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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醒来,我的精神仍有些恍惚。
蒙昧不清中,我似乎正躺在幽深的海底,四周是漫无边际的黑暗,数只庞然巨兽正如缓缓驶动的载重卡车,围着我不住盘旋。它们游得很慢,巨大的身躯推开海水,力道随着海水的暗涌,像缓缓下落的拳头,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我静静躺着,一动不动,除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面对庞然巨物时本能的恐惧外,别无他想。我不知道自己何时躺在这里,也不知到自己要躺到什么时候,似乎历时太久,时间的慨念早已模糊。直到周围逐渐变得明亮。
一点熹微的晨光,从遥远的海面刺入,像舞台上垂直打落的探照灯光,在我身边投下一轮浅浅淡淡的光圈。我半睁着眼睛,看见数扇巨大的尾鳍在光影中一闪而过,粼粼的海水在我周围投下摇摇晃晃的影子。
我尚未完全恢复意识,这道光柱中突然传来一股巨大的引力,好像一只狭长黏滑的触手,蛮力攫住我的腰腹,猛地拉向海面。我的身体倏忽腾空,像咬钩的青鱼,即将被垂钓者提出水面。怎知海底突然冲起数道锈迹斑驳的铁链,如同弹射扑敌的凶猛毒蛇,紧紧追在我的身后,疾冲我的四肢。
光柱中的引力好似有所察觉,力道越猛,提速也越快。我飞速上升,被擦身而过的海水,冲刷得脸肿鼻歪,衣服紧紧贴着肌肤,露出脆弱的肋骨,一颗心也猛地抽紧,实在苦不堪言,所幸海面已越来越近。
我像是一支满弓射出的箭羽,“噗通”冲破海面,又在惯性的作用下,一跃到半空。晨曦初露,温润的阳光朗照在我的身上,天空蔚蓝,点缀着几朵优哉游哉的白云,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就在这时我听到一阵“滋滋”的响声——尾随我的铁链一探出海面,便在阳光的照射中,化作一股青烟,袅袅散尽。
我坠回海面,却并未跌落海底,反倒像一截枯木,静静漂浮在水上。晴朗的天空忽然阴沉下来,墨色的乌云不停翻滚,积压成层层叠叠的厚重帷幔,遮去了天地。乌黑的穹顶深处摇晃着紫红的闪电,雷声轰然炸响,瓢泼大雨应声而至。
我忽遭雨淋,眼睛都睁不开,但身体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在这漫天乌云背后,隐隐滚动着一只庞然巨兽,体积之大,我一时竟不知如何衡量,似乎只有《逍遥游》中的鲲鹏可比。相形之下,我好像只是一只在碗碟中偶然停落的蚊蝇,它则是俯身而察、默然凝注着我的人类。
不!它还要大得多!
这是根植于骨的对于庞然巨物的恐惧。它的身躯好像绕过五岳,围了几匝,又在这海面上盘了两圈,身体之粗壮似乎也只有女蜗为支撑天地时斩断的鳌足可比。它的目光似乎正穿透层层乌云停落在我的身上,鼻中的喘息也正如九天惊雷,在我的耳中嗡嗡作响。
昏暗的天色下,我全身的血液都已凝固,迫人的压力已穿透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它似乎正徐徐探出一只手掌,掌缘划过天际,穿过层层叠叠的乌云,破开密不透风的雨幕,挟一股劲风,正要落到我的身上。我忽然惊醒。
眼见仍是二十来平的房间。时间仍在黄昏。
“还活着啊?!”我恢复意识,勉力稳定呼吸。怪壁虎一役,我游离于死亡边缘,侥幸捡回一条小命,心境忽然生变,不由对人生平添了几分感慨。“活着总归是好的!”我想。
而当我转过头,看到夕阳的余晖静静洒落在樱木方桌上的时候,我竟也不可避免地开始怀念一些久未谋面的老朋友,回想起一些随风而逝的往事。我的思绪停在与芸儿有关的琐事上,心底仍是难以挥散的淡淡忧伤。
我照例在夕阳暮景中起床刷牙,不想出了店门,就怔怔呆住:凌晨残破的小巷,现在依旧如昨,四棵柳小区门口那盏街灯依旧耸然挺立,仿佛我今天凌晨所见的树人、怪壁虎、弥漫不散的满天青雾和冲天而起的赤红火龙,不过是一场幻梦。
我伸手去摸左脸颊,皮肤光滑,没有丝毫烧灼的痕迹。“可当时明明就有酸液涂在我的左脸……”我越想越觉得奇怪,现实和虚幻似乎编织成了一个错综复杂的庞大迷宫,我失掉了方向,不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有人拍我的肩膀。
我悚然一惊,转身见寿材店老板正满脸含笑,眯着一双细眼看我——他的右眼浑白,好像死鱼的眼睛,左眼深处依旧摇摇点亮着一点白芒。他拎着一只塑料袋,里面是一只海碗状的塑料饭盒,微微敞开,飘着温吞吞的香味。“饿了吧?”他一面问,一面领路进到修理铺,“来!先吃碗面填填肚子!”
我看他不拿自己当外人,本还有些介意,但看他把饭盒摆到桌上,揭去盒盖,露出一大碗地地道道的三鲜皮肚面,佯装的愤懑就泄了气,束手缴械败给了食欲。我的肚子也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多少钱?!”我问他。
“诶,什么钱不钱的!你先吃吧!”
“这……不、不好吧!”我吞了吞口水。
“不好?不久前,我们还互相救过对方的命,纵然你的命一文不值,我的命却宝贵得很,你就吃吧,就当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啦。”
“你的命那么金贵,用来报恩的却只是一碗三鲜皮肚面。”我暗觉好笑,兀自摇了摇头,忽然又想到什么,眉头微微皱紧,道:“今天凌晨……”
他打断我的话:“你先吃吧,吃完再说。”
面是手擀面,面汤里煮了醋,异常开胃。我趴在桌上吃面的时候,寿材店老板就围着我走来走去,时不时拿那只独眼打量我的一双眼睛。“莫非……”我颇感讶异,借着手机屏幕看了看,眼睛里血丝盘布,可并没有眼屎。
“今天凌晨的事都是真的?!我没有做梦?”我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放下手机问他。
“你见过有谁在梦里差点丢了命的?今天凌晨的事如假包换。”他没有反问我今天凌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是很自然地接过话茬。
“可我凌晨时看到巷子里七零八落,四棵柳小区门口的那盏街灯都被……被人给打折了!可现在,你看看外面,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我说出自己的困惑。
“万物归原,一切照旧,这个、这个自然是有原因的!”至于什么原因,他却沉吟着不肯往下说。
“什么原因?”我等了半晌,见没有下文,忍不住揶揄道:“‘不能说的秘密’?”
“也不是不能说,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说之前,你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他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笑意,独眼中也透着一丝狡黠,“嘿嘿!条件嘛,也很简单,就是你得拜我老方为师!”
我这才知道眼前的他——寿材店的老板——叫老方。可我虽然文弱,但有时候犟起来压根不是轻易服输的主,沉吟片刻,微微点头,故意问道:“’我老方’是谁?”
“嘿嘿!在这凡尘俗垢,我老方只是个寿材店的老板,但在驱魔界,我老方却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想当年神魔交战,我跟着主人帝……”“‘帝’”字刚出口,他的声音忽然停住,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脸上倏忽一暗,两只枯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一盲一明两只眼睛游移不定。
“主人帝?”又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名字,我明明想开他的玩笑,他却一本正经地回答了起来,真有些伤脑筋,轻轻叹了口气,见他仍有些局促不安,微一沉吟,宽慰他道:“您放心!我刚刚什么都没有听到。”
“嘿嘿!听到也罢,也不、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他揩了揩脑门上的汗珠。
“哦!对了!”我忽然想到什么。
他吓了一跳:“又怎么啦?!”
“前辈您既然在驱魔界享有盛誉,必定见识广博,不知您可曾听说过一个驱使金剑的男人?”我简单描述了一下金剑主人的体貌特征。
老方微微点头,默然半晌,道:“役使金剑么?老方我倒是见过那么几个人,可惜时日已久,又相去甚远,一时间也不好确定。”顿了顿,又道:“你问这个作甚?”
我叹了口气,简单说了一下经过,停了片刻,又道:“说实话,我预感还会有其它鬼怪找上门,打算再找他要几张黄符辟辟邪咧!他的黄符可真是大有妙用啊!”
“不是老方我吹牛!”老方见我一个劲儿夸金剑主人,颇感“厚此薄彼”,鼻子里喷出一口浊气,道:“若论隐匿气息,辟除凶魔,这世间还没有什么功法,能跟我五行门下的’寄生灵纹’相提并论!”
“‘寄生灵纹’?”我的眉头稍稍拧紧。
“嘿嘿!”老方似乎铁了心要收我为徒,早有准备,见我感兴趣,袖口一翻,掌中登时多出一方无名古帕,在桌上徐徐展开,其上图文经霜历雪,年深日久,已微微有些褪色,但笔走龙蛇,圆笔多转,方笔多折,字体浑然质朴,隐含古意却是不争的事实。
我的目光停落在古帕上,被几幅陌生的图画所吸引。这些图画各有不同,但都有一个共性,就是以人为主体。这个人或站,或坐,或躺,或卧,身上或盘着一条毒蛇,或停着一只兀鹫,更有甚者,右边的一幅,这个人亲手捧着一个乌青的骷髅头骨。
但最诡异的还是左下角的那一幅,这幅画整体已有些发黑,内容模糊难辨,只隐隐看到一个手持利斧,头戴金盔,上身赤裸的狂莽巨汉将一个人挟在肋下。我看不清头盔下的脸面,但见他眼睛部位,两点赤焰正如两条细细窜动的毒蛇,刺得我双眼生疼。
“不瞒你说,这幅画可是大有来头!”老方的独眼也正落在这幅画上,嘴角轻轻勾起一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