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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落春起来,更衣洗漱完毕,在房间里用罢早饭,指着书桌上的书本包袱对品绣和纱织说了个“走”字,起身就想向外走去。一旁的品绣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姑娘莫非忘了,学里的先生昨日已经辞了馆,回家去了,如今新的先生还没请来,姑娘暂时不用去学里了。”
落春醒过神来,笑道:“可不是呢,早晨起来的时候我还想着这事呢。谁想过了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就给忘了。抬头看见窗前书桌上的这一包书,往日的习惯上来,就顺口仍说出上学来的话儿来了。”
品绣笑道:“那是姑娘本就喜欢念书,几位姑娘中虽然姑娘是最小的,但是却是最用功的,而且就算是下了学,除了学里的书,还时常到老爷的书房找书看,因此心里自然时时念着上学呢。不过姑娘也别急,回头等新的先生请过来了,有姑娘去学里的时候,这几天姑娘就当学里放假,好好歇歇吧。”
落春笑笑,没有说话。走到书桌前,摸着上面的笔墨纸砚,她微不可察的轻叹了一口气,不会再有去学里的日子了,因为府里不会再给她们请个新夫子来了。原本在府里教导她们的这位先生乃是当年贾母请托王府从宫里请来教导元春的一位嬷嬷。当年为了元春能够在宫里博个好前程,所以府里为元春一共请了四位宫里出来的嬷嬷来教导元春。等元春进宫之后,这四位嬷嬷没了用武之地,就有其他府里的人来请,之后,走了三位,剩下的这位不想再劳心费力,就留在了贾府,给府里女孩子和旁支的几位姑娘启蒙。凭心而论,这位嬷嬷的文化水平一般,不过人家本来擅长的也不是学问一道,所以迎春她们念书,并非谦虚,真的就如贾母所言,不过为的是识几个字,不当睁眼瞎子罢了。
府里掌家的王夫人出身王家,王家的女子惯来都是不识字的,所以对府里的女孩读书识字这事根本不上心,更何况这里面上学读书又没有她的女儿,所以在教导迎春她们的嬷嬷年纪大了,起了归乡之念,和贾家辞了馆回家去了之后,就和贾母说,让姑娘们到学里读书,不过是为了识几个字,从而能够认得诸如《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这一类的教导女子德行的贤书,不至于失了做女子的本分。如今各位姑娘都可以吟诗作对了,说明字认得差不多了,学问已经足够用了,更何况姑娘们也一天天的长大,正应以女红针黹为要,所以也不必再请夫子了,若是怕姑娘们没了先生教导,失了管束,可以叫李纨帮着约束一二即。
孙辈中,贾母除了宝玉之外,其他人皆不怎么在意,因此对王夫人的话不置可否,只说她这个媳妇办事她是极放心的,这些琐事由她自定即可。所以这事就由王夫人一锤定音,几位姑娘再也没有学可以上了。昨天王夫人当着众人说这话的时候,品绣被落春派去邢夫人那里去了,所以她不在场,自然不清楚府里的姑娘以后没有学可以上的事情。
没有学可以上,落春又不想去串门,在屋子里临了一会儿帖子,写完满满一砚台的墨后这才罢手。洗了手,让纱织将写完的字收起来,落春不想动针线,左右瞧瞧丫头和婆子们都在忙,她也不欲寻事,随手取了本游记,靠着美人靠歪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看起来,消遣时光。看着看着,落春只觉得双眼发涩,眼皮下耷,打了个呵欠,将手里的书丢开,便合上眼睡了过去。
“姑娘,醒醒,若是困的话,还是到床上去睡比较好,这阵子天气忽冷忽热的,你这么睡容易生病。”品绣上来轻轻推了推落春,低声劝道。
“嗯……”落春勉强睁开一双睡眼,在品绣的服侍下坐了起来,说道:“不睡了,这会睡多了,晚上走了困,该睡不着了。给我倒杯茶来吧。”
一旁的纱织忙奉个茶盅过来,落春喝了一口,递还给纱织,直起身伸了个懒腰,人清醒了过来,笑道:“吃了午饭帮我预备热水,午后我想洗洗头。”
午后歇息了一刻,品绣和纱织服侍着给落春洗了头,将没人塌置于廊下,让落春半靠在上面,将落春乌黑亮丽的长发散开,晾在塌后的几上。落春正看丫头们给鹦鹉洗澡,络儿急急忙忙的跑过来说道:“姑娘,快去看看吧,宝玉挨打了,老太太正抱着宝二爷哭呢。”
“宝二哥因为什么挨打?是二叔动的手吗?打的重不重?”落春一面连珠炮的问道,一面起身让品绣赶紧服侍她梳头,更衣,她要到上房去看看去。面对落春的问题,络儿摇着头,一个都答不上来。气得纱织没好气白了她一眼,责备道:“你说你传个话都不弄明白究竟,这不是让人干着急嘛!“
品绣手脚麻利的边将落春的头发挽起,边说道:“姑娘不用着急,放心,没事的。不管是谁动的手,这府里谁都知道老太太最疼宝二爷,就冲这,也不敢对宝二爷下重手。”
落春撇撇嘴,没有说话。她才不是为了宝玉担心呢,若不是听说贾母都抱着宝玉哭了,她都未必走这一趟。正如品绣所说,满府里谁不知道宝玉是贾母心尖上的人,她之所以会去探望,就是做给贾母看的。
落春赶到贾母上房,还没有进屋,贾母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我的儿,这黑心的老贼,怎么就下得去这么狠的手,看把你的手打的……”落春进了屋,只见贾母将宝玉揽在怀里,正在那里怒骂宝玉学里的夫子。落春悄悄的从上到下打量了宝玉一番,没见他有什么不妥,但是见贾母怒气冲冲的模样以及看着宝玉心疼的眼神,宝玉挨打应该是事实,但是是哪里挨了打呢?
这时鸳鸯手里拿着药膏走了过来,准备帮宝玉上药,被贾母把伤药接了过去。拉过宝玉的左手,贾母不肯不假手他人,亲自动手将宝玉那连皮都没破一丝,只是微微有些红肿的手心抹上厚厚一层伤药,然后又拿细纱密密地包了。边包边哭,在那里大声骂着夫子,说他心狠手黑、不学无术、教导无方……跟着不知怎么地又迁怒到了贾政的身上,说他这个做父亲的非要逼着宝玉读书,不把儿子逼死不罢休……
看着宝玉整整大了一圈,被包的如同粽子一般的手,落春无语了,这要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了多大的伤呢,其实不过就是手心微微有些红肿,至于的吗?贾母生气了,后果很严重,很快,贾政夫妇、迎春、探春和惜春、凤姐和李纨都相继过来探视。贾母大骂了贾政一通,重述了一遍“儿子要逼死孙子”的言论后,说宝玉这回不仅受了伤,更重要的是受了惊吓,所以要好好休养一阵子才行,因此暂时不去学里了。被贾母训得脸红皮涨的贾政不敢有半句反驳的言辞,只是在那里喏喏地点头应了,待贾母的怒气稍微平息,这才辞了出去。王夫人一口一个“我的儿呀”,捧着宝玉那包得严实的手掌不住的落泪,然后又不停地咛嘱着宝玉身边的丫头们要小心侍候。待到凤姐过来,一阵插科打诨,哄得贾母气消,这事才算揭了过去。
看到眼前这一幕,落春觉得宝玉能长成现在这副纯良的样子实属不易,已经是贾家祖上烧了高香的结果。不然,就贾母和王夫人这种溺爱劲,妥妥一个不学无术,飞扬跋扈,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培养过程,如果不信,可以参见薛蟠成长过程。而且就贾家这个环境,宝玉竟然没有长歪,真的得说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落春从贾母那里出来,又去了邢夫人处。邢夫人因为和贾赦起了争执,被贾赦失手推倒在地,头磕到了大理石塌的腿上,额头受了伤,伤口没有愈合长好之前不好出门见人,所以这阵子一直闷在房里不出屋,所以就算收到了宝玉挨打的消息,她也没有露面。落春过来的时候,邢夫人正命厨下做几样点心给宝玉送过去,表示她的问候关切之意。陪着邢夫人坐了一会儿,闲话一阵,在邢夫人处用了晚饭,落春才回去。
落春虽然是成人的灵魂,但是身体却是幼儿的。而且这阵子天气阴晴不定,落春顶着个半干的头发跑来跑去,不想身体支持不住,晚上回到自己屋子的时候,当下便觉得鼻塞目眩起来。品绣等见状,连忙招呼她躺下。原只说偶然吹了风,不妨事,喝碗热热的姜汤渥一渥便好。从厨下要了碗热姜汤,落春喝下后,就严严实实的盖好被子,躺到了床上。半夜的时候,品绣发现落春整个人已发起热来,面赤唇白,神智涣散的。吓得她赶紧禀了贾母,连夜请来大夫看诊,并送信给邢夫人。邢夫人收到消息,当下什么也顾不得了,急急忙忙的赶了过来,守在落春的床前垂泪不已,说什么也不肯离去。
落春这一病,足足卧了三日的床,方渐渐回转得好些。只是虽退了烧,但是整个人身上绵软,似被抽了骨头似的没有力气,只得依然躺在床上歇着。只是整日躺在床上,落春觉得头昏沉沉的,于是让品绣扶她坐了起来。才坐起,落春便觉得头晕,身体不自觉的往后晃了晃,品绣赶紧拿了红缎绣富贵牡丹的软枕放在她的身后,让她靠着,忙完之后,又递了温热的茶水过来。
落春接了茶,抿了一口,屋里的门帘从外面被掀开,邢夫人在丫头婆子们的簇拥下进了屋来,走到她床边坐下,伸手摸上落春的额头,又用手背感受了一下自己额头的温度,松了一口气说道:“阿弥陀佛,可算是退烧了。你简直没把我给吓死。”
落春虚弱的笑了一下,有气无力的说道:“累得母亲为我担心,是我的不是……”邢夫人没好气的打断她,嗔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诚心来怄我的是不是?”对着落春无奈的摇摇头,又是心疼,又是自责的说道:“大夫过来诊治的时候,说你思虑过多,以致心力交瘁。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不好,不能帮你在府里争面不说,还带累你,而且什么烦心事都和你说,从来都没为你考虑过……”想起自己总对落春诉苦,邢夫人心里就涌起一股懊悔,忍不住哭了起来,从来都是做父母的为儿女遮风挡雨,但是她和落春却倒了过来。
“母亲,不关你的事,真的不关你的事。我不过就是洗完头,头发没干就四处乱跑这才生了病,哪有大夫说的那么严重。”落春自然不肯让邢夫人把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何况她就算思虑过甚,也不单单是为了邢夫人的事,所以赶忙分辨道。
“行了,行了你的心我知道。”邢夫人拿出帕子拭着眼泪,指着身后丫头婆子们手里拿的东西笑道:“这是你父亲听说你病了让我拿给你补身子的东西,你父亲还让我告诉你有什么想吃的若是不好开口,尽管打发人跟他说去。”
看着邢夫人脸上的笑容,落春一怔,原本因为邢夫人对贾赦已经心灰意冷了,但是看现在这个样子,似乎又死灰复燃了。不过也情有可原,落春目光落到那些丫头婆子们手上的东西,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别说邢夫人,连她对贾赦的言行不也是很意外嘛,所以在惊讶的同时心里还有那么一丝感动。
贾赦对他膝下的几个儿女都很冷漠,哪怕贾琏都没有太多的关注,因此落春虽然努力想和贾赦拉近关系,但是内心深处其实对贾赦这个父亲是没什么期待的,因为对贾赦没什么感情,所以在面对贾赦表现出来的温情,落春在不知所措的同时是有感动,但是更多的是窃喜,因为这证明了她平素里下的功夫没有白费。
可是邢夫人不同,邢夫人是典型的封建女子。对她来说,丈夫和孩子是她生活全部,是她生命的意义所在。当邢夫人对贾赦和她之间的夫妻之情失望之时,不免把重心全都放在了落春身上,当看到贾赦如此待落春,自然而然的对贾赦又有所期望起来。洞悉了邢夫人的心理,落春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这场病生的实在是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