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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平终是没能劝阻脾气牛犟的继老头,只得捎他一起去了。
有斧狼帮众开道,衡阳街上男女老少如遇瘟神,纷纷避让唯恐不及。
不多时来到一处,却非少年心中所想的酒肆茶楼,乃是面门颇大的庭院,院门有匾,上落“蒙宅”二字。
竟是到了蒙湿诗的家中。
宿平正自心疑,已被蒙堂主一把拉了进去。
这间庭院足有侯志家的五倍大小。少年才刚踏入,就觉一阵芬芳袭人,满园的花木分丛而置,时已近夜,绿枝不显,仍能见红白朵朵俏放,笑迎客来。宿平不是雅士,亦非文骚,但只要是个常人,皆有眼鼻,自能鉴美丽于恶丑,直是感怀如此令人心怡的地方,其主人竟然是个臭名在外的混蛋。
继老头心中似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连赞“好地方”。
立秋将近,晚风清凉,蒙湿诗的筵桌就摆在园子中间的一个小亭,倒别是别具风味。
更有风味的是那桌子的边上已然坐了一个女人,正是那日“百花楼”的“粉荷”,不过此刻自然穿了衣服。她一见蒙湿诗领人归来,便起身笑迎,口中叫道:“相公你可回来了。”却是挠首弄姿之间,把手搭向了宿平的胳膊,又道声:“啧啧,小爷长得可真俊。”
继老头嘿嘿直笑。
宿平慌忙把身子一撤,红着双颊,面带质疑地看着蒙湿诗。
蒙堂主道:“小哥无须吃惊,这女人见谁都叫相公,便是我今日特地找来给你消遣的。”
宿平诧道:“什么消遣?”
蒙湿诗还未说话,就听那粉荷故作羞答答地呓语道:“就是陪小爷睡觉了。”
眉目含春。
宿平吓出一身激灵,双手连摆:“不用、不用!”顿了一顿,接道:“蒙爷若是这般,我只好转身回家了。”
继老头离他最近,突然附耳过来,轻道一句:“你还走得动么?”说着,似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少年裆间。
宿平耳根尽赤,尴尬无比地横了老头一眼。
蒙湿诗哈哈一乐,调笑道:“小哥看来还未**哩?——既然如此,自是不能便宜了这娘们。——你便在一旁侍应着吧。”最后一句却是对粉荷说的。
粉荷嗔道:“相公讨厌,奴家晓得啦。”说着,就去掌壶满上酒水。
蒙湿诗挥退手下,只留两名几步外站定,与宿平、继老头对桌而坐,手举酒盏道:“这酒并非寻常烧春,而是花酿淡浆,清香甘洌,醉人却不泥人,老先生与小哥可不能错过哟。”
继老头早已十指大动,捧起酒盏在鼻,只闻了一闻,便“滋”地唆了个干净,罢了舔嘴闭目,赞道:“好酒!”
蒙堂主开怀陪饮。
少年最后端了起来,先抿一口,果然与那风雷寨的水酒大为不同,去了烧喉烈肺的冲气,更有清甜入咽,于是也干了此杯。
粉荷又替众人满上,只是斟酒之时那双勾魂的美目片刻不离宿平脸上,教他促狭不已。
少年为掩窘态,岔开话题道:“蒙爷今日找我,不知何事?”
蒙湿诗道:“不忙,不忙,我还未知小哥的名字呢。”
少年明显顿了一顿,正犹豫间,突听继老头抢道:“他叫宿二毛,和我同村!——来来来,再喝一杯。”
粉荷噗嗤娇笑,嗲声道:“好名字呢!”
宿平举杯,无语而闷。
第二杯下肚。
蒙湿诗放下酒杯,哈哈道:“原来小哥叫做二毛,我也有个小名叫做三蛋,贱名好养活,来来来,为了咱们的名字,再干一杯。”
三杯下肚,宿平再问此行缘由。
蒙湿诗依旧顾左右而言他,点着桌上的菜色笑问:“二毛,你看我三蛋为你准备的酒菜如何?”
宿平直言道:“二毛从未见过如此丰盛的饭菜。”说着,偷偷瞪了一眼正在大快哚颐的继老头。
蒙湿诗再问:“你何故又从家中来到这衡阳城?”
宿平早拟好了说辞,当即道:“自然是为了糊口饭吃。”
蒙湿诗又问:“可找好了行当?”
宿平道:“在表哥的皮革铺中帮个下手。”
蒙湿诗笑道:“凤娘子可有月钱给你?”
宿平摇头道:“兄嫂能收留我、教我手艺已是感恩,二毛哪敢再有非分之想?”
蒙湿诗忽地又把手指向那精致菜肴中的一盘,道:“你可知这菜叫做什么名头?”
继老头不管嘴里含着块鸡肉,又来抢话:“我方才尝了,不就是个青菜豆腐么,样儿倒是好看,味儿也鲜!”
粉荷格格一笑:“老官人,这叫‘翡翠白玉”哩!”
蒙湿诗未去看他二人,只对宿平道:“你可知这青菜豆腐,‘琼香楼’要卖多少钱?”
“琼香楼”是衡阳城最好的酒楼,宿平也有耳闻,却还没那好命去消遣,只能摇头。
“一百个铜板!”蒙湿诗比出一指道。
宿平骇然,这可是侯志一家半月的伙食。
继老头赶紧再舀一瓢,稀咕吞下,叫声:“果然好味!”
蒙湿诗笑道:“老先生尽管放开肚子,这桌菜便是‘琼香楼’打来的。”接着,又看少年,“宿小哥可想知道我以前是做什么的?”
宿平也被他勾起了兴趣,点了点头,继老头一旁催促,粉荷却是眼中一黯。
蒙堂主撑开折扇,目露遥思,缓缓而道:“八年之前,我住在衡阳城外的一个小村,那时还是一个落魄举子,村里更有一个尚未过门的妻子,日子清苦,倒也算能预见美满……”
少年见他言情意切,也被带起一丝暖笑。
“……我深恋那就要嫁入我家的女子,寒窗虽寒,却哪及得上我心中火热,暗中发誓要许给她一个安逸的将来,不再让她随我受累,于是废寝忘食,无时不刻不在埋头奋发,相约金榜题名之时,便是我俩百年好合之日……第一年入京赶考,落榜而回,家人劝我先行婚娶,我见她似有不喜,当即按下此事不提,却更为发愤……第二年复又入京,哪知依旧名落孙山,颓丧之间更是无颜与她相首而见,干脆咬牙书信一封,告知家中我意留守京城待得来年再考,免去舟车跋涉之劳……此一年寻了家饭铺,日作夜读,第三年终于叫我一举拿下进士出身,肩披宫锦,欢欢喜喜胯马而归,谁料天意弄人,到了家中却是中了一记晴天霹雳!——宿小哥,你猜我遇上了什么变故?”
宿平听得心酸,微微摇头。
蒙湿诗厉芒露目,手指咄咄连戳桌面,恨声道:“我那日夜牵挂的女子,跟男人跑了!”
“啊!”宿平低呼一声,追问道,“那是为何?”
蒙湿诗看着满桌的酒菜,讥笑道:“还不是银子作祟!”
宿平默然,片刻后才问:“那男子极有钱财?”
“不但极有钱财,而且还是衡阳城里的一号狠脚色。”蒙湿诗继续他的故事,“据我娘说那女人难得进城一次,便被他看中,两人当即勾搭成双,不出几日,便上门邀亲,我爹讨要说法,给人打至吐血……我闻知此事,宛若被人掏心卸肺,当夜便星火赶进衡阳城内找着了对方。可是找着又能如何?!连女人的面都没见到,却平添一身伤痛罢了!卧榻半月之时,心中凄苦无人知晓,本意一死了之,但一口恶气堵胸,如此下了阴曹徒遭阎王笑话,遂立下一志,誓报此恨!……及待再能下床,衡阳城中四处打听,老天开眼,赐我柳暗花明之道,便连进士也不做了!”
宿平听到这里,又“啊”了一声。
“你道进士能有多少出息?像我这般出身,等那吏部甄选过后,派你小小一个九品县丞,远调他乡,黄花菜都已凉了!”蒙湿诗道,“那时我报仇心切,如何能等得及?再说那男人是衡阳城中‘逍遥帮’的帮主,跟官府素有瓜葛,横行无忌,便是寻常进士也派不上丁点用场!——还好那时有个叫做‘斧狼帮’的帮派异军突起,与‘逍遥帮’争夺衡阳城的掌控,我便托人拜入了斧狼帮的门下。——好歹咱也是个金榜题名的进士,没出一月便被头儿相中。偏巧那些个日常事务,咱们头儿不好亲自出面,于是都由我来出谋划策,一步一步将那‘逍遥帮’送进不归路!”
说到这里,蒙湿诗攉起酒杯,一口干净。
宿平心中一番算计。是了!邱叔叔说那沈朗正是彼时当上厢军指挥使的。当下唏嘘不已。又觉别人对自己坦诚布公、推心置腹,自己却欺骗了他,于是赧然道:“我其实单名一个‘平’字……二毛只是小名。”
蒙湿诗一愕,随即笑道:“还是二毛好听!不过须得自罚一杯!”
宿平一饮而尽。
继老头也是面带笑意,轻轻摇头陪喝一盏。
粉荷却好像出了神,抱着酒壶目光呆滞。
蒙湿诗朝她斜了一眼,冷声道:“这故事好听么?还不斟酒!”
“好听、好听!”女人恢复神采,贴身过来。
宿平突然想起一事,便问:“那对男女后来怎样了?”
粉荷手中瓷壶一颤,酒洒桌面。
“男的活生生喂狗,女的卖进妓院!”蒙湿诗的声线愈发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