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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谷的名字是村长给取的,爹娘去世的早,他是被祖父养大的。夏谷的祖父有手艺,肩上一根扁担,两头挑着两个竹筐。竹筐里一筐子是工具,用来给邻里乡亲的磨菜刀和剪刀用,另外一个筐里装着些去城里买的小玩意儿,用来卖的。
爹娘走的时候,夏谷才三四岁,没什么概念。后来抓着祖父的袖子问爹娘怎么躺在土堆里,不冷么?家里太穷,到死两口子也没有一口棺材。祖父白发人送黑发人,抱着夏谷流下了浑浊的泪。从此,祖父更加卖力,不光给本村,偶尔还会挑着担子去其他村里揽点活计。直到夏谷长到十五,没短着吃短着喝,祖父还有余钱送他去学堂上学。
在夏谷七岁之前,他一直陪着祖父走街串巷。小孩子不存力气,走着走着就累了。这时,祖父会将后头筐里的东西挪到前面的筐里。夏谷就心领神会地跳进后头的筐里,祖父一声喑哑的吆喝,驼着背就把扁担挑了起来。祖父会唱的一嘴好曲儿,一路上夏谷晃悠悠的听着小曲儿不一会儿就睡成一坨。夏谷就这样,度过了他在入学堂前的三年。年纪渐渐大,孩子的感情也愈发浓厚,夏谷知道他与祖父相依为命,对祖父很是依恋。
就算日后上了学堂,祖父也要早点回去做饭。下了学堂后,夏谷就背着个布包去村口等着祖父。不一会儿,就能听到祖父唱曲儿的声音,再后,就看到祖父驼着背,挑着两个竹筐走了过来。
夏谷高兴跑过去,接过祖父给他买的小零嘴儿,祖孙俩牵着手,一前一后的回到家。
夏谷他家是村子里最老的房子,石头砌的,呼呼漏风。一间堂屋,一间锅屋,另外还有一间小茅房。堂屋里面并没有多少家具,有些家具还是祖父自己上山去砍木头自己做的。正入堂屋门是个大桌子,上面摆放着夏谷爹娘的灵位,下面一张小桌子,两个小凳子。堂屋左边是一张木床,右边是一个小的木床。先前左边是夏谷和爹娘的,右边是祖父的。现在,整个家就剩了他和祖父,祖父就去了左边的床,和他一起睡了。
床跟前是一个小米缸,祖父去淘米,去锅屋做了饭。祖父喜欢喝酒,每晚都会抿上一小盅子,就着根院子里种的黄瓜,嘎吱嘎吱响。
祖父喝酒时,嘴巴吧唧声音很大。嚼东西时,腮帮子鼓鼓的,嘴巴里牙齿咀嚼的声音清脆悦耳。夏谷跟着学了两次,学会了以后,却被祖父说了一顿。
“你是读书人,可不能这么粗鲁。”祖父大字不识一个,可是知道人家读书人斯斯文文的,就像学堂里的先生一样。
学堂里的先生,确实是个读书人。如今年近不惑,每年的乡试仍旧会去,但次次都考不中。连那个秀才也考不中。可是平日说话酸溜溜文绉绉,倒也唬住了村里的不少人。
“先生说他今年的乡试又没有过。”夏谷说,“那乡试过了以后会是什么啊?”
祖父一个糟老头子自然不知道这些,可是送孙子去上学,多少有些希望孙子能够考上功名光宗耀祖的期盼。摇摇头说了句不知道,祖父笑起来,一脸的褶子配着旁边豆大点的火光,却熠熠生辉。
“你啊,也要学先生,要去考。”
“考中了会怎么样?”
“考中了会做官。”
“做什么官?”
“你知道县令吧?你看看坐在红桌子后面,惊堂木一拍,多威风。整个县可都是他管着哩。”
“那我考上了会比他的官大吗?”
“你一直考一直考,肯定会比他的官大的。”
“可是先生说了,考功名有门道。他没钱,所以屡屡不过。”夏谷想起今天学堂先生那文绉绉酸溜溜的抬着袖子擦泪说诗句的场景,跟祖父学了一嘴儿。
祖父沉默了一会儿,拍了拍桌子说:“咱家有钱。”
如今夏谷已经十岁,过了垂髫之年,抬头看看家徒四壁,倒也没有说什么。将碗里的大米粒一个不剩地都塞进了嘴巴里。
祖父将酒戒了。
每晚没了小酒抿两口,祖父只能一根一根地吃着黄瓜。夏谷还问过,祖父说不喜欢那辣乎乎的东西。
但是明明以前还说,就喜欢那口辣劲。夏谷不知为什么,可是祖父终究是开始给夏谷攒钱了。
这样攒着攒着,偶尔祖父馋了还是会打那么一勺酒喝。宝贝得放在瓷瓶里,木头塞子塞得严严实实的,只有逢年过节的,才拿出来抿一口。
不光祖父的酒,夏谷的零嘴儿也没了。不过,夏谷想想祖父连酒都不喝了,他都快束发了,也不应该跟个垂髫小儿似的天天想着零嘴儿。
祖父如今回来得越来越晚,夏谷下了学堂后,会跑出村子接祖父。年长后的夏谷在学堂没有课的日子会陪着祖父出去下地,虽然不过十五岁,已经看出个小男子汉的雏形。
每每接到祖父后,总会把担子从祖父背上接过来。祖父喘那么两口气,背愈发的驮了。看着孙子长这么大知道疼他,祖父身累心甜。歇息一会儿后,跟着夏谷走,后面有那么口力气了,再唱两首小曲儿。
然而,那天,夏谷下了学堂,走在祖父每晚必走的小路上。走过那么些时候,却仍旧不见祖父回来。走过了一村儿又一村儿,夏谷在一堆人群那里停了下来。
一堆人围着池塘,每人肩上都扛着锄头撅头的,看来是刚刚下地。西方太阳还未全部落山,露出半个肚子,照亮了半片天空。
那堆人围在一汪池塘前,池塘是后来挖的,干旱年用来存水浇庄稼地的。眼看着前天下了一场暴雨,池塘附近非常滑腻,脚踩在草上,一不留神就掉进去了。
夏谷小小的心脏不可抑制地狂跳了起来。
等扒开人走进去,夏谷看到祖父已经被泡肿的身体,整个人傻了半晌。傻过之后,连滚带爬的跑过去,抱住祖父就大哭起来。
夏谷哭得伤心又无助,旁边的村民们大都认识祖父,也认识夏谷。见他过来后,赶紧上去劝着。祖父并不是第一次走这样的地方,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没掉下去过。这次天都没黑,他怎么就掉了下去?
当然,悲痛欲绝的夏谷这时没有闲心想这些事情。村民们见夏谷来了,七手八脚地抬着他祖父,帮他送回了他的家里。
家里穷的叮当响,连块像样的白布都扯不起。还是邻居家的张大嫂,给夏谷扯了一根白布条,让他扎在了头顶上。
爹娘去世早,夏谷跟着祖父相依为命,对祖父的感情比着爹娘还深。抱着尸体哭得死去活来,小身板差点哭抽了过去。村里的人商量着问祖父要怎么下葬的事情,问夏谷要不要买个破草席?
夏谷已经哭得没了泪,站起来跑到祖父先前放酒的地方。将里面一个罐子拿出来,掏出了一个布袋。布袋里面裹着两三层的步,等解开后,里面蹦出几文钱来。
这是祖父留着给夏谷考功名用的。
“给我爷爷买口棺材吧。”夏谷说,“我不想他到了那边,没地方住,怕冷。”
围在破房子里的邻居们,男默女泪,都被夏谷给心疼了一把。想当初夏谷的爹娘都没口棺材,祖父也不知道怎么攒了这么些钱。
一口薄棺材买回来,祖父风风光光的下了葬。
夏谷做着神婆指示的事情,念叨着:“爷爷,您走好~爷爷,您走好~”
念叨完后,神婆在他身上洒了些水,可怜道:“孩子,起来吧,别跪坏了身子。”
跪在地上,夏谷小脸上全是泪,眼圈红红的,没有说话。将脸上的泪抹干净,夏谷起身后,转身跪在了一群乡亲们面前。
“各位叔伯婶娘,我给你们磕个头吧。”
说完,夏谷的头顶着地面,咣咣咣三个响头,人群里发出了一声声的叹息。
夏谷抱着祖父的灵位回了家,一众人等也跟着。将他送回家后,人们也该回去忙活了。而偏偏留下了一个人。
那人是祖父出事的那个村里的村民,当初上山干活时,被狼盯上了。夏谷祖父挺身而出,将他救了。这人心中始终对祖父充满了感恩,所以祖父死,他一直在这帮衬着。
等夏谷回过头来,那人已经凑过去,趁着夏谷打开门后,推着夏谷就进了家门。
等到了屋子里,那人将门关上,观察了一下门外,然后才跟夏谷说。
“你可知道,你爷爷不是自己掉进那池子的。”
经过两天,夏谷一点饭都没吃,现在精神都是恍惚的。听到这话之后,瞬间反应过来,赶紧问道:“大爷,那我爷爷……我爷爷怎么死的?”
那人叹了口气,这才一五一十的把事情说了出来。
原来,夏谷的爷爷是被县太爷家的公子,给骑着小马驹踢下去的。踢下去后,县太爷家的公子小马驹都不要了,拔腿跑了。后来,他们过去,看到小马驹和祖父,一推二想的,就知道是这么回事了。
要说县太爷家的公子,可真是他们这的一大祸害。平日不再城里待着老老实实念书,整日跑出来瞎混。就喜欢在田间地头,找一些跟着爹娘下地的漂亮小姑娘。人才不过十八岁,小妾都纳了四五个了。
每人心中都对他恨得牙痒痒,可是奈何人家是县令公子,没人敢做什么。
好歹,夏谷是读了两年书的。并没有年轻人的那股子冲动。他感谢了一番那大爷跟他说的话,然后关上门,自己想了三天三夜。
等学堂先生过来敲门让他去上学的时候,夏谷正在那里收拾祖父留下的扁担和筐。
“夏谷,你这是做什么?”学堂先生挺喜欢夏谷,这小子学习上进,聪明伶俐的,他仔细□□□□,说不定还能教出个状元郎来。所以夏谷这几天没去上学,学堂先生今天才来看看情况。一看他挑着扁担,就觉得不对,赶紧握住了扁担。
“先生。”先生比夏谷高不两寸,而且身体羸弱,夏谷一站起来,先生就自动松了手,夏谷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后说:“先生,我没钱去学堂了,我得出去赚钱。”
夏谷这一语中的,先生也不知该如何劝说。他就是教书的,媳妇儿都没娶,有几个闲钱都去买书了。根本就没有那种可以资助夏谷上学的伟大。
“唉,只是可惜了你。”先生寻思了半晌,低着头叹息着说了这么一句。
“不可惜。”夏谷笑笑说,“先生,您的书我可以拿着看看吗?”
没想到就算夏谷没钱上学了还这么上进,先生赶紧说:“可以。”
夏谷对于考功名还是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的,他上了这么多年学,已经褪去了莽夫之勇。现在县令为大,他为小。他想报仇,让县令公子杀人偿命。可是,判案子的可是县令大人。虎毒不食子,更何况县令对这个公子护得紧。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夏谷考上功名一切为时不晚。
就这样,夏谷过起了每天挑着担子做货郎的生活。偶尔累了,挑着担子歇会儿喝水吃个馍,趁空看两本书。
先生的书本多是诗经和论语类的,像他那个人一样毫无趣味。夏谷攒着钱,偶尔也会在街上买两本小说看。看小说怡情,并不贪恋。他喜欢看那种怪力乱神的小说,但是不轻信。毕竟,要是真有这样的东西,那世间的人根本无法活下去。
可是,他的这个想法,很快被接下来的一件事情推翻了。
原来,世间竟然真的有妖精鬼怪。
夏谷每月都会在月初,月中和月末去城里采购,这件事情,就发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朔日。他遇到了那个,事后让他想起来都脊背发凉的“阎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