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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基地很快就满一个月了,除了刚来的几天外,其余时间都还算顺利,既没有发生什么耸人听闻的大事,也没有出现任何值得絮叨的小事。在这期间,小兰搬到我的楼下与我同住,我们的关系也因此更加亲密。我也向戴维提过伙食的事,他当即承诺一定会改善,之后的伙食果然有所改善:原来半生不熟的东西多烧了一会而已,但菜单始终没有变化,还是一色的那些难以下咽的“绿色食品”。说实话,如果不是小兰时不时地从厨房里偷一点东西出来改善一下伙食,我到这里来后真就一点荤腥的滋味都没有碰过了。
这一天早晨,天气阴沉,天上的乌云和远处的黛山连成一片,难分难辨。窗外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雨已下了一整夜,却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这种天气是最让人心情沮丧的,然而这一天却发生了比这种天气更令我沮丧的事。
早晨我醒来后,就感到有些头晕脑胀,刚想从床上爬起来,忽然头重脚轻,眼前一黑,一个跟头差点栽倒在地。我急忙扶住床边的桌子,总算没有那么狼狈。但此时我的腹中却一阵阵地搅痛起来,好似有一只不服气的猴子在里面武打翻滚,疼得简直无法站直身体。一股股怪味从腹中滚涌而上,直冲鼻腔,催得鼻子也酸辣辣地疼痛。我虽然两手用力撑在桌子上,但脚下一片虚空,两条腿扑倏倏地直打着颤。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啪哒啪哒地不停地滚落,滴在桌子的木板上,清脆有声。
我意识到自己一定是生了什么病,急忙开口呼唤小兰,她就住在楼下,咫尺之遥,一听到我的声音立即就会上来。可是这次她一定听不到我的声音了,我的声音变得低沉又沙哑,根本喊不出口,轻得只有我自己才能听见。
我双手扶着桌子,勉强支撑着自己向前走了两步,准备到楼下去找小兰,可是发现力气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当我再想迈出一步时,脚底却像沾了胶水似的牢牢地黏在地上,竟然无法拔动,可是上身仍然在冲力的带动之下向前倾去,一时收势不住,猛地扑到在地。
我在倒地的片刻间,双手已失去了方向,胡乱地抓住桌子旁边的衣架。可是衣架哪能挡住我身体扑倒的力量,于是“扑通,咔嚓”乱响,身体和衣架一齐跌倒在地,打得楼板都在微微颤抖。当我跌倒的时候,额头正好撞在倒在地上的衣架竖起的底盘上,好似被硬物重重地一击,眼前金星乱窜,几乎被打晕过去。
但是我没有晕,很快我就听到楼梯上响起“噔噔噔”的脚步声,传来小兰急切的声音:“琼姐姐,琼姐姐,您怎么了?您怎么了?”
我根本没有力气应答,只能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还不停地呻吟着。
小兰的身影很快就出现在我身边,她见到我的模样,大惊失色,急忙把我扶坐在地板上,背靠住旁边的桌子边侧。之后,她转身又急忙去倒了一杯水,送到我嘴边。我的嘴几乎无法张开,它似乎已全不由我控制,我只能用嘴唇沾上一点点水,再一点一点地泯进口中,却又无法下咽,只得略微把头昂起,让水在重力之下顺着咽喉自己缓缓地流入我的腹中。
喝下一点水后,我才感到略微舒服一些,胸口也不像刚才那么气闷了,头脑也逐渐清晰了许多,但是全身仍然乏力,肌肉酸痛,好像万千只虫蚁在身上争先恐后地爬动,不停地叮咬着似的。
我一时仍然无法站起来,尽管小兰做了多次努力,但我只觉得浊气下沉,身体笨重,几次尝试均没有成功,只得依旧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小兰急得团团转,双眼噙泪,搓着双手,带着哭腔说道:“琼姐姐,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我去喊医生。”
我点点头,示意小兰可以去找医生来。
小兰立即跑下楼去,我听见楼下大门开门时大而沉重的声音,小兰的脚步声很快就消失在了门外。
我坐在地上,腹中的疼痛一阵紧接着一阵,连绵不绝,有时竟然痛得几乎晕过去。胸口也一阵阵酸溜溜的,好像胆液四溢,充满了整个胸腔。
当小兰不在的时候,我几次努力想自己爬起来,但手和脚都软绵绵的,根本无处用力。有一次几乎要成功了,可是在关键时刻,胸中突然一痛,眼前发黑,劲力倏忽间全失,立身不稳,又扑倒在地。
这一次的跌倒,把我摔得更惨,额头撞上旁边橱子的一角,裂开了一条大口子,血一点点流下来,流到眉毛上,流到睫毛上,几乎粘住了我的眼睛,可是我竟然连擦掉这一点血的力气也没有,只得坐在地上,任它顺着眼角继续往下流,流过鼻翼,流到嘴边。我感到嘴唇干燥得似要裂开,正愁无计之时,忽然觉得有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恍惚中探出舌尖舔了一点,却不知是何滋味。
我坐在地上,倚靠着桌子,闭上眼睛,一动不动,身上衣服凌乱,脸上都是血污,头上的伤口痛得厉害。如果旁人突然闯进这间屋子,看见我这副模样,必定会大惊失色,以为看到了一个被伤害致死的死人,或是一个奄奄一息濒临死亡的人——我现在几乎就是这副模样。
我咬紧牙关勉强支撑着伤痛的身体和虚弱的精神,期待小兰快点把医生找来。
这就是有伴的好处,如果我此时还是一个人孤单地住在这幢小楼里,不仅不知道谁是医生,他住在哪里,甚至连有没有医生都不知道。就算我知道医生是谁,医生住在哪里,可是凭我这个样子,难道还能自己去把他找来吗?如果没有小兰,说不定这个时候我早已沦落到香消玉损,魂飞魄散的地步了。
然而,即使如现在这样,我一个人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只感到腹中和额头上的疼痛愈来愈强烈,胸口之中也愈来愈气塞,头脑一阵阵地发晕,眼前也一阵阵地发黑。我真有点怀疑,如果小兰再不把医生找来的话,我真的就要一命归西了。
小兰啊,你在哪里?如果你和医生再晚来一点的话,我可能真的就要捱不过去了啊,你们赶来能看到的或许只有我的尸体了。
小兰啊,你们快点来吧,快点来吧。
我心中感到越来越焦躁,越来越难以把控。已经过了好长时间了吧,小兰和医生什么还没有来呢?如果医生找不到,小兰也应该马上回来啊,这样至少在我死时,还有人陪在我身边,如果我有什么遗言,我也可以告诉小兰啊。可是小兰不在这里,连个影子也看不到,连点声音也听不见,这个小丫头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难道她看见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心中害怕,就借故一个人逃走了?
我不敢这样去想,如果真的这样,小兰一个人逃走了,我不就等于被这个小丫头判了死刑了吗?
我身上一阵阵地发虚,背后冷汗直淌,即使现在还是盛夏,我却感到如封在冰窖,一阵阵冷得发抖。
一想到小兰的背叛行径,我就心灰意冷,亏我平时对她这么好,把她当做亲人一般看待,寝同楼,食同味,把她当作得到自己关爱和保护的亲妹妹,哪知临了遇到困难,她却恁般自私地一个人逃走了。难道在这里长大的人的人性都是这样的吗?
或许是我想多了,小兰的本质并不坏,在相处的这些日子中,我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值得诟病的本质上的缺点啊。或许真是因为一时难以找到医生而把她耽搁了吧,这是极有可能的,在基地这种地方,几乎不能按常理行事,一个人到了这里就必须为最坏的结果而考虑、而计算。
正在我胡思乱想之际,我听到一个声音远远地从花园里传来,却是小兰急躁的声音:“医生,快点,再快点。您怎么还没有小兰跑得快啊?主人,医生来啦,医生来啦。”
听到小兰熟悉的声音,我忽然感到无限的宽慰,她的确是去找医生了,她的确把医生找来了,我为自己之前的胡思乱想而感到羞愧,我不应该这样怀疑小兰的,我不应该这样怀疑我的好姐妹的。
可是我实在没有多余的一点力气去答应他们了,我只能坐在那儿喘着气,等着他们过来。
我听到小楼下的开门声,听到小兰指点路径的声音,听到楼梯上“咚咚咚”的响声,当我看到有两个模糊的人影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本来紧张的心突然一松,就此晕了过去,眼前的所见所知俱在我的印象中消失了。
我醒来的时候是躺在楼上我自己的床上,小兰就在我身边,神色紧张,关切地看着我。她一见我睁开眼睛,立即转忧为喜,眼睛里放着光,高兴地说道:“琼姐姐,您终于醒啦。”接着又大声冲着楼下叫道,“医生,您快来看看,主人她醒啦,她醒啦。”
在小兰的喊声中,很快,我就看见了那个所谓的基地医生。如果不是小兰在身边,如果不是小兰称他是医生,如果这个人和我狭路相逢,我如何都不敢相信这个被小兰称作医生的人就是医生。在我的印象中,医生应当是白净面皮,三缕长须,带着眼镜,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眼前的这个人却完全走了样,只见他身材高大,如果站直身体大概头顶就会触及小楼的天花板。他的头发好像抹了很多的油,梳得十分整齐光亮,长长地在脑后扎了个马尾,不似医生,倒很像某些艺术的卫道士。他脸色黝黑,皮肤上坑坑洼洼地尽是麻点,眼大鼻大嘴大,微一露齿,就看见两颗黄牙平飞而出。再看他的手,也是大而粗糙,虽然有力,但我很怀疑他是否能用这双手拿稳像手术刀那种精致的工具而去做精细的事情。呀,面对这样一个孔武粗壮的人,如果说他是一介屠夫,我一定会毫不迟疑地相信;但如果告诉我说他是一名医生,并且是基地最好的大夫,我就算眼睛全部都瞎了也不敢相信。然而这个人就站在我的面前,真真实实地站在我的面前,在他旁边就是小兰,小兰再小,总不至于把一个屠夫错认成医生吧。
于是我只好躺在床上,任这个五大三粗的医生颠倒摆布。他看病的方法十分奇怪,不用听诊器,也不摸脉搏,只是从他随身携带的工具箱里拿出一个乒乓球大小的圆球,在他手中反复搓了搓,口中唧唧歪歪地念念有词。我越看越是胆战心惊,天哪,这个家伙哪里是在诊断看病,分明就是在耍戏法玩巫术嘛。
只见他把小球在手里来来回回地搓了好长时间,在他的不断搓动之下,似乎这时小球上就附着了由他体内催生出的神秘的魔法。他把小球交到小兰手里,自己则径直走到屋子的另一端,背对着床,示意小兰赶紧把小球放入我内衣、贴着我的皮肤在全身上下四处滚动。小兰根据他的吩咐一一照做,显然对这个人以及这种闻所未闻的治病方法信任至极。
虽然我对这种诊断方法充满了疑惑,甚至多多少少地感到有些羞辱,怎奈全身无力,根本反抗不了,只得听之任之,看着这个医生在装什么神,弄什么鬼,玩什么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