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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薇正给皇帝拉衣服的下摆,听到这话便笑了。
她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奴婢不会裁衣裳。”
皇帝不信:“朕瞧你刺绣功夫还不错,虽绣的东西有点乱七八糟,针脚功夫还算扎实。怎不会裁衣裳?”
“真不会。小时候家里没教。”刺绣是家中祖传的手艺,所以她才被逼学了。至于做衣服嘛,那年头人人都买现成的,只有老师傅才会裁衣裳。她忙着上学考试,哪里会学这个。
皇帝打量她的脸,看她是不是在说谎。知薇露出一脸无奈:“皇上,奴婢真没撒谎,确实不会。您若想穿新衣,找针线局给您做一套就是了。”
皇帝觉得她这一句话,立马把他归为眼皮子浅的人了。皇帝还能缺衣裳穿,不过是想穿穿她做的衣裳罢了。
但她既然不会,他不勉强。
“好,既不会便算了。”
知薇刚松一口气,却听皇帝又道:“那就补偿点别的。”
“您还想要什么?别挑太难的,奴婢真不会。”
“这个,你一定会。”
过了两日,知薇收到一套新做的中衣,用的是老家的双桃如意暗纹宋锦,清淡的颜色薄而透的质地,当真是上好的一套衣裳。
来送衣裳的人是小庄子,顺便还带来了皇帝的口谕:“皇上说了,让您给他在袖口裤管处绣点松竹梅兰什么的,要不这衣裳显得太素净。”
这就是他要的补偿吧。她不会做衣裳,就让她在新衣上弄点花样出来。知薇心里直叹气,这皇帝有时候透着点孩子气,认准了的事儿还非要干成了。
小庄子将装衣服的匣子往她手里一放:“您可拿好了,这是御用的东西,金贵呢着,下针前先想明白了,回头要绣坏了,可就麻烦了。”
知薇立马觉得自己像捧了个烫手山芋,吃不下也扔不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啥事儿也没干,就待在屋子里给皇帝绣睡衣。她想了很多花样,花儿朵儿的总觉得不大适合皇帝,显得脂粉气,松柏竹之类的还不错,寓意也好,又是从小练就的基本功,于是就挑这三样下手了。
绣之前她特意画了花样子,来回调整了好几遍,这才小心翼翼下了手。画花样子的时候她还想过,要不给皇帝设计几个英文字母吧。看他这样子不知懂不懂西洋文,若不懂的话倒也有趣。
可彼时大晋已与西洋通商,宫里舶来品也不少,搞不好皇帝身上有两个洋传教士,教过他二十六个字母呢。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知薇还是选了最保守的图案。
若他不喜欢便再好不过了,以后肯定再不叫她做。
她哪里知道,皇帝现在就如陷入热恋的小年轻一般,只要是她做的必然是好的。宫里绣娘千千万,比知薇手艺好的不知有多少,可他撇下她们不用,独独要她出手,为的就是那一份心意。
即便将来她真的走了,身边留几样她做的东西,偶尔拿出来看看也是好的。
皇帝觉得自己这个帝王当到这个份上,当真有点窝囊。
腊八过后便奔着年关去了。今年良妃因生了孩子,皇帝便没打算叫她操持春宴,而是请了太后和蒋太妃出山,一道儿操办这个事儿。
蒋太妃前一阵子因为傅玉和的婚事,和皇帝闹了点不愉快,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事后她想想也觉得是让人利用了,让小弟媳妇回去查了那个透露消息的人,却是和蒋家一直不对付的陆家。
这下子把她惊出一身冷汗,觉得是陆家故意放冷箭陷害她,想让她失了皇帝的信任。这些日子她一有空儿就往太后跟前跑,和她拉近关系,凭着从前那点子情谊,总算把老姐妹的感情给修复了过来。
至于皇帝嘛,蒋太妃没敢太往跟前凑。如今瞧皇帝有重用她的意思,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也再不敢掺和宫里的人和事,老老实实夹起尾巴做人。
皇帝让蒋太妃参与春宴的事情,也是这个道理。女人嘛,在宫里待久了,整天吃饱了没事儿,就容易闲出病来。蒋太妃其实是个挺聪明的人,就是先帝去得久了,她没了那颗争斗的心,便生出点旁的心思来。
这下好了,给她点事情做,填满她的空闲时间,就再不会兴起别的乱子来。
转眼便到了腊月二十,皇帝这几天没见知薇,将心思全放到了政事上。那一日他要上乾清宫去,临出门前看了小庄子一眼,同他道:“去将知薇叫过来。”
这衣裳绣了这些天也该有成果了,老这么躲着他不见他,着实不像话。
知薇确实有心躲着皇帝,那点衣袖和裤管儿,三天功夫也就完事了。可她磨洋工故意绣得极慢,还给自己找个了借口,说是慢工出细活。
结果小庄子一来,说是万岁爷找她,她便两眼一番,知道还是没躲过。
养心殿和乾清宫离不算远,皇帝便没让人备轿,带着知薇慢慢走过去。身后跟着一众太监宫女,都不许离得太近。
知薇不敢和皇帝并肩而行,便故意落后半步,走在他的左侧。一抬头就能看到他宽阔坚实的肩膀。皇帝身形很好,搁现代应该能当个模特儿。她仔细量了送来的那身中衣,算了下皇帝大约是黄金比例的身材。
想想那日他穿中衣站自己面前的模样,也透了干练和清爽,可见是个衣服架子。
一想到这里就难免想到自己屋里那一套,往远了又会琢磨皇帝穿上那一身会是什么样子。这衣服下面的身子又会是什么光景,在屋里绣松柏的时候,知薇一想到这个就脸红心跳。
她大概也是少女思/春,平白无故想男人了。
皇帝半天没说话,一直到进了乾清门才突然问她:“衣裳绣得怎么样了?”
知薇深吸一口气:“还差一点儿,就快好了。”
“这么些天过去了,竟还没好?”
“奴婢手笨,手脚太慢,皇上恕罪。”
“别总恕罪恕罪的,朕不爱听。”皇帝大步往前,踏进了正殿明间。突然他站住了脚,回头打量知薇的脸,“看你这脸色不太好看,前一阵儿受的凉是不是还没大好?”
其实是好了,但为了给拖延工时找点借口,知薇便故意轻轻咳了两下:“是……还有一点儿。”
皇帝便走到她身边,一手托起她的手腕,另一手则给她扶脉。女子的脉像总是弱一些,知薇身子骨还算不错,就是有点虚。皇帝便道:“一会儿给你开个方子,不许像上次那样供着,给朕老老实实把药吃了,听到没有?”
知薇点头如捣蒜:“听到了。”
然后两人就进了西次间。皇帝在靠窗的坑上坐下,吩咐知薇道:“去沏两杯茶来。”
顿了顿他又加了句:“若不会就问小庄子。”
真把她当低能儿了。知薇心里撇撇嘴,且行且退。走出殿门的时候心里不禁嘀咕,皇帝这是要见什么人吧,要不怎么让她泡两杯茶。她还没心大到觉得皇帝特意带她来乾清宫,就是为了请她喝茶的。
她就是个随身侍候的丫头啊。
想着知薇拐进了旁边的茶房,见小庄子正在里头,便上前轻声道:“庄公公,皇上让我沏两杯茶,您教教我吧。”
小庄子笑着应一声,使了浑身的本事,从皇帝爱喝哪种茶说起,到用哪哪儿的水泡茶,用哪样的茶盏,于到茶泡多少轮什么温度合适,林林总总说了一堆。
知薇边听边学着做,泡出来的茶倒也有模有样。只是这样一来难免耽搁了时间,她再进西次间的时候,那里已多了个人,坐在皇帝下首的椅子里,身上的装束有点奇怪。
不像这个时代的人啊。
知薇怀着好奇走近了一看,发现竟是个洋鬼子,看起来像是西洋使节的模样,金头发蓝眼睛,看脸部线条是非常纯种的欧洲人模样。
听着这两人的谈话,知薇惊出一身冷汗。原来皇帝和这洋鬼子在用流利的外语交流,听起来不大像英文,似乎是法文?
幸好她没有作死,给皇帝的衣袖上弄点英文字母,否则非叫他找麻烦不可。知薇暗自庆幸,小心翼翼地将茶搁在皇帝手边的小几上,又退下来给那洋鬼子上茶。
洋鬼子生性活泼大方,不知是不是看她长得漂亮有意调戏她,一张嘴就用法文和她打招呼,见她没反应又立马换英文。说了hello后还不够,又问她叫什么名字。
知薇上辈子英语学得一般,但基本的还会,尤其是问名字,那根本就是刻在脑子里的英语三大金句之一。听到之后她几乎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便用英文给答了。
只是话说到一半她就觉得不对,皇帝那眼神跟刀子似的落在她身上,吓得她差点把茶盘丢掉。
这下真要有麻烦了,皇帝显然听懂了,并且产生怀疑了。她是沈家大小姐,娇养的闺女知书达礼,按理说最多读点诗经孔孟之类的,怎么会讲英文呢?
知薇的汗流进了后脖颈,突然有种乌云罩顶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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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垂头丧气出了明间大门,倚在廊下发呆。
小庄子过来同她说话,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着,整个人显得无精打采。小庄子还以为她让洋鬼子吓着了,便主动介绍起那家伙的背景来:“姑娘你别怕,那就是个法兰西使节,前一阵刚来咱们大晋进贡,皇上今儿是召他进来说话的。咱们皇上会说法兰西语,还会说英吉利语,当真是厉害啊。这法兰西使节初来的时候还挺傲气,几回进宫就被皇上驯得服服帖帖的。是不是很厉害?”
当然厉害了,他是皇帝嘛,能文能武也正常。知薇现在没空打听他会几门外语,她只想知道一会儿皇帝会怎么盘问她。
她必得想个主意,找个借口才行。
结果皇帝和那洋鬼子一聊就上了兴头,刚开始知薇还在那儿候着,防着皇帝要这要那。结果半天不见他叫自己,便去了后头值房找东西填肚子。结果刚吃了个半饱,听说皇帝要传膳,她又提了裙子急急赶去,一见那洋鬼子已经走了,不由松了口气。
但皇帝这一关还是不大好过。吃饭的时候知薇在一旁侍候,用过之后皇帝开恩,先放她回去吃饱了,再将她叫进西次间慢慢盘问。
经过几个小时的酝酿,知薇已是心中有数,所以皇帝刚问了一句“你懂英吉利语?”,知薇就赶紧回道:“奴婢跟哥哥学过两句,就会那么一丁点儿。”
“你大哥?”
“是,大哥也只会那么一两句,大约是跟某个传教士学的,全都教给我了。”
“那除了方才那一句,你还会点什么?”
“奴婢会说howareyou,howdoyoudo,还有howoldareyou。旁的就不会了。”
这都是从前学英语的时候常用的句子,知薇张嘴就来,但她也没胡说,剩下的就要好好想想的,多年不用真有点忘了。
皇帝一听她how来how去的就想笑,强忍着又道:“你倒学得挺专一。”
“是奴婢哥哥本事不够,就会那么几句。”
皇帝却有点不信。沈知方是个当兵的,骑马打仗是把好手,学问嘛就很一般的。皇帝从前召他进来说话,略说些高深的文言他便听不懂。这样的人会跟洋鬼子学说英吉利话?
可若不是那样,知薇又从何处学来。总不至于她除了一个会说吴侬软语的乳母外,还有个会说英吉利话的奶妈吧。
他渐渐发现,知薇身上有很多谜团,正在变得越来越清晰。她不像个大家闺秀,有时候爱耍小聪明,不那么端庄稳重,也不怎么讲究三从四德。她之所以对自己敬畏,不是因为天道皇权,而是因为他能杀了她。
她是个怕死的小女人,又对出宫有着绝对的执着。皇帝从没见过她这样的,一般的女人入了宫便不会想着出去。若能得几分圣宠便满心欢喜。可她一点儿不在乎,哪怕终身不嫁都不嫁给他。
她明明出生京城,却对南方的事情知之甚多。自小养在深闺,却懂西洋话。而且她刚刚见着洋鬼子并不吃惊,也不怎么好奇,更不恐惧,仿佛从前便见过一样。
皇帝哪里知道,知薇上辈子活在繁华的大都市,老外见多了。去个热闹点的广场动不动就能跟老外擦肩而过,去哪儿买杯咖啡,旁边一个蓝眼帅哥。有时候坐趟地铁也能碰到个说着一口憋脚中文的大胡子叔叔。
这样的知薇当然不会对洋鬼子产生太大的兴趣,和这个年代养得过于精细的小姐不同,她那成长的环境若叫皇帝知道,定会认为她像是被当男儿一般养大的才是。
皇帝微微抬眼打量她,发现她在走神。眼神明显没有焦距,不知道看向了哪里。于是他问:“在想什么,想着怎么应付朕?”
“奴婢不敢。”
“你还真敢。”见知薇笑得勉强,皇帝话锋一转又道,“行了,你既学过几句西洋话,那法兰西大使这次来送些东西过来,朕回头让人搬你屋里去。”
“奴婢不敢得皇上赏赐。”
“那就赐顿板子,可好?”
“不不,奴婢还是要赏赐吧。那都是些什么,西洋来的小东西吗?”
“朕也不清楚,还没开箱开过。听说是法兰西王妃爱用的东西,想来是姑娘家的东西。朕这儿用不着。”
知薇很想劝他那就送给后宫诸嫔妃吧,但一想他肯定要嫌自己多嘴,还是算了吧。西洋使节送来的东西肯定不差,又是王妃用的,搞不好是化妆品香水之类的。
知薇倒也有点好奇,回屋后便等着。大概黄昏时分还真有人送了一小箱的东西来,摆在她床头的桌子上。当时雪容当差还没回来,知薇一个人在屋里,便开了箱子仔细看。
上头那些确实如她所想,有涂脸的香脂,还有漂亮的五色瓶子,打开一闻浓的淡的香味都有。还有一面精致的西洋梳妆镜,两个小镜盒,并其他一些乱七八糟女人爱用的东西。
总之这些东西和知薇在现代用的还是略有差别,但已初步雏形,跟宫廷御制的那些大不一样。
她正翻得起劲,冷不丁看到箱子下面像是压了几块布料,她便在想会是西洋的裙子吗?
于是她把上面的东西移走,继续往下翻。起先她看到的只是一块白色的西洋布,掀开一看里面的光景,却是差点没把她给吓晕过去。
老天爷,打死她也想不到,这箱子下去竟整整齐齐地放着几只bra!那是跟现代款式极为相似的bra,一见之下令她十分怀念,可拎起来看了两眼又觉得太过震惊,于是只能重新扔回箱子里。
皇帝说了,他没打开看过,那他应该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若叫他知道,会不会气得脸红脖子粗。堂堂□□大国,西方来使竟送内/衣过来,岂非叫人恼火。
知薇再次感叹,洋鬼子果然一直这么彪悍,甭管是古代还是现代。
那东西当真烫手,知薇一时不敢再看,也怕雪容回来看见了不好交待,匆匆将东西放回箱子里,搁进柜子锁了起来。
可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又觉得就这么搁着怪可惜的。这年代也有所谓bra,就是肚兜。样子是挺好看,用料也考究,可对她一个现代人来说,到底不如洋鬼子的好用。
她都三年多没用那玩意儿,现在突然看见竟想得慌。
于是第二天一早起来,趁着雪容还在睡,知薇悄悄拿了一件换上,外头厚重的衣裙一穿,全都遮掩住了,一点痕迹没露。
穿上那东西她自在了许多,到底上辈子穿了十多年,这习惯一下子改不掉。
待到雪容洗漱干净后,两人便一同出门去。到了外头才发现,原来昨夜竟下了一夜的雪,满世界一片雪白的光景,迎面一阵寒气扑来,两人同时打了个哆嗦。
然后她们便去领今天的差事。
知薇给皇帝的中衣已绣好了,和小庄子说好让他晌午过来拿。后花园没什么差事,如皇帝所说的,冰天雪地花也开不了,这里又不像寿康宫还建暖房,知薇她们一下子便闲了下来。
可事情总会有的。管她们这拨人的带班首领章公公是个有一说一的人,不像马德福和小庄子,对知薇和皇帝的关系他并不知情,只将她当寻常宫女看待。
两人到了他跟前后,只见他嘴一努,便吩咐道:“去将尊义门前的雪给扫扫,回头皇上还要出门去。”
两人没多话,领了差事便去了。扫雪不是个轻松的活儿,都说下雪不冷融雪冷,这会儿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宫女不如太监,衣裳穿得都薄,又是在户外工作,一阵冷风吹来,裹挟着雪末子直往脖颈里钻,才没扫多久知薇和雪容两个人的后背便都湿了。
雪容有点不高兴,觉得章太监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存心折腾她们。反倒是知薇心宽,只想快点扫完拉倒,回头进屋喝杯暖暖的浓茶,这一身寒气便去了。
两个人正在那儿扫着,迎面走来一个人,虽是迎着风雪,身板却挺得笔直。他手里拎个药箱,面色一如往常般平静,直到与知薇打了照面,那神情才微微一变。
知薇好久没见着傅玉和了。上一回她被人算计差点丢了性命,听说皇帝宣他来给自己诊脉了。这样的大人物给她看病,当真是屈才了。
只是那时候她睡着,没机会同他道声谢。这回儿既见着了,话虽不能多说,迎面便行了个福礼,只盼对方能明白。
傅玉和眼见她身子大好,脸上的肌肉有些许活络,又一眼看到站她旁边的雪容,不由微微皱眉。
这姑娘倾心于他他一早便知,但每每见到他便露出那样一副期盼的面容,傅玉和着实有些苦手。她是犯官之后,他也没办法救她出水深火热。若他真不顾自身安危去求皇帝,估计也成。但到了那时,皇帝一定会将她送入他家,成为他的妾氏。
这当真是叫人为难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