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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这声音,两人都觉耳熟,转头看去,一身甲胄还系着大红披风的知府吴大人赫然站立帐帘之后,笑问着两位同僚道。【零↑九△小↓說△網】
两人俱是起身,双袖合拢向上司躬身一礼,齐声道:“下官张硕之(邓川达)见过知府大人。”
吴佩龙也是抱拳一还礼,此时他的形象已经十分接近一个高级军官了,身披山纹重甲,要挂银把佩剑,头戴红翎铁盔,脚踏铁鳞军靴,和台州副将的装备配置是同一个档次。
邓张二人行完礼后看向他,皆被吴大人这身装束惊了一下。尤其是邓监军,他可知道光是这身山纹甲的重量就有三十斤往上,以往知府大人操劳过度,身有慢疾,腰酸腿疼的劳累身体连走路都不利索,今日却能身披重甲,正大步流星地向二人走来,一点没有往日的孱弱文官风气,倒真像个常年征战的老将一般,着实让他吃惊不小。
通判大人更是两眼大睁,对这位自己的直属上司如此变化难以理解,就在今天他听闻知府大人因得知台州卫噩耗当场昏倒的消息后,心里便打起了鼓来:大华官制,府州机构设通判一员,监督地方首长工作情况,是实际上的二把手。
如果吴大人因急火攻心一病不起的话,自己便可以代行知府权力,节制全城兵马,为朝廷和皇上坚守城池。等到倭寇被剿灭之后,就有机会借着这次危机往上攀一个台阶,或调去杭州做通判,干上数年后便有机会入京任职。甚至吏部在来年考核时,发现他张通判在处理浙江军务上的功劳甚大,保土安民稳定台州,直接将他调到京中的六部九寺做堂官,那可就是仕途的一大突破了。
可眼下吴知府突然现身,还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自己先前那些盘算,可全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吴大人显然对二人的反应有所预料,走到二人身前拼接的桌子前,颇是感慨地道:
“二位大人不必惊讶,圣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如今台州卫遇袭,城中又混入了倭寇的奸细,都是上天在考验咱们三个台州府的父母官,究竟能不能担得起头上的乌纱。原本我在上午听到那噩耗之时,惊怒攻心昏了过去。可当我醒来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两位同僚转移至这军营,安在这不起眼的角落里,为台州城保留朝廷委派的官员,以防我的身体出现什么意外,导致城中兵民无首,倭寇乘虚而入。这营地难住,还望两位大人体谅我的苦衷啊。”
“大人这是哪里话,我们都是为皇上牧守地方的朝廷命官,大难临前,岂有嫌弃居所简陋的道理?何况这样的安排全是大人系于安全考虑,若军中也有倭寇收买的细作,也可大大提高规避的几率,妥当,妥当!”张大人虽然心下遗憾震惊,但终究是官场里的老油子,听出了知府大人话里的意味,连忙道着。
邓监军的反应虽没他快,但也顺着吴大人的心思问道:“知府大人亲身披挂,难道要上阵指挥兵马作战吗?城中的两位守备将军何在,怎能让一府的首长矗立军前?”
“是啊,周守备和张守备现在何处?怎能不贴身护卫大人?”张硕之佯装忿忿道。
吴佩龙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存放在内衙府邸里,已经数年未动过的特制盔甲,回想起了下午那神奇的身体治疗,话出口中时还是省略掉了,道:
“两位大人不必惊奇,是本府自己换上的戎装。既然台州卫已毁,刘副将以及诸将官殉国,那本府便是台州城中所有官军的最高指挥。既然是最高指挥,那城中十万百姓的安危,这样的责任本府就不能让下面的人来担。就是台州的天塌了,第一个也只能砸在我的头上”
“大人好气魄,真男子汉也!”邓张二人齐声道,余光互瞥了一眼,心下都骂对方一声马屁精。
吴大人摆摆手,跟在其身后的那一队士兵便原地掉头,齐步小跑出了帐外,再开口时却是到了正题:
“方才本府在帐外听见两位大人谈论形势,说到了城中仓储不足,难足招兵之资的问题,是也不是?”
“回大人,下官午间时分曾领人巡检城中的军用仓库,结果发现所存的粮食与辎重补给都严重不足,能勉强供给给城中现有的一千兵马半个月时间应该就是极限了,如果明日招募兵马扩充城中守军的话,实在是不够啊…”
邓监军道,他是台州卫的监军御史,对于后勤供给对军队战斗力的影响有多大,在场其他两位大人肯定不如他清楚。自古打仗,最狠也是最奏效的方式便是断粮道,再强大的军队,一旦失去了持续的后勤补给,消耗掉现有物资之后,很快便会陷入衰退状态直至发生哗变,脱离军官的控制,最后溃散成逃难的饿兵流匪,再被后勤充足战力稳定的敌军追杀歼灭。【零↑九△小↓說△網】
眼下台州城的情况,和他看过的兵书里所讲的数种军事困境都有契合之处,非但没有良将可以最高效地指挥军队,更没有强兵能在短时间内主动出击消灭倭寇,只能据守城中空耗粮草与城外的倭寇对峙。时间一长,必然导致军心涣散,民心惶惶。如果再有倭寇的细作在城中散布谣言、制造恐慌的话,用不了多久,甚至不用倭寇攻进来,台州城就会乱成一锅粥,从内部自行溃散。
见说到军务,自知水平不够的张通判便很自觉的没有插嘴了。招兵是肯定要招的,可粮饷不够就是最大的问题了,只等着自己的上司拿出解决的办法来,否则这西门就成三人的鬼门关了——大华律例,凡地方官员,皆有守土之责。若在战乱时分弃民弃土,擅自脱离,则由锦衣卫捉拿投入天牢,最轻也得扒了官服,做一辈子阶下囚。要是给朝廷造成了严重损失,抄没家产,夷灭九族也不是没有先例。他可没敢打劝说两位大人撤退转进的主意,否则自己这通判八CD会被知府大人拿来当做稳定军心民心的祭刀鬼,在菜市口劈头了。
粮饷的问题说难也难,不过一个钱字而已。公家有银子便能发下军饷,有银子便能收购粮食,可邓大人先前回话的时候,特地省略了知府库房的情况,在先前巡检城中储备的时候更没敢去搜知府衙门的库房,就不用搜也知道公款肯定早成了私款。这钱从哪儿来的问题,恐怕要成死结了。
正在邓张二人心里都假想着知府大人会怎么和稀泥,装出大义凛然的样子以私款充公款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让他们俱是一惊的话语:
“唔,两位大人不用担心,此事本府已有思量,明天一日之内便能筹集到足够的军饷和粮食。眼下正是台州城面临风浪的时候,本府想,城中的百姓也想守卫好自己的家园田土,祖传的祠堂和房屋,只要借力于民,问题便可自然解决。”
“啊…”
邓监军呼声出口一半,另一半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了。哪怕是身处官场这个大酱缸已经数十年之久,邓川达也自问是一个有底线的人,那便是不把事情做绝,在同僚倾轧中是如此,在使用手中权力谋取私利时也是如此。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堂堂一府父母官的知府大人,居然在这种危机时候还打着压榨百姓的主意,这岂不是要把城中的百姓也逼成倭寇?
张通判听了这话,也是两眼一凸,实在不相信,一向精明的吴大人能昏头到这种地步,还想着战时加征税赋。再联想到他这一身武将打扮,和往日里那个轻视丘八的傲气文官截然不似一人,难不成是上午被台州卫的噩耗惊得浓痰上头,染了疯病了?
“呵呵,难道二位大人以为本府要逼百姓造反?且先不必惊讶,听本府把话说完,再议可行与否便是。”吴大人摇了摇头,示意他们的猜想是错误的,不用胡思乱想,还是好好听完他的解释再说。
邓监军和张通判的余光悄悄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之中看到了不解,不过规矩还是要讲的,便都再次合袖向吴大人行了一礼,道:
“请大人为下官解惑。”
吴大人点点头,伸手抚着自己的胡须,一边从怀里取出一张宣纸放到桌上,一边对二人道:
“本府在来到这里之前,已经派兵士探查了城中的数处可能藏有倭寇奸细的地方,罗列出了一份涉嫌通倭的名单,且已搜集到了足够的证据。依我大华律例,也为城中百姓,本府可以立即将有关人等投入大牢,严加审问。一旦查实,则可就地格杀,抄没非法财产,充入公库。名单便在这里,两位大人看一看,议一议,若能达成共识,则在明日下午之前便可予以实施。”
话到后来,吴佩龙的语气已是森冷无比,脸上的笑意尽去,为官掌权者高高在上的气势显露无疑,让邓监军和张通判心里都是一咯噔,都猜到了话里隐含的信息。
拿起桌上那张宣纸的是邓川达,他见张通判似不敢看那名单,便自己看了起来。
他一边看,嘴里一边轻声念出名单上的一个个条目来:
“城东张记铁匠铺,涉嫌为倭寇提供刀剑兵器,待查…”
“城东薛记食杂店,涉嫌为倭寇提供蒸馍蒸面,待查…”
“城东李记典当行,涉嫌资助倭寇大量银钱、兵器,待查…”
“城北慕容记票号,涉嫌资助倭寇大量银钱、官钞,待查…”
“城南东丰客栈,伙计举报,老板涉嫌资助倭寇大量银钱、官钞,待查…”
邓大人一连读出了十余个条目,吴大人只是抚着胡须,冷着一张僵尸脸听着。而站在他旁边的张大人,却感觉背后一阵发寒,这倒确实不是逼百姓造反,而是要放城中商户的血,用以滋补城防了。
在权力者面前,平民像草丛中的蚁虫,反掌便可捏死。而商人就像被圈养起来的猪,他们的财富在往日里因权力的需要而不断累计扩大、分红给权利者,达成互利循环。而在掌权者需要的时候,权力的刀子就可以立即落到那些猪的身上,割下一块块肥肉,猪却不像蚁虫,可以在生存的绝境中结成滔天洪流,推翻压榨者。猪只能任由权力者割肉放血,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邓大人念完那名单上的数十个条目之后,心下也是全然懂了:
在这危及时刻,知府大人不是准备割肉放血,而是准备直接杀猪了。
“两位大人看完了,以为本府这份名单中是否有不当之处?若有的话,尽可抒发己见,再做修正便是。”吴大人道,打着不搞一言堂的预防针,语气里却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邓监军点点头,没开口,默认了这个结果。反正名单中也没有几家与他利益相关的商号,吴大人又是一把手,轮不着他触那个眉头。
张通判却是苦脸了,和监军不同,他毕竟是城中的政务官,那名单上多家票号、客栈、典当行都和他有着一定联系,若是被吴大人一通下刀全给宰了,那可得损失一大笔灰色收入了。不过他也明白,现在城中公库缺银缺粮,不能从百姓身上下手,就只能从商人身上下手了。
自古而今,只听闻百姓造反,哪有商人造反的呢?
内心犹豫了几秒,张通判还是两袖合一,向知府大人一揖,很郑重地道:
“下官也以为大人这份名单侦查细致,详实准确,没有问题,完全同意。”
吴大人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事情已了,他便将那名单拿起,转身往帐外走去,掀开帐帘之前,留下了最后一句嘱咐:
“今夜恐怕还未太平,两位大人且先留在这里,尽量不要出去。”
“是。”
邓张二人俱是一揖,齐声应是。抬头再看时,帘子已经落下,那份名单也已经被投入了二人身前的火盆之中,熊熊燃烧,迅速化成了飞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