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十八里铺

石烟斗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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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章公子也善弈吗?这太好了!来人啊,去偏厅备下棋局。”

    对沈国模和章旻青两个这样略有些喧宾夺主的行为,刘元白颇为不爽。只是他自己失礼在先,也就不合适摆出脸色,只得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至于他嘴里的太好了,好的是什么,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很快,下人们就在偏厅里布置好了一切。在偏厅的水磨方砖地上,铺上了几领蒲席,蒲席上,正中位置放了一张矮几,几个蒲团放置在矮几周围的蒲席上。

    众人来到偏厅,下人们重新奉上茶水,这次,章旻青也有了一杯。

    落座猜先,章旻青猜得了黑棋,沈国模执白先行。

    古代的围棋和现代不同,在棋盘的对角星位上,预先各放了两颗座子,使棋的布局限制在对角星的布局上。现代围棋流行的中国流、三连星、错小目、星三三之类的快速布局都不可能有。

    而且也没有什么先行贴目的规矩。当然,贴目也有,那是在棋局结束后,根据棋盘上黑白双方的棋的块数来计算的。例如,盘面上,白棋活了四块棋,而黑棋是一整块,那么白棋就要贴给黑棋三颗棋,反之也是同样。胜负的计算,则是包括贴子,谁占地超过一百八十一颗为胜。

    双方是第一次对弈,开始的时候,都很谨慎。章旻青采取的策略,就是把棋下得尽可能的简明。即便是局部略微吃亏些,也要争先手去抢占大场。

    这样的下法,让沈国模很不适应。明明在几个局部都是他占到了便宜的,可从整个盘面的形势上来看,自己却是在不知不觉间就处于劣势呢?

    特别是章旻青格外注重外势和中腹,黑棋渐渐的连成了一片。倒是先行的白棋,被分割成了好几块。这样一来,沈国模还要再贴给黑棋几颗子,劣势更加明显。

    一局棋下到快结束了,双方几乎就没爆发什么激烈的缠斗,这让沈国模的感觉及其难受。就好比一个武林高手掉进了水里,尽管武艺高强,在水中却始终束手束脚的施展不开。

    眼看着无力回天,沈国模坐在那里,把棋局又默默的从头梳理了一遍,终于投子认输。在刚才的梳理过程里,他终于发现,章旻青的棋从一开始就是围绕着中腹行棋。尽管在边角的局部看似吃了亏,可放到全局来看,却最终互为呼应,占据了大势。这样的行棋方式,还是他第一次遇到。

    有着类似感觉又何止沈国模?一旁观棋的刘元白和刘师爷又何尝不是这种感觉。刘元白在开始时,甚至一度觉得章旻青不会下棋,可越看下去,越觉得心惊。

    “章公子的棋艺师从何人?某意欲前往拜访,讨教一二。”

    此刻的沈国模已经不再把章旻青当做后生晚辈了,话语中已是平辈的语气。作为沈国模来说,会有这样的态度转变,一点也不稀奇。

    原本他就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因为觉得时下士子们为了考科举,沉溺与八股文之中,读书都读成了呆子。遂立誓不参加科举,一心在家钻研王阳明的《传习录》。后来,又与绍兴的大儒刘宗周等人一起,在绍兴开办讲会。讲会结束后,回到家乡余姚创办姚江书院。奉“王学中的“良知”学说,推崇达者为师。

    “此乃学生在家时,闲暇之余,自己琢磨的。”

    章旻青心想,我这是跟三百多年后的日本棋手武宫正树学的“宇宙流”,眼下这个时代你让我和谁去学?说不得,只能厚着脸皮冒领了。

    自己琢磨的?琢磨到自成一体,隐隐要开创一个棋道的新流派?不光沈国模,就连在一旁的刘元白和刘师爷也看着章旻青,眼神中说不出是惊讶还是麻木。

    只是当意犹未尽的沈国模提出再下一局时,章旻青借口为了避免母亲担心,今天还需要赶回家去为由推辞了。要是再下一盘棋,不仅今天赶不回去,还要留在县衙吃晚饭了。章旻青觉得,那样不识趣,就要讨人嫌了。

    “刘先生,你带他去秦教喻那里把,保廪诸事就请他费心帮忙安排下。”

    看过章旻青的这局对弈,刘元白再次看章旻青的眼光终于有了不同,心中之前一直有些左右摇摆的念头,也终于有了决断。他招手让师爷刘先生过来,让师爷带着章旻青去县教喻那里去办报名手续。

    保廪是给章旻青作保的保甲和廪生,这个时代,按照朝廷的规定,凡是参加童试的学生,必须要由具备食廪生资格的生员(也就是俗称的秀才)做担保人才可以。通常情况下,找保廪都是要参加童试考试的人自己去找,并且还要给予作保的食廪生一定的谢礼才成。

    找保甲自然不用费心,龙山所就可以做,可要在龙山所找出个廪生就有点为难了。

    刘元白的这个吩咐,实际上就是给了县学的秦教喻一个暗示,这名报名的学子,是他刘某人看好的,能通融的地方就尽可能的通融一下。让教喻帮着指定一名廪生为章旻青作保。

    “此子小小年纪,能自悟如此棋道,終非池中物啊!”

    沈国模看着章旻青离去的背影感叹道。

    “彼乃钱湖先生的弟子。”

    刘元白点了一句,却没有再多说什么。沈国模也没言语,只是看着远去的章旻青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

    从县令刘元白这里出来,章旻青跟着刘师爷来到县衙隔壁的县学里,拜见头发胡子都已经白了的秦教喻。

    秦教喻虽然这还是第二次见到章旻青,却对他印象比较深刻。一个是因为章旻青年纪小,大明朝参加科举考试的学生里虽然不乏少年天才,可在每个县里还是没有几个的,很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还有一点,就是章旻青虽然才十四岁,可身材长大,块头已经比一般的成年人还要高大了。

    之前有了文科童试的报名资料,章旻青的武科童试的手续就容易多了。籍贯以及三代名姓,都甲联保之类的资料都是现成的,从他的文科档帖上抄一份就成了。

    从县学出来,已是大约申时初刻,章旻青带着七斤急匆匆的往回赶。

    回去的路,章旻青的脚步加快了许多,这可累着了七斤,要连跑带蹦的才能赶上章旻青的步伐,让七斤叫苦不迭。

    “少,少爷,咱们歇会吃点东西吧?这都走了大半个时辰了。”

    七斤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真是没用,再忍下,到前面十八里铺,找个茶水摊再歇。”

    章旻青不为所动。实际上,此刻他自己也有些累,心里想的却是这些天都没好好锻炼锻炼,才走了十几里路就累了,这怎么行?

    十八里铺是个小集镇,总共有大约四五十户人家结寨而居。靠近官道的寨门外,有一座茶寮,供南来北往的行人客商打尖歇脚,提供一些茶水。

    章旻青主仆两个到达十八里铺的时候,已经申时末了,换算现在的时间,大约五点钟左右。冬天日短,再有一个小时左右,天就要黑了。

    茶寮不大,摆放着三张简陋的桌凳,其中两张都坐了人。茶寮外,停着两辆骡车,看骡车上都装着车篷,显然是大户人家出行。

    “少爷,有骡车,要不要问问是不是顺路,能不能捎咱们一程?”

    看到茶寮外面停着的骡车,七斤直接就走不动路了,盯着车子说道。

    七斤的话说得挺大声,引得茶寮里的人都抬头看向他们。章旻青没理他,自顾自的走到那张空桌子边坐下,顺便暗暗打量了一下其它桌子坐的人。

    刚才在七斤说话的时候,章旻青无意中瞥到茶寮内,有一桌坐着的三个人里,有人恶狠狠的瞪了他们俩一眼,眼神中满是警告。

    这引起了章旻青的好奇。

    刚才七斤的话没什么问题,如果这三人就是骡车的主人,不想让他们主仆搭车,那么在等会问的时候直接拒绝就可以,没必要做出这副神态。而他们如果不是骡车的主人,那他们的这个态度就值得玩味了。

    回过头,他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寨子门口,几个庄丁模样的人堵在了那里,明显有不想让人进入寨子的意思。章旻青很明白,这已经是沿海一带的惯例了。

    自从倭乱之后,沿海的市镇村庄都结寨自保,为了防止奸细与倭寇里应外合,除非来客有村寨里的人担保,否则不会让陌生客人夜间投宿。时间一长,就变成了习惯。尽管眼下发生倭乱的情况极少,但并没有绝迹。

    七斤看章旻青对他说的话恍若未闻,只好讪讪的挨过来,解下背着的包袱,拿出包袱里的馒头,递给章旻青一个,自己也抓了一个,就着茶寮小二送过来的茶水闷头大嚼起来。

    章旻青则是结果馒头,慢条斯理的掰成小块,送进嘴里吃着,对小二送上来的茶水,则是碰都没碰。

    就在七斤心里哀叹着有车不能坐的时候,他却看见自家少爷站起了身,向边上一桌的一个穿着体面的老者行了个礼。

    “这位老丈,学生章旻青,请问你们可是去龙山的?”

    章旻青这么嘴上虽这么问,其实他的心里早已经有了答案。

    眼下这十八里铺,是宁波府往绍兴府的必经之路。沿着官道,只有两个地方可以投宿。一是他们来的慈溪县城,二就是龙山镇。

    可在这个时辰到达这里的,不太像是绍兴府过来的,如果是绍兴过来,应该此刻还到不了龙山,就算到了,那么也应该停下来投宿了。也不太像是去绍兴的,同理,去绍兴的话,也应该在慈溪县城停下,明天一早再赶路。

    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们从宁波府过来,去龙山或者掌起,掌起还在龙山过去一点。至于更远的鸣鹤,可能性已经不大。

    “章公子,小老儿姓杨,忝为管家,我们是去龙山的伏龙禅寺还愿的,公子是想要搭车?这个有点不太方便,我们的车上还有女眷。”

    杨姓老者大方的说出了他们的去向,但也直接了当的表明了拒绝搭车的意思,理由还很正当。章旻青没有料到老者会这么说,看看他们的那桌人里并没有女人,显然是留在车上没有下来。

    “杨管家,是这样,我们俩个是龙山所人,今天乃是去县里报考武生,遇事耽搁回的晚了。眼看天色将晚,也未预备松明等物,赶夜路颇为不便。我们不会打扰女眷,可以坐车御上,还望杨管家行个方便。“

    章旻青把声音压低到只有他和那杨管家两个人听见,在说道考武生时,把武生俩个字说得很慢,同时对着杨管家,向另一桌的三个人那边,狠命使了使眼色。说完话,还故意拉了拉杨管家的手,做出个他似乎塞了什么东西给了杨管家的样子。

    看到章旻青使的眼色,杨管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拒绝章旻青,本身就是含着警惕。

    在眼下茶寮里的三拨人里,他们是第二个到的。可当时一进茶寮,他就心里一凛,暗自提高了戒备。因为先到茶寮的那三个人里,他觉得其中一人,今天在陆上遇到过。

    旅途上遇到人本不稀奇,可茶寮外,除开他们的两架骡车,并没有其它的骡马之类的交通工具。要知道,他们乘骡车赶路,可比人步行快多了。

    一天之内,与一个步行的人相逢两次,这肯定不太正常。尤为让他警惕的是,那人看到他们进来,有意转过了身,只把背对着他们。若非他眼尖,肯定就忽略过去了。

    这事原本就压在杨管家的心头,有些惴惴不安,当他看到章旻青的眼神示意,危机感更强烈了。可他对章旻青一样的不放心,万一这两拨人是一伙的呢?

    再瞥了眼章旻青,他象抓住了点破绽。

    “看公子风采,学武有些可惜啊,现今世道,文贵武贱,学文方为正途,我家老爷乃三元相公,小老儿愿为引荐。”

    杨管家用话试探道。

    他是看到章旻青穿着书生的襕衫,而时下的武生则多数喜欢穿道袍扎箭袖。结合刚才章旻青说他去县城报考武生,他认为这是个疑点。

    章旻青听到这杨管家这么说,略略楞了一下。

    这是从何说起?他只是暗示另一桌人可能不怀好意,有可能是劫道的强盗,两拨人一起走,可以增强些力量,最好能吓住别人而已。怎么这位管家反倒为自己介绍起老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