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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钟后,悦来客栈二楼的一间客房门被敲响了。
“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两短三长,敲了两遍,张适听出来了,这是先前二人约好的暗号,取出钥匙开了门锁。
锁声一响,门外那提着剑的身影快步走进房中,反手关上房门。张适赶紧将那铁锁插回门栓,林汉城将手里的宽刃剑拍到桌上,径自走到窗边关上了窗户,拉过了帘子,屋里只点了一根小蜡烛,光线黯淡,他就这珠光翻开桌上的西洋表盖子,时间已经是七点四十分了。
再回头时,二人目光相接,都能看清彼此脸上的神情。
一个焦虑,一个疑惑,都好不到哪儿去。
张适一边拉下椅子坐着,一边问着道:
“林兄弟,你的事情都办妥了吗?”
“老张,我交代给你的事办妥了吗?”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林汉城边走过来边摆手示意他先说。张适伸手摸着那把厚重的宽刃剑皮鞘,压低了声音道着:
“已经成了,我为那位知府大人治好了多年的积病,把你编出来的那些话用神棍的方式讲了一遍,话的可信度不高,但治疗术导致身体的良性变化会让那位大人重视的,尤其强调了警惕商铺,这么明显的暗示,我想能考上功名做官的人应该不会想不清楚的。”所谓的警惕商铺,其实就是暗示知府大人城中的富商与“倭寇”私通,这是林汉城先前交代他的。
林汉城点点头,也压低了声音道:“那就好,我已经从齐王府的爪牙嘴里撬出东西来了。城中的四家高记商铺,包括一家银号和两家客栈,一家青楼。对了,还有城中的数家武馆都隐藏了他们的人,时机到后他们就会被城中留守厢军里的内鬼指挥,发起暴动,配合后续跟进的大队人马占领台州城。”
“那林兄弟,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动手,就在今夜?”
张适问道,右手张开想握住那双层牛皮鞘,剑刃太宽够不着,便把左手也伸上去,两手一起发力,却才堪堪抬起那特别铸造的厚重铁剑,而林汉城进来时只是一手提着剑柄,轻松便能放下,其力量之大又让他心生凛意。
“不知道,我抓住的那个人也只是底层的喽啰,问不出更高层次的消息,但很大可能会在今晚趁夜动手。因为等过了明天之后,台州城肯定已经是封闭状态,城门封闭,只留一面供出不准进。届时他们再想通过搅乱城中为城外的大部队打掩护,开城门难度就会大得多。”林汉城道,语气很笃定,那名蔡拳师在巨大的生理痛苦和死亡威胁下已经把肚里的货都吐了出来,不可能再有藏私。在自身性命面前,什么赏钱,什么规则全都是一钱不值,绝不会值得拿命去守。
“那你打算怎么办?”张适问,他先前以为台州城今天便会招兵,林汉城前往应征,自然而然脱颖而出,参军计划也就顺利完成了。可眼下变故又起,恐怕招募兵马要推迟到明天,而今夜却可能爆发动乱,似乎又成了无法打破的悖论困境。
“既然知道了城中那些钉子的位置,他们原来的打算自然就要落空了。”林汉城道着,左手按住桌上宽刃剑的皮鞘,右手握住剑柄往外一抽,那厚重的剑身上竟然还残留着血渍,明显是见过红了。
张适两眼一眯,抬头看他,轻声问道:“你已经把那些城中的地雷都清除掉了?”
林汉城提起桌上的酒壶,往剑刃上轻轻倒下,再用从怀中取出一块抹布擦拭,边擦拭边道着:
“对,现在那四家高记的商号里已经没有活人了,清洗票号临走前,我用它逼问票号老板城中的暴动人马隐藏在何处,那个人骨头很硬,不过还是把地方吐出来了,而且我在前往目的地的时候遇见了搜查倭寇的城中守军,和早上那拨不是一批人,可能是城里真有人清醒过来了,开始搜寻城里的不安定因素。呵呵,恐怕那些搜查的官军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暴动的预备队居然会藏身在青楼里吧。”
林汉城的声音很平淡,仿佛先前杀的那些人不过是家禽牲畜一般,哪怕那些人都死有余辜,这平淡的话听进张适的耳中也让他背后发寒,这位林兄弟已经让他产生了很大的陌生感,甚至是,恐惧感。
他的脑海中突然浮起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自己有一天阻碍了这位穿越者同类前进的脚步,会不会也成为他刀下的一具尸骨?
不过这自寻烦恼的杂念立即被他赶了出去,话到嘴边已经变了:
“如此一来,今夜城中可以太平了?”
林汉城摇了摇头,将已经擦拭一新的宽刃剑插回鞘中,站起身来,两手背负在后,来回踱着步子,忧心忡忡地道:
“未必啊。如果把他们针对台州卫的暴动行动比作人A,把台州城比作人B。现在人A做好了周密计划要杀人B,我只是把人A的双手双脚砍断,可剩下的那颗脑袋却未必会被砍掉,只要攻击的位置准确,就算只有人A只剩一副牙齿也能咬断人B的脖子啊。”
“你说的‘脑袋’,应该就是今日早晨进城的那支求援队吧?”张适问道,当时二人就在城东临近城门的某家饭店里歇息,林汉城当时预料袭击台州卫的齐王府爪牙会扮成幸存的报信兵,结果果然应验,二人是亲眼目睹那些假冒的伤兵被城门下的守军抬走的。
林汉城走到他身后,停下脚步,道:
“对,我想那些人现在应该都被控制起来了,无论是台州知府还是城中的军官,都不会傻到贸然相信这些‘幸存者’编出来的话,因为台州卫已经被摧毁,他们说什么都是死无对证,肯定会被怀疑是倭寇假扮或被倭寇收买,伺机作乱的。【零↑九△小↓說△網】”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担心这颗失去了手足的‘脑袋’会对台州城造成致命威胁?这些嫌疑重大的人已经失去了自由的活动,营救他们的人也已经被你消除干净了,更何况那些人现在应该已经被处决了吧?台州知府怎会留下那些潜在威胁因素在城中呢?”
张适不解地问着,似乎林兄弟的担心有些多余了。
“哎,老张,你是个医生,不是个军人,所以想不明白很正常的。”
林汉城又踱起了步,绕着房间里这张桌子转着圈,一边走一边着,轻声反问着:“设想一下,如果你是台州知府和城中留守的将领军官,确认台州卫被毁的消息后怀疑这队幸存者是倭寇的人,便直接下令将之全部处死,会对城中的留守军队造成什么影响?”
哎哟,张适一拍自己脑门,明白过来了,这着实是一记毒招:那些齐王府的爪牙先毁台州卫,再派人伪装成幸存的求援兵回城报信,城中再派人去确认这震撼消息之后,无论城中的大部分军队会不会被立刻告知老营毁灭的情况,都会心生不安影响稳定。如果此时台州府高层再下达军令,将那数十名难辨真假的求援兵处死的话,军心就会受到更大的波动,齐王府可能安插在城中军队的眼线再乘机散布谣言,鼓动人心,很有可能台州府就会自乱阵脚而难以控制局势,这便是林汉城所说的“用牙齿咬断脖子杀人”,虽然没有激烈战斗,却能起到同样的效果。
因此,为了在这紧要关头保持军心稳定,无论台州府的高层是否怀疑甚至论定那队幸存者的身份,那数十名假冒的台州卫士兵暂时都是安全的,可能被控制,但不会被杀。
可既然“脑袋”被控制住了,四肢也被林汉城斩断了,那林汉城又为什么还是忧心忡忡的呢?
想到这儿,他也站起身来,本来想先到门后听听外面的动静,不过随即止住了脚步——有林兄弟那双顺风耳,恐怕楼上楼下有异常声响的话都逃不过他的敏锐神经,自己根本没必要插手这安全工作。
于是他又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林汉城脚步未停,继续解答着:
“的确,早上那一对所谓的幸存者百分之百是假扮的,他们应该是这次城中行动的指挥力量,按我先前举的例子来说也就是‘脑袋’,现在肯定被留守官军控制起来了。可你有没有想过,敢酝酿这种战争阴谋的齐王府,在付诸实施前一定做好了冲出的计划。他们或是为了协同配合,或是为了以应万全,在这台州城里可能还存在其他的‘脑袋’?”
他顿了顿,在张适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又补充着道:
“我去到那家青楼后,找到了那些已经换好了黑衣,没来得及拿武器的人,全部清除。算上几家武馆和四家商号,来这儿之前,已经杀了不下二百人,人A的手脚应该是尽断无疑,可人A还有几个‘脑袋’几副牙齿?我根本不得而知,信息的匮乏导致我们现在只能等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不知道今夜还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假如他们还有后招,我也没法阻止,心里怎么能踏实呢?”
林汉城说完,叹了口气,面对这种有力无处使的被动局面,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等待,只要等到明天天亮,台州府的高层能平安无事的话,那么封城、戒严、招兵等一系列预料之中的事宜便会接连开展,自己的计划也能顺利实行。
他心里暗道着,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
“那咱们能做的,也只有等待了。”
张适道着,已经提起了桌上还剩半壶的白瓷酒壶,倒上了一小杯,却没给林汉城倒,而是闭上眼睛,径自饮下了。
“怎么样,酒里有没有下药?”林汉城停下了脚步,问着他道。
张适点点头,在酒液入腹的瞬间,体能那股热流便把其中的有害杂质剔除了出去,他道着:“无毒,应该是蒙汗药之类的东西。”
“给我也来一点儿吧,能睡得好些,省的半夜被噩梦惊醒。”林汉城走到桌前,玩笑似地道着,心里却是系着大事,轻松不起来。
张适笑着给他也倒上了一杯,轻声问着道:“林兄弟,你难道没有考虑过后路?”
“后路?”林汉城的眼睛眯了眯,随即恢复了正常。
张适点头道:“对,后路。难道你从一开始就那么肯定,成为军官后就能凭一己之力救了台州城,等到外部的援军赶来?这杀倭寇的军功,可没那么好挣啊,你难道没有计划失败后的打算?比如离开这里,换一个没有战事的地方,首先确保了自身安全,稳健当中求发展啊。”
“呵呵,老张,你没听说过富贵险中求吗?换一个没有战事的地方,我拿什么往上升,拿什么完成我来到这里的目的?何况不从军,我也考不了科举,当不了文官,难道去经商,当原始资本家?”林汉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反问着他道。
张适却不认可了,摇头道着:“当资本家也未尝不可啊,凭现代的知识与管理模式和古人竞争,除了官营的盐铁矿业外,无论哪一个行当都有优势的。到了安全的地区,用那笔白来的资金开几家现代风格的酒店客栈,没准五年十年之后,你也成了那个行业的巨无霸了。”
林汉城一听他话,笑了,对这位仁兄的想法报之以理解的态度,开口却是道着:
“你认为,商人是什么?”
“商人自然就是做生意,赚取利润累积财富后再扩大生意的富人啊,还能是什么?”张适奇怪地问。
林汉城摇摇头,向他解释着:
“不,商人是只是权力者的代言人,或者说,在封建时代的天朝,商人只能是权力者的代言人。生意做得越大,赚取利润越多的商人,牵连到的权力方就会越多。商人拥有的财富就像案板上的肥肉,权力就是刀子,拥有权力的人能用刀把肉一片片切下来吃进肚里,而商人在权力面前是没有反抗余地的。你是重点大学毕业的,高中历史必修的内容你现在应该也没忘干净吧?你回想一下,天朝的封建史上有哪一位大富商是纯粹的生意人,又有哪一位在登上财富巅峰后能落个好下场?秦有吕不韦,西汉有邓通,一个生前富甲天下还位居相国,另一个能自己从山上开矿铸钱十辈子花不完,最后呢?一个服毒自杀,另一个饿死街头…”
苏醒一日,是非太多,眼下终于有些空闲时间能说些话,他谈兴上来还未讲完,却发现张适两眼直直地看着他,像被说愣了,他干脆来了个高度总结:
“咱们身处封建时代,无论在哪一个阶层都会有符合其阶级特征的麻烦与危险,就连皇宫也不是绝对安全的,纵有重兵层层保护,你认为这世上想让龙椅上的皇帝早些归西的人能少的了吗?后路,那是给权力阶级准备的,就算是权力阶级给自己留了后路,到了危急时刻也未必就走得通。历朝历代的权力争斗,就最文明的宋朝失败的一方也是罢官流放的下场。咱们现在可还是无产阶级,前路都是荆棘满布,后路那种东西,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
话毕,接过了桌上的白瓷酒壶,给张适倒满了一小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灌进肚子里,感受着酒精的温热在喉咙间发散,不知不觉脸已经有些红了。
“我明白了,林兄弟你追求的不是军人这个身份,而是从军能够给你带来的权力,对吗?”张适问着,也拿起杯子一饮而尽,不过体内的热流自动将酒液过滤了一遍,其中的杂质也被尽数剔除,没有融进体内。
“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是的,我追求权力,那是一种男人与生俱来渴望得到的东西。”
“从历史进程的角度来说,权力,是决定国家运转路线的终极因素,没有权力,就算有再多的财富也改变不了这样一个大帝国,幅员万里啊,难道要用金银修一座长城,用高薪统治天下?”林汉城道,设问着,答案却已明了。
“为此不惜拿命去赌,也要完成权力从0到1的质变,然后向2和3递进升级?”张适追问着。
“历史的车轮是不会停下的,我现在就坐在上面,除非现在有一台时空机器摆在面前,否则我只能继续前进,在权力增进到一定程度前,无路可退。”林汉城再倒一杯,边饮边道。
“你想拥有多大的权力呢?”
“大到足够让我改变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