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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皙然来到蔡扩府上,还没进屋就听到里面传来吵嚷声。
蔡扩正愤怒的打砸着屋里的家什,嘴里骂个不停,“伯嚭!混蛋!奸人!吴国迟早败在你手上!”
管家慌乱抓住蔡扩衣袖,恳求道:“大人啊!嘘!别说了!别说了啊!这么大声会被人听到的!”
“我偏要说!伯嚭!混蛋!奸人!”
管家无奈,苦巴巴看着公皙然,哀求道:“公皙大人啊!快让蔡大人别乱说话了!这可怎么行啊!外面风声正紧,他又这么口无遮拦,万一让太宰大人知道他这么说,那可就完了。”
公皙然点头称是,刚要上前劝慰蔡扩,谁知蔡扩竟一把拉住公皙然,大声嚷道:“公皙兄!气死我了!气死我了!那个伯嚭真是个混蛋!”
“嘘,有什么事进屋慢慢说吧。”
蔡扩虽在气头上,但还是很听公皙然的话,他用力出了口气,来气公皙然进了堂屋,二人坐定之后,公皙然问道:“怎么回事?新的证据有反馈了么?”
“哼!可不是么!公皙兄,我们发现的新证据绝对可以证明伍相国是被陷害的!但伯嚭根本没有受理,只是强行把我提交的证据压了下去!”
公皙然摇了摇头,叹气道:“哎,这也是可以预料到的,你见过伯嚭了?”
“嗯!今天一大早我就跑去见他,提交了这份新的证据,本以为这么明显的证据伯嚭会认真对待!谁知他根本没当回事,只是勒令我抓紧定罪!这……这简直是无法无天!他眼中根本没有王法了!”
“哎,算了。”
“什么算了?!”
“证据的事情。”
“公晳兄难道打算放弃了?!”
“不是放弃,其实一开始我就猜到了这种可能,之所以去寻找证据,只是想借此试探大王的态度,看来,大王是下定决心杀人了。”
“可是!公皙兄……我们就这么放弃了?伍相国明明是清白的!”
“哎。”公皙然摇了摇头,拍着蔡扩的肩膀说道:“没有什么清白不清白,只有大王想不想杀。”
“可是!伍相国这样为吴国立下了汗马功劳的重臣,难道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就这样被冤枉?”
“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我想,伍相国恐怕早就猜到现在的结果了吧。我们救不了他了……”
“不行!”蔡扩愤慨起身,高声说道:“我不能就这么放弃!我要面见大王!我必须公布这份证据!”
“弟弟!”公皙然也站起来,强行按住蔡扩,将他按回座位上,然后平静的说道:“我不想看着你无故遭难,听哥哥的劝吧。”
“哥……可是,我不甘心啊……不甘心……活了三十多年,我从没有这么窝心过,我这人不聪明,不太懂得变通,唯一信奉的事情就只有公正,我会用尽全力去维护法律的公正。我判了十几年案,百姓和大王都夸赞我铁面无私,可是,现在我明明知道伍相国是清白的,却要给他定罪,成为杀死忠良的罪魁祸首!这样的案子我定不下,这样的事我做不出来!如果我真的给伍相国定了这个莫名其妙的罪名,我就一定会遗臭万年!”
“不会的。”公皙然脸上带着些许无奈的神情,眼神里似乎也暗含着对自我的否定和质疑,摇头说道:“后人会给你一个真实的评判。”
蔡扩笑了,有些绝望的说道:“后人知道什么?他们不过是从史官的记载中看些只言片语罢了,那些被埋没的真相,有谁会知道?我此时的真心,又有谁会理解!?我付出的代价,又有谁会在乎!?”
公皙然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沉默了片刻才说道:“后天就必须定罪了,到时候就按照伯嚭的意思来吧。”
“如果我不按他的意思来呢?”
“那也没有意义,你定不定罪,他都会把罪名定下来。”
“哼哼,那就让他定吧。”
公皙然皱起眉头,注视蔡扩,为难的说道:“你要干什么?难道你不清楚伯嚭的势力么?他会放过你么?你得记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蔡扩沉思了一会儿,低头说道:“哥……会不会就是因为我们这些人从来没想过站出来反抗伯嚭,才让伯嚭的势力一步一步变得像现在这样强大?”
这句话如同一把利剑,刺穿了公皙然的内心,他一直以来坚持的观念似乎正承受着前所未有的拷问,沉默良久,他才低声说道:“我们的力量太渺小了,根本不能与伯嚭抗衡,我们只有先活下来,才能实践自己的抱负。”
“可是,如果所有微小的力量都这么想,又有谁来驱散这片黑暗?难道我们就只能这样在黑暗的笼罩下苟活么?”
“我们确实是在黑暗中苟活,可这世界是我们无力改变的,我们只能坚定信念,守护一片光明。”
“不……不……”蔡扩笑着摇了摇头,“我们只会变成黑暗的一部分,或者在黑暗侵吞整个世界时,彻底的死去!”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过了很久,公皙然才站起来准备离开,临行时,他望着蔡扩,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能说道:“弟弟,别做傻事,好么?”
蔡扩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哥,谢谢你。”
两天后,熹微的晨光照亮了姑苏城的每一个角落,在公皙然的院子里,那棵桃树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只鸟窝,雏鸟探出头来,睁开迷茫的眼睛,打量着这个陈旧而又崭新的世界。
或许它还没有学会飞翔,或许它还没有睡醒,它只是站在窝边,迷迷糊糊的晃动着脑袋。
仰望这日复一日湛蓝的天空,它似乎没有一丁点兴趣。
突然,它的眼睛有了神采,聚焦在墙角绽放的一朵小花上,它目不转睛的盯着那朵小花,抖擞着翅膀,跃跃欲试。
终于,它鼓足勇气,从枝头一跃而下,它试着振翅,翅膀却好像不听使唤,它如同一块石子,笔直砸向地面,而在它快要落地的瞬间,它突然展开双翅,紧贴地面滑翔,然后又忽的一下飞上高空,它绕着桃树飞了三圈,当它将视野放向远方时,它才发现原来的小窝是那么的渺小,而世界又是那么浩瀚。
它似乎忘记了墙角的那朵小花,只是纵情的飞着,飞着,忘乎所以沉浸在自由的天空里。
而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刮来,它稚嫩的翅膀根本无法与狂风抗衡,它挣扎着,拼尽全力扇动着翅膀,却仍是徒劳无功,最后,狂风吹乱了它的羽毛,狠狠将它摔在屋顶的残瓦上。
它似乎摔伤了爪子,忍着疼痛趔趄了两步,又再次站到屋顶的边缘,它整理翅膀,打算再次飞向高空,可狂风又席卷而来,它用爪子紧紧勾住瓦砾,这才艰难的稳住了身体。
当狂风过去,天空再次平和,它望着蓝天,似乎失去了之前的勇气,只是从屋顶飞下来,滑到墙角,停落在那朵小花旁。
它歪着脑袋看着那朵小花,然后它低下头,从花朵旁边叼了一只虫子。
公皙然抬头看了眼那只小鸟,它已经叼着虫子飞回了鸟巢。公皙然收起书卷,简单整理了一下院子,然后准备去府上办公。
这时,院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公皙然打开院门,发现来的人还是蔡扩府上的管家。
管家着急万分,慌乱说道:“公皙大人!公皙大人!不好了!我家蔡大人可能出大事了!”
公皙然见管家比上次还要恐慌,不由心头一颤,连忙问道:“什么情况!?出什么事了?”
管家急匆匆拿出一卷信简,塞给公皙然,说道:“我一早去给大人送饭,发现大人房间里空无一人,案头上只有这卷信简!信简是写给公皙大人的,小人不敢打开,也不知道里面写的什么,但是这几天蔡大人行为很古怪,总是一会哭一会笑,嘴里还念念有词,今天突然消失,还留了书信,我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所以立即来找公皙大人了。请大人赶紧看看里面写了什么吧!”
公皙然一看,只见这信简的外面写着“公皙兄亲启”的字样。
公皙然脑中迅速闪过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他来不及做心理准备,只能暗自祈祷蔡扩不要做傻事,可是当他打开信简快速浏览之后,才知道事情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原来,蔡扩在信中说自己要带着证据去面见大王,如果大王不能正视他的证据,他就以死明志,他嘱托公皙然在他死后照顾他的家人,字里行间甚是坚决。显然,蔡扩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公皙大人!怎么样啊!蔡大人信里写了什么?该不会要做什么傻事吧?!”管家焦急的问道。
公皙然没有回答,他神情凝重,思索片刻之后,对管家命令道:“迅速将蔡大人家属带离姑苏城!快!”
管家虽然不明所以,但他完全能从公皙然的表情中了解到事态的严重性,他不敢再多问,连忙点头离开,按照公皙然的意思去办了。
随后,公皙然快马加鞭,向皇宫方向飞奔而去,就当他快要到达宫墙大门时,只见宫墙外的台场上聚集了大量百姓,这些人嬉笑着,议论着,交头接耳,朝着垓心指指点点,而被人群围在中心的不是别人,正是蔡扩。
蔡扩站在台场边缘,面向皇宫方向深深叩了三次头,他高声喊道:“大王!我既不是伍相国的同党,也从未有过忤逆之心,我心中信奉的,坚持的,就只有公正!我找到了证明伍相国清白的证据,可伯嚭根本无视证据的存在。如今,大王也无视我的证据,我明知伍相国清白,又如何给他定罪?!”
听到蔡扩这番呼喊,人群中议论纷纷。
“看来伍相国真是被冤枉的,我就说嘛,伍相国这么好的人怎么可能谋反?”
“是啊,蔡大人刚正不阿,向来铁面无私,他既然说有证据,那就假不了。”
“嘘!别乱说,乱说话是要掉脑袋的。”
“哼,谁知道真相,当官的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好人,咱们只管看个热闹,这官难不成要自杀么?”
最后,蔡扩再次向皇宫方向叩首,高声喊道:“大王!臣不得已,只能以死报国!”
说罢,蔡扩站起身来,双手揽住一条从头顶树干上悬下来的白绫,然后将白绫套在脖子上,当一切都准备好时,他急促的喘息着,空气进入鼻子,穿过白绫绕成的环形,在他胸腔里翻腾出滚烫的气息。
他非常紧张,却没有丝毫恐惧,毕竟跟自己所坚持的公正比起来,生命又算得上什么呢!
他不再犹豫,纵身跳下台子。
紧接着,气管瞬间被闸死,他拼命想要呼吸,却被白绫紧紧扼住,胸中气息无处逃逸,膨胀成血雾在肺里翻江倒海、横冲直撞,似乎随时会撑破他的胸口。
他眼里密布着血丝,在他视野中,原本花花绿绿的世界,逐渐变成了鲜血涂抹在白纸上的腥红墨染。
耳朵开始蜂鸣,那蜂鸣声几乎掩盖了周围嘈杂的人声,他拼尽全力想要分辨那些声音,他听到有人在讥讽,有人在惋惜,更有人幸灾乐祸。
突然他有一点后悔,这些愚昧的群众又怎么知道,他牺牲性命也要捍卫的并非伍子胥一个人的生死,而是整个国家的公正,是唯一可能捍卫这些平民尊严的法律。
他的身体开始痉挛,不断抽搐着,整个人如同烈风里飘摇的茅草,不自然的摇摆,他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似乎被深深扎了一支绣花针,周身剧痛不断刺激着他每一寸肌肤。
不知挣扎了多久,他的气息平静了,他似乎嗅到了雪后深林的清新,他眼前的血海淹没了视野,整个世界变得一片漆黑,如同暗夜的深空,他的耳中安静了,再没有一点声音,仿佛置身幽旷的山谷,他身体再感受不到一丁点疼痛,取而代之是舒适的触感,就如同婴儿被爱抚时的温柔。
最后,他似乎听到一个声音。
这样做,你后悔么?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