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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浮云逐风,骄阳融融。有许多斗石爱好者提前到来,感受兖州的人文风光,本就繁华的商业区更是热闹了许多。
然而,琳琅轩的曹掌柜近来却有些烦闷,臃肿的身材不安地在藤椅上扭动,短胖的手掌有一搭没一搭地抚过面前一块打磨好的翡翠原料。
足有十公斤重,顶好的冰种,甚至快达到了玻璃种的质地,颜色是通透的纯白,只有一抹惊艳的翠绿悬在中间,宛如羊脂玉盘子上撒了一颗青豆。
做首饰?做摆件?做如意?
几个想法刚冒出来,曹掌柜心里就自己否决了。
不行,都太普通了,按照那位少爷刁钻的口味,肯定被一棒子打回来。
曹掌柜抬手抓了下脑门的汗,顺带捋下来几根发丝,本就稀疏的头发,如今都快薅成秃瓢了。
曹掌柜第二十三次长叹口气,只怪自己没人脉,仅仅搭上两个走石商人,只得将这本就不大的店铺划成两块,一半卖毛料,一半收明料,赚点加工费。
如今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尤其是坊市中心号称是兖州最大的玉饰店“点翠楼”开张之后,明料加工生意被抢了大半,且他家的招牌相玉师又被挖了墙角,曹掌柜简直万念俱灰。
好在还有几个老主顾光顾,相玉师被挖一事被他兜着捂着,尚没被那几个主顾知道,否则手里这笔大单子再丢了,自己就可以直接卷铺盖关店,回老家种田去了。
视线再聚集在面前这块恼人的翡翠上,既要最大限度地利用石料,又要别出心裁,不失档次,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些。
“掌柜,请问你们这儿收刻工吗?”
思绪被打乱,曹掌柜不耐烦地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十四五岁左右的少女俏生生地站在门口,乌黑的睫羽下一双杏眼闪动,十分有灵气,只是面色暗黄,身材瘦削得不成样子,双眼微微凹陷,硬生生将这灵气打了折扣。
“你会琢玉?”曹掌柜扫了眼她袖口的补丁及快磨破的草鞋,嗤笑一声,带着不可置信和哂然。
“会一点…也会画一些花样。”苏青荷像是没听出他言语里的不屑,低头垂眼,老实地回答。
曹掌柜似笑非笑,语气更加古怪:“画花样,这么说,你会相玉喽?”
相玉,乍听见这词,苏青荷倒没深想,理解为相玉的质地品种,于是下意识的点点头。
曹掌柜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脸上的肥肉都跟着在颤动,真是可笑,要是随便一个乡下来的穷丫头都会相玉,他何至于愁闷苦思至此!
笑声渐渐平息,曹掌柜眼皮也未抬,身体后倾靠在椅背上,转动右手拇指的碧玉扳指,哼哼道:“年轻人气盛,不知这天有多宽地有多厚,既然你这么有自信,就相下这块玉吧。”
言罢,随意地指了指面前那块烦扰了他多日的冰种翡翠。
苏青荷不知所云,斟酌着开口:“上等冰种,白底飘绿,重量大概十公斤……”
“我又不瞎!这些还用你说!”曹掌柜不耐地打断了苏青荷的话,指了指桌子上的笔墨砚台,“你方才说会画花样,现在画一个罢。”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苏青荷仿若没听见胖掌柜的喝骂,乖乖地过去执笔,端详那块翡翠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遂抬笔饱蘸了墨汁,轻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曹掌柜见她画得认真,下笔如行云流水般,没有一丝停顿,倒真像那么回事,便忍不住站起身来,凑近了去看。
而当他低头看请那宣纸上画着什么图案时,竟一时间怔愣住。
乍一看像是笔筒,但明显瘦长许多,顶端有六个小孔,上绘着牡丹缠枝的纹样,在一朵牡丹花的花蕊处,立着一只展翅欲飞、昂首欲啼的翠鸟。
“这是……花插?”看到那几个孔,曹掌柜才恍然出声。
“是。”勾完最后一片花瓣,苏青荷搁下笔,把未干的墨迹轻轻吹了吹,随即抖开,将宣纸履平,铺在那块翡翠上面。
那翠鸟的位置刚好对准那抹翠色,分毫不差,整个花插的长度也和翡翠相吻合,按照其设计的宽度,中间掏空的部分还可以再打四五对镯子。
“花插,花插……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曹掌柜仿若梦中人惊醒一般猛拍脑门,激动地来回走动,再抬眼时,看苏青荷的眼神已经不一样了。
花插是近年来流行于贵族之间的玩意,可以固定花泥,将花卉凹成各种造型,其制作材料多是陶瓷、木材,但从未没听说过,有谁用翡翠制过花插。
曹掌柜可以想象出那位少爷看到成品后,会是怎样一副欣喜意外的神情,这可算得上一件突破性的设计,他也可以想象到一堆亮闪闪的银子在向他热情招手…
“不知姑娘,想要多少月钱?”
曹掌柜犹豫着开口,心里对苏青荷还是不太放心,相玉要看缘分,说不定她只是和这块玉有缘,一下撞了运呢?且这块玉形状周正,颜色均匀,难的是想法创意,技巧只占三分。
苏青荷沉吟片刻,答道:“二两,我还有个弟弟,我们需要有住的地方。”
二两,实是狮子大开口,她已做好了被曹掌柜压价的准备,却未料,后者一口答应了下来。
“这你放心!我这店铺后面就是个独立小院,原先的相玉师走了,正好空下来房间。就这么定了,包伙食和住宿,一月二两银子!”
曹掌柜心中暗喜,光这笔单子赚的钱,都够支她三年的月钱了!原先那位月钱就要十两,这下相玉的问题解决了,又省下了一大笔开销!
相玉师,是个只存在于大夏国的新兴行业。相玉,即给玉看相,根据其色泽、水种、形状、纹路等因素,将一块璞玉,赋予全新的含义和用途。
几百年来,由于赌石这门行业在大夏国的兴起,相玉师的地位跟着水涨船高,朝廷甚至将宫廷御用的相玉师,授予了正二品的官职,同时一些权贵世家在得到一块品相不错的美玉后,都会请相玉师来相上一相,于是,一个眼光独到的相玉师可以说是权贵们争相拉拢的对象,富商侯爵们的座上宾。
赌石届的泰山北斗,也是青州薛家的掌门人薛定山,曾说过:
断品相,定姿容,以一副慧眼巧手,幻万千仪态,是谓相玉师。
一名合格的相玉师,不仅要有一副能画会描的巧手,一双独具匠心的慧眼,更重要的是“幻万千仪态”的创造力和想象力。
这些并不是后天可以锻炼而成的,然而,世界上不可能有两块一模一样的玉石,这便需要相玉师后天大量的经验积累,才能做到无论面对什么样的翡翠,也能一眼看穿其本质,赋予最适合它、最能展现其魅力的含义。
天赋加努力,这便造就了相玉师千里挑一的原因,几个大夏国著名的相玉师皆是白鬓长须、年愈花甲,所以曹掌柜认为苏青荷仅仅具有相玉师的天赋,却没有数十年来积累的经验,眼光有限,没有被称作相玉师的资格。
看到曹掌柜眉飞色舞的神色,苏青荷就知道她要价要低了,但话已出口,反悔不得,且她姐弟二人能在寸土寸金的兖州有免费的住处,已经是走了大运了。
苏青荷已经隐约明白所谓相玉的含义,果然,穿越者是有福利的!
甭管是流传千年、博物馆里陈列的古玉,还是各大珠宝商行里摆出的各种别致新颖雕工的新玉,苏青荷都见过不少,尤其是自家的珠宝连锁店上市之后,但凡设计出的新品,都首先要拿给她过目。她所见过知道的翡翠成品样式,远远比十里路都要颠颠地坐上一个时辰马车的古人,要多得多。
在现代,玉雕师兼备着所谓相玉的职责,而在这大夏国应该是被分成了两个门类,苏青荷心道,多半是由于出行不方便的因素,相玉师受邀去稍微远些的地方相玉,来回花在路上的时间就要好几天,哪有多余的心思花在雕刻上?
且雕玉更是一门细水长流的功夫,苏青荷只会一点皮毛,比起爱钻研的古人怕是远远不及,凡事不能两全,苏青荷无比庆幸,这个时代有相玉师的存在,否则以她那糙劣的雕工,不知能不能换得一口饭吃。
与曹掌柜签订了一纸契约后,苏青荷复又回到了客栈,收拾好包袱,便牵着苏庭叶离开了客栈。
听闻苏青荷已找到了每月二两还包吃包住的工作,苏庭叶满脸的不相信,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巴掌大的小脸仰着看她,在等她一个解释。
“唔,这次是阿姐捡着了个便宜,那家玉石店的正好缺人,平时也不忙,就是给玉石画画样子,你以前不是见过阿姐绣过帕子吗?阿姐的这份工就是给玉石绣花…”
苏青荷借旧主喜爱女红的事,说得有模有样,苏庭叶到底年纪小,听她这番瞎掰扯竟也信了,回想起以前苏青荷绣过绢帕样子,那凫水嬉戏的鸳鸯、鹌鹑都活灵活现的,只道他家阿姐是个货真价实的金子,走到哪儿都会发光。
很小便有了金钱概念的苏庭叶,在听了苏青荷的解释后,小脸微微泛起激动的红晕,乌黑的瞳仁里漾着雀跃兴奋。
月例二两,他们村子里最富有的人家也赚不了这么多,虽说这城里物价高,但比起他们之前吃不饱饭、修不起屋顶的境遇,已是不知好了多少倍。
其实他也想过,只要不是流浪街头,又能比以前差到哪里呢?
现在阿姐找到了好的营生,苏庭叶最后的一点顾虑也打消了,不知不觉间,他对苏青荷已越来越依赖。对于她的所说所做,是以前从没有过的,百分之百的信任。
二人相携着走到琳琅轩,押在客栈的五十文住宿钱算是打了水漂,这让苏青荷有些肉疼,不过当推开门,看到的清净雅致房间时,那点郁闷也烟消云散了。
看得出前任相玉师是个极风雅的人,三面墙上都挂着山湖石林的水墨画,画风淡雅空灵,那墨染的湖面仿佛被风一吹,就要粼粼晕开,署名皆是同一人。
香炉里还剩着几块迦南香,案台上一丝不苟地摆着纸笔砚台,旁边摞着一打古籍,苏青荷随意翻了翻,竟是讲伤寒病痛的医书。
这位相玉师还挺博学啊,苏青荷在心里感叹。
床铺并不宽,但睡她姐弟二人绰绰有余,被褥被卷在一起,显然是准备拿走却因为某种原因没带走。苏青荷可以忍受坐八天异味环绕的马车,不介意穿打补丁的衣物和破了洞的草鞋,但让她盖陌生男人睡过的被褥,心理上还是有点障碍。
正准备上街去购置点被褥衣物等生活用品,却未料,她的第一个客人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