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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之前,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坑坑洼洼的官道上,林汉城刚取出那块西洋表想查看时间,前方的道路上一架马车便飞驰而来,惊得二人连忙藏身进路旁的丛林,看着那四匹挽马在车夫的鞭策下奋力扬蹄,激起一阵阵的烟尘,消失在了道路的拐角处。
走出丛林时,林汉城看了眼玻璃镜下的指针,凌晨四点整,难道这个时候台州城的城门就已经开放了?
“林兄弟,这个地方我还记得,就快到东城门了,你看那儿。”张适拍了拍他的背,指着前方一处让他注意。
林汉城向他所指的方向瞥眼看去,约莫百米外,有一座小亭子,张适的视力只能看清那建筑的轮廓,而他却看清了亭子上挂着的门牌,赫然是“前路通城,一里平安”八个楷体刻字,那是提醒路人再坚持一下,就要到台州城了。
“恩,既然之前那马车能从城里出来,那就说明台州城在开放城门前依然没有收到台州卫遇袭的信息,咱们的时间还很充裕。”
他说着,收回了怀表,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方向,那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苏醒的地方,也是万里征途的第一步。他想着,总有一天我会回来,重新建设这个地方的。
他转身大步行去,张适跟随在后,心有默契,则无需多言。
……
东海之滨,一轮轮波涛冲刷沙岸,一部分融入其中,一部分退回浅海。
数个时辰后,台州卫的大火已灭,雄壮的军营不复存在,连粮仓也被烧得一干二净,仅存的只有军器库中存放的大量铠甲、兵器,已经被数十名黑衣人清点过,悉数搬了出来,让海风吹一吹,晒一晒。
此时的台州卫临海一角,数名黑衣人领队正在军营延伸出去数十米的码头上眺望着,等待着。
下属人马前来报告军器库出村已经搬运完毕时,他们站起来了,那前来汇报的黑衣人也看见了,北边的海面上渐渐冒出了一艘大船的轮廓,先是大帆,再是船头,然后是旗帜,一幅特大号的“无锡高记”商号店旗。
昨日也是这个时分,另一艘打着“高记”商号店旗的商船停靠在了这里,正是勤裕村村长温宝仁等一干沿海渔夫前来卖力气的东家。不过,在运下箱箱货物的同时,也把灾厄的命运带回了村庄。勤裕村已然是废墟一片,尸体和房梁一起成了碳灰,村中林木还在袅袅燃着余烟,,没有太阳出来,只有像被烟熏黑的朵朵乌云。
“呜~”
十余支从辽镇地方购入的牛角军号齐齐作响,厚重沉闷的号声跨过了海浪,飘荡到码头,几位领队的黑衣人中的领头者率先取出了一枚信号弹,随即十余发信号弹在空中接连炸响,像和那远处的大船对着暗号。
那领头者射完了信号弹,转身对诸人道:“昨夜台州卫与台州城的官道已经被炸断,一个时辰后,台州城内的驻军就会派出日常交替信息的马队前来这里,必须赶在他们到来之前先行进城,将台州卫遇袭的情况汇报给知府大人…”
他顿了顿,空着的右手在自己的脖子虚劈一下,阴森地道:“然后在今夜一鼓作气,将台州城内的守军和文官衙门一并消灭,封锁全城并招募丁壮人手,直到汪直的兵从东瀛登陆,立即合兵进攻杭州,明白了吗?”
“是,总管大人!”
数位黑衣人齐声应是,两手抱拳单膝半跪向他行礼,行的竟然是大华朝禁军的军礼。虽然都是刺客打扮,却比昨夜刘副将帐中的那十余名穿甲挂剑的将领姿态更加刚硬威武,气势逼人。
那领头者说完便径自转身,面具下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盯着远处的大船,那越来越近的“无锡高记”黄旗,让他的心里波动起伏。心下暗想,王爷与那高相公联手,着实有与虎谋皮的风险。在出发之前,他也曾斗胆询问过,得到的答案却总是御虎在侧,可那头盘踞了大华朝政事堂整整十年的猛虎,真的能驾驭的了么?
他思索着,沉默着,而那数位黑衣人领队在没有得到命令前,也如曾经在军帐之中一样,不敢有丝毫妄动,保持恭敬的跪姿。
很快,那艘打着十余张大小船帆的商船停靠在了码头边,落下了风帆,两道沉重的铁锚被水手抛下海去,船舷上落下了三道三层横着的长梯子,船上的人与船下的人彼此间没有说过一句话。
负责搭梯的水手像没看见地面上那绵连数里的火后废墟,只等船上那数十个从金陵府乘船,一直藏身于最底层船舱,一路至此的黑衣怪客们陆续下了梯子,再将那九张层叠的长梯收回。
船舷靠岸一侧的两头,守在两尊绞轮拉动器旁的十余名水手则齐齐发力,拉动粗重的木制机杆,用滚轮带动着重达千斤的铁锚。等船锚归位用绳子锁定后,报告了甲板上的指挥手后,指挥手再次吹响了号角,十余名专责吹号的水手也跟着憋足了气吹着:
“呜~”
在浑厚的号声中,那一张张大大小小的风帆被重新拉起、固定,船舱底层的的合力划桨开始在数十名水手的齐声吆喝里开动了起来,渐渐地带动着巨大的船体迎风向前行驶,前往下一个目的地——温州府。
目送那船离开后,领头的黑衣人大手一挥,下着命令道:“所有人跟我来,全部换上台州卫的衣甲兵器,立即进入台州城。”
那一直半跪在地上的数名领队黑衣人闻声而动,各自选定十余下了船的黑衣人,跟随在总管的身后,向着已经被大火吞噬一夜,俨然变成废墟的台州卫前行而去,开始这次行动最后的准备步骤。
……
五分钟后。
天上初阳微露,地上风吹尘沙,高大十余米的城门已经敞开,迎接着出入的人流队伍。
林汉城与张适在长长的队伍后止住了脚步,他们看见了,城门口搭建了一个简陋的通关哨站,数十名守备厢兵个个手握长枪,表情严肃眼光不善,在军官的带领下仔细盘查着排队入城的行人队伍。
不用说,这是摆下卡子收过路费,而且林汉城还看到了,时不时会有官兵在检查行人队伍的时候将眼光移到被查的女人胸脯上,装模作样怒喝一声便要搜身,如果女人反抗或亲属敢碍事的话,立刻就是招呼数名穿着军服提着长枪的士兵上来,将那一块围得严严实实,一顿拳打脚踢加强抢钱袋,将敢于反抗的受害者当街打倒在地,又四散到不同的地方,用拳头警告着那些不老实的刁民。
之后二人看见再有士兵摸上女人身体的时候,也没见着女人和随行的男人反抗了,哪怕牙齿咬得紧紧,手掌握成拳头,也都默默地忍受着,不敢对那些拿着兵器又背靠朝廷的鹰犬们施以还击。
“哎。”
眼见那些士兵的肆意妄为,张适终于没忍住胸间一股浊气,如果说这数年来的异世生涯像一场旅行的话,像这样屡见不鲜的压迫景象便是一坨坨令人恶心的粪便。明明都身处底层阶级,那些比常人拥有更多一点力量和特权的士兵却能从普通人身上搜刮好处,正如他们被上层的军官层层剥削一样。
他低下头不想再看,林汉城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
“老张,你觉得那些在城门前检查的厢兵,如果拉到战场上和蒙古人的军队正面相搏,胜算几何?”
张适抬起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林汉城,不屑地道:
“我虽然没有见过这个时代的蒙古军队,但七年前我见过辽镇精锐禁军的操练,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各级军官分工明确,阵型指挥整齐划一,但面对塞外的铁骑时依然是负多胜少。像这样就地征召,只发一身布质军服和一杆破枪的破烂军队,别说和蒙古军相搏,面对被官府逼到绝境造反的民变军也是一触即溃,只能在平日中起到些威慑作用而已。”
他说的“威慑作用”,威慑的自然也不是沿海地区出没的倭寇,而是那些面对欺凌却无从反抗的普通百姓,让他们老老实实受官府的盘剥,不要抵抗,否则便以武力镇压之。
林汉城点点头,道:“你说的没错,这样的军队,完全是乌合之众,面对被逼到生存绝境、比他们更加凶狠的乌合之众时,也没有胜算…”
但他的话到此一停,又拐一个弯反问着道:“那你认为,为什么这些士兵上了战场后就会变成待宰的羔羊?因为他们的装备差?还是因为他们不体恤百姓?抑或是缺少名将的指挥?”
张适摇摇头,他对军事可谓一窍不通,知道林汉城发问必然心有答案,只等他自答设问。
林汉城点点头,指着那哨卡的方向道着:
“那是因为这些乌合之众缺少制度,军队是强力组织,任何强力组织都需要一个强力的制度约束其位,把每一个组织成员都安放在由制度定制者决定好的位置上,成为组织机器里的一颗齿轮,一个钉子,一枚螺丝。缺少一个自上而下的强力制度,就算给这些厢军发更多的军饷,增加更大的训练强度,来日拉到战场上,面对拥有更强大军队制度的蒙古军队,他们依然会分崩离析,你说的辽镇精锐能够在演练的时候做到齐整划一,可在变化多端的战场上面对在恶劣环境中被选拔出来蒙古军时,却会因为通讯手段的限制和军事制度负面效果的掣肘而负多胜少。”
林汉城的声音很轻,让张适听得念头转动,即便他对历史专业涉猎不深,但中国近代史上的西方资本主义列强打击落后的封建主义清朝时,无论是战略层面还是战术层面都是占尽优势,林兄弟的制度决定论确有道理。
像是脑中灵光一现,张适突然看向他,问着道:
“那林兄弟,如果将来你成了军官,掌握了自己的军队,你打算建立一套什么样的军事制度来训练他们,打造出一台足以撼动封建时代的战争机器?”
“军队的扩张与强化就像国家的工业化一样,是需要一个体系支撑的,体系确立后再从1循环到2,从2升级到3,想要拥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可能只需要花费五年十年。由于我现在有机会直接跨过从士兵到军官这道大坎,或许能减短不少时间,可要撼动封建数千年的古天朝,恐怕一辈子也办不到。”
林汉城也叹了口气,或许前世的知识和这身神力能在这个世界中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资本,但他还没有狂妄到自认为能改变历史进程的地步,更何况现在的他也不过是平民一个,胸中那些想法抱负也还远没有施展的空间与机会,想未来的事太多,只会干扰到当下。
林汉城摇摇头,对张适道:
“走吧,我知道你不是怕死的人,否则就不用在那个地方等我足足半年了。你不仅等待我出现,还能配合我那个拿你的命我的脑袋当赌注的计划,我就看出来了,你比我更想改变以现代人视角来看蒙昧而荒诞的时代。而想要改变旧的统治机器,就要建立新的去碰撞它,削弱它,碾碎它,替代它。我能依靠的只有军队,而你必须帮助我,有你的治疗术,我就能练出一支可靠的军队,然后完成从1到2,从2到3的循环升级。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是这场局部动乱见分晓的时候了,我想,你是不会去杭州的。”
他的眼睛里折射着一股强烈的光芒,似乎对自己的定论很有信心。不等张适给出答复,他转过身,径自大步向城门的方向走去。
“唉…林兄弟,等等我。”张适犹豫片刻,咬咬牙,一跺脚,终于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