旁门左道。
一念至此,我仰望天上明月,忍不住暗暗惊叹:这逆转时间的庞然巨力绝非人力所能为,难道是传说中的神之力量?!正感慨万千,什么东西轻轻碰到了我的脚踝,低头一看,一颗拳头大小的玻璃球静静靠在我的脚边。
“怪壁虎?!”我弯腰捡起玻璃球,满心欢喜地往里一看,可里面空空如也。怪壁虎葬身于貂鼠之口,即便在这场时间逆转的洪流中,也无法挽回它的生命,我意识到这一点,希望变作失望,突然感到失落。
“‘埋骨湖畔,有凤栖梧……’”陆子何喃喃自语,林幽虽然已被铁甲堂巨汉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杀,但她留下的这句话却仿佛萦绕不去的魔咒,盘桓在陆子何心头难以挥散。
黄炳坤则满脸含笑,勾魂索命的林幽一直是他的心头大患,如今林幽香消玉殒,魂体也被震散,他终于摆脱了纠缠,无异于久病初愈,心情自然格外得好。他伸手揽过芸儿香肩,轻轻吻在芸儿脸上,见我看他,目光又落到我手中的玻璃球上。
他笑了笑,左手好像凭空捏着什么东西,高举到半空,抻开五指,被他凭空捏着的无形之物,径直掉进他的嘴里,随着他两颊肌肉的滚动,口中之物已被他蛮力咬碎,吞进腹中。他脸上享受的神态与之前貂鼠吞食怪壁虎的神情一般无二。
我见他如此,一颗心猛地抽紧,紧握住玻璃球,先前那团尚未完全熄灭的怒火现在忽然又哄地蹿起。四周的时间仍在倒退,无数墙皮混着玻璃碎渣静静悬浮在空中,慢慢贴上墙体的缺口。我凛然撞开这些阻碍,朝黄炳坤走去。
“他不该这么……”我意识到自己的怒火愈演愈烈,几要逃脱掌控,把暴力作为解决问题的手段,也与我对“暴力”的一贯态度相悖,但我显然很擅长自我辩解,“他不该这么、这么戏谑……这样取笑我!”由此可见,年轻人恪守的信条是可以随着需要轻易打破的。
幸运的是,盛怒之下我还保留着最后一丝清醒,自我怀疑的习惯使然,我不断审视自己的愤怒,希望能厘清愤怒的源头:我究竟是为了怪壁虎打抱不平,还是因为芸儿对他人投怀送抱,遭受挫败而心有不甘。
我这样想着,脸上依旧是愤懑的表情,怒气冲冲地走向黄炳坤,拳头上指节暴突,正要高高举起。“冶哥?!”芸儿突然叫我。
眼前依旧是灯光璀璨的大厅,服务员往来穿梭,正忙着传菜,卢经理满脸含笑,垂手站在黄炳坤身侧。黄炳坤则眼含笑意,轻轻勾动嘴角,忽然佯装惊愕,道:“呀!裴兄,你这是?!”灯光太亮,照得我一阵恍惚,我微眯着眼睛,看见窗玻璃外一只黑乌鸦扑棱棱飞过,呱呱叫了两声。
“我、我……你……”我舌头似乎打了结。
“冶哥,我是芸儿啊,你怎么了?”芸儿关切道。
我尚未答话,黄炳坤忽然叹了口气,说:“也不知我哪里做得不对,惹裴兄你这样不高兴,为此我深感抱歉!”他态度诚恳,身子略微前倾。
“我、我这是……”我还没有随着时光逆转,从方才的经历中脱身,见他如此,真相与虚假突然变得无比混乱。刚刚的经历是不是我的一场幻梦?我是不是精神有问题,会无端端横生出许多不着边际的臆想?
我一面暗暗思忖,一面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几步,不偏不倚正撞在身后一张方桌上。不是!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空空如也的玻璃球,脑中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我左手手背上登时浮现出一个黑龙蛇图案,带着轻微的灼烧感。
“陆子何?”我喃喃道。
陆子何就在不远处,她斜斜倚着廊柱,肩上的那只雪白貂鼠,伸出爪子攀住古旧唐刀的刀柄,摇身化作一层莹莹白光,附在刀鞘表面,遮去唐刀本来面目。她的左手手背上也显着一个黑龙蛇图案,此刻感觉到我在看她,一双清冷的眸子便直直地回望过来。
我被她目光一扫,浑身一个激灵:“黑龙蛇图案是真!那……那不是做梦!可、可相较于前,黄炳坤现在判若两人,究竟是……”暗暗惊疑,余光瞥见黄炳坤胸前的寄生灵纹已然消失,只余下一枚在他的喉咙里熠熠生光。
“冶哥,你怎么了?”芸儿见我这般失态,忍不住趋上前来。
“没事,我……”我亟待解释。
“芸儿!”谁知黄炳坤忽然打断我的话,他摇了摇头,“裴兄的心思你难道还不明白?”看了看我,目光重又落回芸儿身上,“他只怕是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见你跟我在一起,一时间难以适应,这样痴情的男人世间少有,你不如再重新考虑考虑?”
“重新考虑?”
黄炳坤点了点头,道:“找裴兄做男朋友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只要他能够照顾好你,我会给你重新选择的机会!”顿了顿,又道:“只要你能够过得幸福,裴兄也能够活得开心,炳坤我甘愿退出!”说到最后,言语间竟有些哽咽。
为了他人幸福甘愿孑然一身,这般舍己为人的慷慨的模样才是世间少有!芸儿涉世未深,自然大为触动,贴在黄炳坤身上,两只手臂轻轻勾住他的脖颈,说:“你呀!就是太善良,什么事都想着别人!”
黄炳坤羞赧一笑,露出一副小心思被人识破的窘态,“可裴兄他……”
芸儿看了看我,蠕动蠕动嘴角,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裴冶,你走吧!”
时间仿佛陡然静止。
“芸儿,我……”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她说完这句话,挽住黄炳坤胳膊,转身往餐厅外走去。卢经理目送他们离开,趋上前来,“裴先生,您要的菜已经上齐了!今天是二公子请客,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说完躬身一引,“用餐请这边请!”
我哪里还有心思吃饭?怔怔看着自己手中的玻璃球,剧烈的绞痛和难以穷尽的挫败感彻底包围了我,我像是一个挂科失恋还在操场上摔断腿的穷光蛋,一瞬跌进人生的谷底。
“芸儿……”
我忘了自己是如何走出鼎胜大厦的,街上车水马龙,灯火通明,街头艺人弹唱着寡淡的民谣,单薄的音符不断冲击着我的耳膜。我沉湎于哀伤的愁绪,难以自拔,冷不丁和迎面走来的陌生人撞了个满怀,脚下一个趔趄,玻璃球脱手滚落,“噗通”摔得粉碎。
“我操你妈!傻逼!”那人破口大骂。
我没有答话。
“你他妈以后走路看着点,听见没?!”他推了我一下。
可我仍然没有答话。夜风扑面而来,我的四肢百骸里好像都灌满了重铅,萦绕在我心头的只有疲倦,不远处,那满地玻璃碎渣,似乎正无声控诉着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于是,我在里面看见了我的无数倒影。
我还是赶回了修理铺,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半,摸黑开门的时候,有人轻轻拍我的肩膀。我打开手机电筒,看见老方正对我扮鬼脸,坦白来说,他右眼浑白,皮肤粗粝似老树皮,不做鬼脸都叫人害怕,更别说故意挤眉弄眼了。
可我却好像没有看见,仍旧自顾自开门。
“你这是怎么了?”老方见自己恶作剧不成,颇有些泄气。
我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愿意说话。人在遭遇巨大创伤之后,唯一有效的自我保护手段就是沉默,因为创伤太过沉重,远远超出语言可以表述的范畴,沉默便成了唯一手段,要么在沉默中忍受一生,要么在沉默中自我了断。
我开门进去,又转身想把门关上,老方忽然用他穿着卡通人字拖的右脚抵住门缝,说:“我想和你说说你眼睛的事!我这次出门找到了一些线索!”
我正准备摇头。
“你的眼睛多半跟天地间那场大混战有关!”
我记得陆子何也曾说过天地间的那场大混战,于是眉头微微皱紧,望着老方,“你要说的线索究竟是?”
老方微一沉吟,神色凝重道:“埋骨湖畔,有凤栖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