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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一片一片从云层中飘落,鹅毛般大小,纷纷扬扬,肆无忌惮。
倏忽有风,拂动鹅毛飞舞,乱了红尘酒肆人家,却独恨没有闲情雅致之人驻足,美酒佳人相伴,踏枫桥夜,揽风雪舞,显得有些孤寂。
长宁街,是西流城平日里最安静冷清的一条街道,因为这条街上,有西流百姓人人为之色变的大唐州狱,有强盗悍匪为之惧怕杀头的弃市,同样,西流刺史府也位于这条街上。
长宁街,名长宁,求的自然是长长久久的安宁,州狱安宁,百姓安宁。
所有的人都希望长宁街安宁,即便是阴森冷寂了些,但只要安宁就好。
街,自然是用来走的,长宁街也不例外,但平时却很少有百姓选择走长宁街。
狱者,一州之重地也,所以长宁街少不了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把守严密,这在西流百姓眼中自然是龙潭虎穴,无论是作奸犯科之辈,还是老实巴交的平头百姓,俱皆如此,鼠惧猫,民怕官,这本就是最根本的道理。
尤其是先前那场围堵刺史府的闹剧结束后,百姓心里的余悸尤甚。边城人从小就是鲜血中活出来的雄浑之人,天不怕来地不怕,若是受了气,放在其他地方,说不得早就光着膀子冲进去揍人砸东西了,偏偏在围堵刺史府时,他们却是规规矩矩。至于叫嚷骂咧,这对于向来主张动手不动口的边城人而言,的确算是相当规矩了。
不是他们想规矩,而是他们不得不规矩,从他们进入长宁街时起,就有无数藏在暗处的人盯着他们,有无数弓弩箭矢指着他们,无时无刻,他们都能感觉到森冷的眸光和箭矢的阴寒。众人毫不怀疑,只要他们敢有任何过激逾矩的行为,那些箭矢,会毫不留情地射穿他们的身体。
就是现在回想起来,那种刀剑临头的感觉,依旧犹若芒刺在背,他们真真切切不愿意再体验一次。所以城中的百姓路过长宁街时,都会下意识绕过去,即便是多走两步路,多绕两条街,也比横穿长宁街来得舒坦。
所以夜晚时分,西流城其他地方,无论是大街还是小巷,都有百姓自发组成的巡逻人员,唯独长宁街,一如既往的安宁,除了黑暗和寂寥外,没有一丝灯火嘈杂之音。
而当风雪吹落长宁街时,有一人从街头缓缓行来,他走的很慢,脚步虚浮,身子微微有些佝偻,瑟缩在宽大的羊皮大袄中,一走一顿,仿似承受不住西流风雪的侵袭一般。
待走得近了,在风雪的映衬下人影渐渐清晰起来,郝然是街头买馄饨的老刘头,或者叫刘老头。熟悉他的人叫他老刘头,不熟悉他的人叫他刘老头,或者是没有任何礼貌可言的老头。
老刘头是一个孤寡老人,没有妻子儿女,没有亲戚,只有几个还算谈得来的老朋友。人如其名,老刘头已经很老了,头发花白,耄耋之年,由于常年挑着沉重的馄饨担子,走街窜巷,已被生活的沉重压弯了脊梁,佝偻驼背。
因为受北莽南下的影响,西流城不那么太平,近来老刘头的生意并不是很好,年纪大了,也不能像年轻人那样挑着担子、提着货物到其他人多的地方做生意;所以最近时常可以见到老刘头坐在距离长宁街不远的街头,守着那副已经有些泛青发黑的老旧馄饨摊子,望着寥寥无人的冷清街面,哀声叹气。
然而,老刘头今夜出现在长宁街,显然并不是来卖馄饨的。
老刘头是个走街窜巷的生意人,但自打上了年纪,夜间他从来都不出摊,西流城夜里风寒露重,早就不是他这把年纪的人所能负担得了的,而且今夜的老刘头,没有挑着他那副老旧的馄饨担子,也没有喊着那悠长且富有韵律的号子。
所以,他不是来卖馄饨的。
风雪中,隐藏在暗处的明岗暗哨,看着缓缓行来的老刘头,有些诧异,不知道他夜半三更来长宁街所为何事?
按理说,来长宁街的人,不是官吏衙役,苦主冤民,就是一些被押入州狱的重犯。对于老刘头,他们都不算陌生,所以他们清楚老刘头并不是上述的三种人,或许,他只是路过也说不定。
虽然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但按照规定,他们还是需要出来言语询问一声,检查一下。
然而,当有人准备出声拦阻时,墙垣屋顶的暗哨守卫,忽然发现空中的风雪急了些。
从空中飘落的雪,从远处掠来的风,在拂过老刘头时,急切地呼啸飞舞起来,就像老刘头的身侧有一双无形大手,正在搅拌拨弄着往来风雪一般。
隐藏在暗处的暗哨守卫一愣,眸中闪过不敢置信之意,左手微抖,一个烟火讯号出现在手掌间,正要施放。就在此时,他们发现老刘头挥了手,挥了挥沾满油渍污垢的羊皮衣袖。
这个动作,他们见过很多次,街头巷里,老刘头招呼客人时,招呼朋友时,都会这样挥挥手,都会这样挥动衣袖,简简单单,平平凡凡。
然而这一次,众人眼中,老刘头的挥手挥袖,却不同于以往。
一挥手,就是风雪唱和,一挥袖,就是七十二柄风雪长剑,铮铮轻鸣,就有一百二十三人,人头落地。
他不是来卖馄饨的,而是来杀人的。
长宁街,从街头到街尾,一百二十三个明岗暗哨,在老刘头挥手挥袖间,全部死不瞑目。
长宁街,依旧静谧,只是多了几缕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挥袖后,老刘头双手交叠拢入羊皮裘里,佝偻着背,不紧不慢地继续向前走去,和往昔西流街头那个挑着馄饨担子满脸风霜的老人一般无二。
他是老刘头,却也不再是那个老刘头。
长宁街的尽头,是州狱,一州之重狱,老刘头的目的地显然就是西流州狱。州狱不远处,是刺史府,是别驾府,是佐官府,一座座府邸并列,庄重而威严,是老百姓平日里望之一眼而却步的地方,但老刘头在路过这些府邸时,却压根没有正眼瞧过它们。
因为,今儿个他的眼里,没有那些庄重与威严。
因为,那些平日里带给百姓威严、庄重的劲弩和人,都已经死了。
州狱的门头上,雕镂着一头狴犴,张牙舞爪,狰狞晦暗。龙生九子,有七子形似虎,好狱讼,相传太祖开国初年,天下未定,乱世而百姓穷苦,曾有深山猛虎,时常下山掠食牲畜百姓。
而百姓不但不惧,反而设庙堂予以香火祭祀,因是猛虎下山所食之人,皆为大奸大恶之徒,欺压良善之辈,是故被百姓尊称为山神,太祖称之为狴犴,封镂狱门衙前,以期衙前无怨,刑狱无冤。
有没有狴犴,世人不得而知,但大唐境内有剐龙山,相传太祖当年曾与开国十三将在剐龙山屠黑龙,斩白蟒,沐龙血而得天下;相传,太安城的地底下,就锁着一条龙。
传说,野史,轶闻,相信它的人就有,不相信它的人就没有。
就像老刘头,望着州狱门头上那只状似猛虎的狴犴时,脸上满是不屑和狰狞。
若这世间真的有龙,真的有狴犴,这世上,岂会还有那么多怨恨与冤孽?
老刘头挥袖,剑鸣铮铮,卷着千重风雪,落在州狱门头的狴犴图像上,青石碎屑与风雪交舞,一层层碎石屑,一层层风雪沫,混在一起,说不清是黑,还是白。
碎石风雪停息后,州狱门头上,赫然凹陷下去了一片;那头狴犴,已然消失不见。
老刘头有些费力地直起身子,抬头看了看那头被自己千刀万剐的狴犴,咧嘴笑了笑,而后重新弯折下身子。
不是他不想昂首挺胸,看起来威风潇洒一些,只是这二十几年的生活和担子,已经压折了他的脊梁和那口千秋气,腰杆和肝胆,都已经折了。
苦笑一声,老刘头低垂下头,将双手拢进羊皮破裘里,抬脚,准备向州狱里走去。
然而,老刘头抬起的脚步,却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而后慢慢放回原地,转身间,他先是看见了一双脚,再是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有些惫懒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