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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渐紧马蹄急,寒光铁甲落霜华;
犹记灯下闲敲子,梦里一念归吾家。
向南的路,是西流百姓的战场,寒光铁衣,万人生,万人死;
向北的路,是大先生的战场,一路向北,一路风霜,一人一江湖,一人敌一国。
莫十一南去,大先生转身,北行。
忽然,大先生的身后,有清风微澜,从南向北,揽一路霜雪烟尘,飞掠向大先生。
霜雪烟尘如雾似纱,颇有几分名士大家口中秦淮河畔烟笼寒水月笼沙的味道,可相比于秦淮河畔“夜半华灯恍若明,琴瑟琵琶乐优伶”的烦嚷喧嚣,几分烟尘如雾,倒是给清寂狼藉的荒野添了几分雅逸。
然而看到这略有几分雅逸的霜雪烟尘,大先生北行的脚步,却戛然而止,屈指向身后点出。
“噌……”
霜雪烟尘中忽然有轻微的剑鸣声响起,渐渐又复归安然,霜雪烟尘散去,一柄轻薄透明的长剑出现在空中。
看着这柄轻薄透明,宛若工艺品胜过杀伐利器的长剑,大先生摇摇头,长长叹了口气。
霜雪烟尘无杀气,长剑无杀意,只是打个招呼,道一声有人来也!
继而,长剑微微颤抖了一下,划破长空,落入数十丈外一名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的男子手中。
男子年约花甲之龄,身形高大,指节宽厚,站而未动,气机行若有无,浑圆无暇,渊渟岳峙,一派宗师气象;不过,男子的眉宇瞳眸间却略显呆讷,生生破坏了那副大家宗师风范,很难想象方才那一剑霜雪烟尘如雾似纱的精妙剑式,是他所为。
唯有当眸光落在手中的长剑上时,男子的眼中方才会泛起几缕灵动与生机。
男子手中,除了那柄轻薄透明的长剑外,身后还背着一柄厚重、宽大但却无鞘无锋的阔剑,看上去颇为怪异。
轻剑重巧主灵,重剑重势主力,一轻一重两柄剑,自是有不同的用法与章法,门路也大相径庭。
当然,江湖上也不乏一些将轻剑练到举轻若重,将重剑练到举重若轻境界的天才,春秋江湖甲子,自然缺不了这样的剑道天才。但所谓的举重若轻或者举轻若重,说到底,也只是剑势劲气的一种运用而已,轻剑到底还是轻剑,重剑终究还是重剑,能用的好举重若轻,并不一定能用好重剑,相反,亦是同理。
轻剑重剑,终归是两条不同的路子,所谓的大道三千,殊途同归,但在臻至同归极致之前,殊途就是殊途。就像江湖同练刀剑枪棍十八般武器者不在少数,但真要说到练到至极,言称宗师圣人的,还真没几个。
但偏偏江湖甲子有风流,千年前,有赵无际刀剑同修,剑问天,刀言圣;百年前,有陈秋华拳剑双绝,拳断山岳,剑挑沧海;今江湖有黄东鹤,轻重双剑,轻剑灵如鹤,重剑势如河,双剑并言绝。
相传黄东鹤出身不显,年少时木讷呆滞,十岁不会言,十五不会行,后被家人遗弃,为西魏崇越剑池收养,为膳房烧火工,三十年不息,勤恳有余,却声名不显。
后有强敌来犯,崇越剑赤宗主力敌不胜,三十五岁的黄东鹤手持三尺青锋,背负厚重无锋剑,轻剑灵动如鹤舞,无迹可寻;重剑势沉如山河,势不可挡。以沧海七境之威三招之内败退强敌,挽崇越剑池于危亡之际。
事后,崇越剑池宗主长老力邀黄东鹤担任宗主或长老,据高位,握重拳,但黄东鹤认为自己木讷无才,笑笑不应,甘愿屈居膳房茅屋,每日挑水劈柴,与普通弟子无异。后又二十载,黄东鹤下山游历,观山河日月,揽风土人情,一步登天阙,成就圣人之境。
稷下学宫曾评黄东鹤言:“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唯黄东鹤而已矣!”
江湖武评便以此为据,称黄东鹤为:“大智若愚黄东鹤”。虽不怎么好听,但终归是溢美之词,说的人多了,听得人多了,也就成了黄东鹤的名号。
“哈哈,今天可真是热闹,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黄东鹤也来了,西魏也是会赶趟儿捡便宜。”
略带戏谑的笑声远远传来,黄东鹤有些木讷的望向崩坍的小枯山,看着坐在废墟中略显狼狈但豪迈之意不减的燕狂徒,微微点头,却没有说话。
燕狂徒也不以为意,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起身走到大先生身旁,笑叹道:“这江湖的路好走,这天下的路,却不怎么好走啊!”
大先生点了点头,道:“燕大侠可还有意一战?”
燕狂徒摆摆手,大笑道:“不打了,不打了,我打不过你,你们打吧,我替你们压压阵也好。”
“多些燕大侠。”大先生拱手,郑重行礼道。
继而,大先生转身看向数十丈外的黄东鹤,抱拳恭声道:“前辈所来,不知所为何事?”
黄东鹤的年纪比大先生长,黄东鹤当年出名时,大先生方才是一个初露锋芒的少年书生,对方虽然来者不善,但达者为先,长者为重,称一声前辈,亦不为过。
“见过先生。”
黄东鹤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和僵硬,显然是不常开口说话。
“黄某今天来,想问大先生一事,不知先生可否实情相告?”
“前辈但说无妨,若晚辈知道,定当据实以言。”
大先生点点头,黄东鹤既然来了,就说明这场架是免不了的,但能说动黄东鹤这样淡泊名利、几乎不问世事的人出山,大先生也很好奇是个什么样的因由。
“四十年前,先生行走江湖时,可曾去过西魏北阳城?”
大先生思忖了半晌,继而点了点头。
“可曾因城中一药材商囤积居奇,为富不仁而动手杀了他?”
大先生再次点了点头,他年轻时曾游历西魏,行至北阳城,恰逢城中疾疫流行,但当地一药商却囤积居奇,高价出售治疗疾疫的药材,为富不仁。
他当年行走江湖,一腔热血书生意,三尺青锋斩邪仇,见到那样见死不救、大发横财的人,自是气愤不过,当场击杀,将其囤积的药材分发给受疾疫折磨的百姓。
像这种事儿,年轻时嫉恶如仇的大先生并没有少做,因此而得罪的人自然也不少。
“前辈与当年那个药材商有旧?”
“他是我父亲!”黄东鹤开口,道:“当年我父亲嫌我呆滞木讷而弃之荒野,后因罔顾他人生死而被先生所杀,一生为富不仁,因果报应,是他咎由自取。”
“但身为人子,父虽无养育之情,但亦有生育之恩;当年凡事种种,自有因果报应,今日,我不为寻仇,亦不分生死,只为还当年一个恩情。”
“黄某知先生北行为何,亦心生敬佩,可惜我虽是圣人境,但终究是凡人心,免不了为凡世间的恩情仇怨所扰,还望大先生见谅?”
说完,黄东鹤双手握剑下垂,躬身行礼,如是学生见先生。
“前辈严重了,圣人境,凡俗心,这天下所求者甚广,无非心安理得四字而已,我之所为,前辈之所为,皆是如此,并不大小轻重之分,不敢当前辈一礼。”
大先生同样还了一礼。
黄东鹤所做所为,在大先生看来并无过错,所谓圣人,终究在一个人字,是人而非神非仙非鬼。
黄东鹤生性木讷少言,但却至情至性,当年被崇越剑池收养,甘愿屈居伙房膳堂一辈子,纵使武功境界冠绝崇越,亦从未有过他想,为的就是当年一饭一食一栖之恩;当一恩,则还一报,这就是黄东鹤,大智若愚黄东鹤。
两人抱拳,分胜负,不分生死。
……
北莽,九重宫阙深处,金石为珠玉为帘,润脑薄雾销金兽,阔广清寂的永昼殿里,一个身着素服、未施粉黛女子端坐在木榻上,手持朱笔,静静地批阅手中的折子,未言未行,却自有风华流光缀饰,雍容华贵。
突然,女子眉头轻挑,一瞬潋了满室清光薄雾,沉威似海,良久,女子方才轻轻放下手中的折子,揉了揉紧蹙的眉心,叹道:“可准备好了?”
言毕,门外一名峨冠博带的女道士拂开珠帘薄雾,走到女子的身前,弯腰道:“陛下真要如此?”
“北莽世居苦寒,民生凋敝,无所栖居,朕自当政,日夜勤勉,却终无建树,亦不能让百姓安居,唯地域之故矣。东唐膏腴千里,向南至楚,更是繁茂昌盛之地,唐楚繁沃,但帝侯将相却无进取之心,只懂享乐争权,百姓弱懦无力,懒散无为;朕有生之年,自当带领北莽踏居唐楚繁沃之地,安我北莽百姓千秋之处。”
“东唐有大先生,书生意气冲九霄,一言天下安如山,有他在,东唐皇帝帝位固不可摇,牢不可破。但若大先生身亡,皇室倾轧,帝位不稳,国必动乱不安,正是我北莽崛起之日。”
阔广清寂的殿堂中,女子眉目肃严,不怒自威,挥斥方遒,眉目清辉映照,容纳了天地山河锦绣,仿若天地之主。
“一个大先生而已,真的值得吗?”
“天地间也唯有一个大先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