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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震说完这句话,大厅里很快就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这边汇聚。钟兴见众人被转移了注意力,吴大小姐也不再为难他,喜不自胜,弯着腰躲躲藏藏,做贼似得偷偷跑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然后等着张震说话。
捕快民壮们都有几分好奇的意思,隐隐还带着兴奋,只有邢建勋眼神却在并肩而立形如姐妹的吴小染和薛琪之间徘徊,面色古怪。
薛琪脸上先前的羞意还没有完全褪去,这会儿又生出几分红晕来,她悄悄的将手从吴小染掌心里抽回,稍稍侧过身子,深深低着头。
张震的视线在大堂扫了一圈,最终落在薛琪脸上。薛琪若有所觉,身子不安的动了动,两手合在身前不停的揉搓着衣角,细看两只手都在微微颤抖。
张震看着薛琪,神情渐渐变得庄重,两人靠的很近,张震恍惚觉的自己能听到她细细的呼吸声,能闻到她身上几丝淡淡的香气。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听着,嗅着,张震心里忽然升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就像一掬清水压弯了荷叶,滴在平静的水面上,荡起层层涟漪。涟漪悠悠散开,一圈一圈,一层一层,很快,大厅里其他人仿佛都消失了,桌椅板凳连带着柱墙屋瓦也化为烟尘,一片朦胧的天地间,只剩下自己和薛琪两个人。
一时间,张震都忘了开口。
“砰!”
一个拳头砸在木板上的声音突兀的响起,声音虽然有点远,可是响动很大,再加上大堂里原本一片寂静,这声音就越发刺耳了,几乎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张震从那种朦胧的状态中惊醒,立即顺着声音望向大堂外,声音应该从大门处传来的,似乎是县衙大门被用力砸开。
其他人也跟着朝大门处望去,只是眼下夜色太深,大堂里又是灯火通明,越发衬得外面火光不可及处如层层帘幕遮挡,漆黑一片。
张震皱了皱眉,直觉事情有些不对劲,回头见薛琪神情有些慌乱,于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温声道:“没事,别担心,有我在。”继而朝邢建勋示意,道:“挑两盏灯笼,随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说完张震当先往大堂外走,邢建勋自己挑了一盏,不用他开口,周围的人只要手边有灯笼的,都自觉挑在手里,跟着张震往外走。
张震这张桌上,钟兴陈步文他们也都跟着站起来,吴小染也有要出去看看的意思,刚要移步就被杨班头拦住,杨班头道:“大小姐,您留下陪着薛姑娘吧。”吴小染看了看薛琪,这才停下。
张震刚走出大堂,前院里忽的刮起了一阵劲风,带着侵肌蚀骨的凉意无孔不入的往人衣服里钻,张震身后两盏灯笼被风吹得一阵摇晃,整个前院里也跟着怪影散乱,不知是谁乍受了凉,重重的打了个喷嚏。
等沿着甬道走到大门口,后面的灯笼跟上,张震才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县衙的大门被推开了半边,从打开的半边处,一个人两只脚搭在门槛上,脸朝下趴着,看样子似乎是进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住,是以向前栽倒,摔在地上。他手里本来应该是拿着根棍子的,因为摔倒,棍子甩了出去,离手老远。
尤其扎眼的,是他后背上赫然插着一根箭矢!
后面的人跟上来,在大门处围拢,很快有人发出一声惊呼:“这不是德子吗?他怎么……”
张震上前蹲下,扶着他的肩膀将他翻过来,邢建勋很有眼力的将灯笼往他脸上凑了凑。借着灯笼的火光,张震看清了他的面容。张震认得他,他叫周德,是个民壮,酒宴之前,张震就是安排他带了两个人守夜的,还为此贴给了他一两银子,张震还记得那会儿他很激动的朝自己说了好几声谢谢。
张震小心的留意着他后背上的箭矢,箭矢射在后背下方偏后腰处,应该不致命,张震将他上身轻轻晃了晃,唤道:“周德,周德?你醒醒。”
周德可能是进门的时候摔蒙了,张震唤了好几声,他才悠悠的睁开眼睛,眼神初时有些散乱,最后终于定格在张震脸上,人也有几分清醒的样子。
“张捕头……”他嘴巴张了张,无意识的喊了一声,可很快神情变得慌乱和惊恐,身体也不安的扭动了几下,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用近乎绝望的语调道:“捕头,快逃吧……”
张震将他的身体扶稳,沉声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别着急,慢慢说。”
周德哭丧着脸,可能是动作触碰到箭伤,咧着嘴吸了口凉气,刚要开口,又闭上嘴,神情骇然的扭头朝外面街道上看去。
紧接着,所有围在大门口的人,也都朝街道上看去。
“咚咚……咚咚……咚咚……”
是脚步声,急促,沉重,杂乱,如浪潮一样一阵阵的涌来,撼人心弦。
张震神情一凛,轻轻将周德放下,一个箭步窜出大门。
出了大门,往左看,一片火光,如一条长龙,往右看,一片火光,如一条长龙。
每一根火把都照亮了好几张亢奋而又狰狞的脸。
黑虎帮……杀过来了。
张震急忙回身,一跃上了台阶,刚迈进门槛就反身关了大门,从旁边拿过栓门棍将大门闩住。
等转过身来,他看到了一片惊惶的面孔。
杨安志神情黯然,邢建勋脸色阴晴不定,陈步文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另外半张脸上,火光中可以清晰的看到他眉头皱起的深深的川字纹。
就连性格莽直的钟兴,也没了平日里的硬气,变得呆滞起来,愣愣的问道:“捕、捕头,出……啥事了……”
他是明知故问,他也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可在有些时候,人就是会明知故问。
他希望听到一些美丽的谎言,暂时安抚一下震惊到不能承受的心。
“啪嗒。”
这当口不知是谁失了手,将手里的灯笼掉在地上,灯笼纸很快烧着,连带着骨架也烧起来,火光渐渐旺盛。
灯笼附近的人自动让开,围着大门而站的人群,又在这盏烧着的灯笼处让开一个小圈,下意识的,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这盏灯笼看过来。
静悄悄的,整个县衙前院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外面是隆隆的脚步,院里是竹骨燃烧的毕波声。
很快,这毕波声也渐渐消逝了,灯笼纸燃烧的火光亮极一时,又忽而转暗,只留下一片片破败的纸灰和一个焦黑的空壳,冷风一吹,纸灰飞飞扬扬,像一群死去的蝴蝶。
忽然有人惨嚎了一声,就往大堂里逃去。
前院里的衙役和民壮们顿时骚动起来,有人想跟着往大堂里跑,有人迷茫而又慌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还有人看向张震。
“别慌!”张震大喝了一声,继而道:“快找些木棍来,越粗的越好,顶住大门!”
众人有片刻的失神,陈步文率先有所动作,从门内两侧的架子上抽出一根水火棍,顶在门上,然后他回过头在院里飞快的巡视,眼光最终定格在大堂里的条凳上,又往分开人群大堂里跑去。
邢建勋也反应过来,大声道:“快!想活命的按捕头说的做,赶紧找些顶门的东西来!” 众人这才有了主心骨,慌慌乱乱的四下散开了。
不一会儿,先前还是酒肉飘香嬉笑打骂的县衙大堂,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凳子被抽走,桌子被掀翻,酒水菜肴洒了一地。
人们把能搬得东西都堵到了门口。
张震在邢建勋的帮扶下将一张桌子歪在大门上,刚放妥当,就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到了门口。
随后,脚步声停下,另一个声音炸响:“兄弟们,屠了县衙,一个都别放跑!”
继而,不知道多少张嘴跟着响应:“屠了县衙!屠了县衙!屠了县衙——”如山呼如海啸,在宁谧的夜色里,这声音如阵阵滚雷,极具穿透力和震撼力。随之而起的还有耀眼的火光,近乎把半边天空都给烧红。
县衙后院很多家仆和婢女,被前面的异响给惊动,纷纷跑到大堂来,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以后,又哭喊着逃到后院去,一片混乱。
大堂里很快又冲出一个人来,头发披散着,穿着一件交领袍子,领口歪斜而又松敞,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往外跑。
他本来还有那么点的儒雅清朗的气质早被丢到了九霄云外,一张脸不知是气愤还是恐惧,已经变了形。
这个人在场的大家伙儿都认识,赫然是衙门的主人,通禹城最大的官,称病已久的一县之尊,吴延鹏。
吴延鹏看见张震,也不顾得管手里的腰带,上来就气急败坏的喝问道:“怎么回事?”
紧接着外面又响起一阵山呼海啸“屠了县衙!”的呼喊声。
吴延鹏身子一震,脸色顿时变得惨然,伸手无力的朝张震指了指,很快又垂下去,从喉咙里发出两声“赫赫”的声音,似乎是在笑,可比哭都难看:“你、你干的好事……糊涂了,是我糊涂了……我不该存着夺权的念想,我不该让你当这个捕头……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