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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里的顾府自从顾仙佛无声无息走后便一直门庭冷落,大名鼎鼎的顾相也终于不在歌舞场所流连忘返,除了每日必须的朝会以外更多的是待在军器司里捣鼓一些新奇东西。因为顾家三位男主人都不在家,顾府那朱红大门也一直是紧闭不开,除了顾淮外出或归来之时有门房赶忙打开大门之外,这些日子大门仅仅开了三次,一次是为了迎接从乌衣巷深处而来的叫雪见的婢子,那婢子来到顾府之时明显怕得要死,但是对于主人的嘱托却不敢忘怀,被顾名领去见那权倾天下的老人时,鼓足了毕生勇气才战战兢兢地说出小姐让我来索要顾公子欠的那汤药费这句话,而面对那老人吹茶之时的微微一笑,雪见几欲昏厥。
除了那位叫雪见的婢子,另外两位值得顾府开大门迎接的也不是什么地位尊崇的人物,一位是来自江南的穷酸书生,当初他和雪见一样战战兢兢来到顾府门房投了木刺和自己一篇虽不锦绣华丽却足以称得上别出心裁的骈文,门房收下后便让他回去等消息。那书生既没有文贴被收下的欣喜也没有珠玉蒙尘的愤懑,温声向门房道了一声谢便心满意足地走了。
虽说顾相人是贪了点,但那慧眼识英雄的本事还是有几分的,哪个被请入顾府的书生士子没有飞黄腾达?再说这顾府虽说终年大门紧闭,但是对待士子书生还算和气,就算文章写得狗屁不通也会被门房笑眯眯地收下,这么多年来顾府从未传出仗势欺人之举。所以这个叫陈钰的书生来到长安第一天就是把自己这篇准备了接近三年的文章给毕恭毕敬地递到了顾府,如果不成也没事儿,还有三月份的科举不是?递完帖子的陈钰连长安城都没有游览便回到京郊一座破庙就着夕阳余晖继续看些书籍,这做破庙里住的进京赶考的穷酸书生有十七八人,都是些贫穷到连叮当响的听不到的市井小民,大多数为了进京的盘缠都把家里能典当的东西都给换了银钱才赶到长安来赌一把运气。这些人来到长安后自然只能住在条件最差的寺庙里,毕竟他们连吃饭的两三文钱都得精打细算,哪里有租客栈的银子?
陈钰来到这寺庙之时已经晚了一点,最好的位置都被人抢光了。他也没抱怨,自顾自地抱着自己的破被褥在靠近门口的地方铺展开,平日里读书闲暇之余也会出去走走,带回些长安小吃与邻近书生分而食之。一来二去的,陈钰在这破庙里人缘混得倒也不差。
这日清晨,大部分书生已经早早开始起床梳洗,寺庙大门突然被人推开,被忽然吹进来的冷风吹得一激灵的部分书生正待破口大骂,但看到来人身份之时却硬生生把话语收了回去,脸上自然而然地换上谄媚笑容。
来人是一队监察院的探子,虽说不是院子里那些杀人如麻阴鸷酷烈的老谍子,但是拿捏住这些外地来赶考的书生的本事还是有的,待手下探子控制好局面以后,为首的一名身材敦厚的小统领才走上前清清嗓子,朗声道:“哪位是平阳郡的陈钰?”
门口的陈钰放下梳头的木梳,起身打了个揖,道:“正是草民。”
小统领打量了这书生一眼,面带笑容地说道:“陈先生,轿子已经备好了,顾大人有请,您看,咱现在过去?”
此话一出,寺庙中众人哗然。
谁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在家乡的十年苦读挑灯夜战,与顾大人有请这五个字比起来,轻到不知哪里去了。
作为当事人的陈钰头发还未梳好,披头散发面目震惊看着那位笑眯眯的探子统领,心中如遭雷击,嘴唇颤抖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小统领也没有催促,他为顾府请过太多士子游侠儿,在这一步登天的巨大变化前,表现比陈钰更为过激的多得是,前年从驿站请的一名士子听说顾大人有请后直接就害了疯病,手舞足蹈疯疯癫癫冲出驿站不知去向。
最后陈钰在寺庙里那些书生的恭维服侍下洗漱完毕穿戴好衣物,又小心翼翼把自己破被褥卷好夹在腋下,这才慢慢踱出庙门。
一步跨出门槛,陈钰便感觉自己到了一方新的天地。
除了陈钰,另外一位有幸迈入顾府大门的是一名江湖游侠儿,虽是二十左右的年纪却面容古板如老僧,步伐之间距离一致到像是拿戒尺精确测量过一般。这位江湖游侠儿虽惜字如金,只与门房交代了寥寥数语后便被闻讯赶来的新晋三管事带入府中,但围观的好事人仍然从这游侠儿背负的那一口古剑判断出了此人出处。
一生只奉一把剑,当属凌霄府无疑。
从不与庙堂纠葛的凌霄府也开始入世了?
因为那游侠儿自从入了顾府后便未出来过,顾府里下人嘴又严实得厉害,所以其余人尽管内心好奇得如猫挠一般但是仍然不得而知这代表着凌霄府的年轻人与顾相到底谈了什么。
只有一些嗅觉敏感的老狐狸才暗暗推断出,这长安城,似乎又要有大变动了。
除了这三位登门之时,顾府的大门都是紧闭不开的,但是这日清晨,一辆没有任何标记的普通马车停在了顾府门前。马车主人是一龙行虎步的中年男子,身后跟着服侍的,却是一面白无须老者。
赵衡没有非得等门房跑出来开大门,与身后许内寺说笑几句,便自顾自地从侧门进入,身后的老内寺对这场景也已见怪不怪,佝偻着腰跟着主子踏入顾家。
作为顾府的常客,赵衡自然不需要下人引路,带着贴身内寺穿过层层亭台楼榭来到顾淮书房,顾淮作为一个敢在朝堂上冲着赵衡吹胡子瞪眼的老臣,看到推门而至的赵衡也没有寻常臣子的诚惶诚恐,站起身平淡寒暄两句后便继续坐回座位上煮茶,连仪式性地请安问好都给免了。
赵衡心里能装得下天下自然不在乎这些,自顾自拣了个座位坐下。不过主子没意见不代表许内寺心里没想法,虽说皇帝拜你为帝师,虽说皇帝对你执弟子礼,虽说皇帝在十七年前就特许你见帝无须跪拜,但你好歹也得有个做臣子的样子吧?恃宠而骄的道理,精通文韬武略的您不会不懂吧?
最注重礼仪的许内寺满怀怨气地看了看平淡煮茶的顾淮,张了张嘴却没敢说出话来。
赵衡挥挥手,老内寺躬身告退,把这一方天地留给了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的两人。
伸手揉了揉发酸的肩膀,赵衡笑道:“人老喽,筋骨也不行喽,这才坐了这么一会儿的马车,身子骨就酸痛得不得了,想当年随先锋驰骋的时候,坐在马背上一天一夜也没甚感觉。”
顾淮给皇帝奉上一杯热茶,自己点上那杆陪伴了自己三四年年的烟枪使劲嘬了两口,待白色烟雾飘出之后才淡淡说道:“人老不以筋骨为能,陛下也无需挂怀。”
赵衡端起茶杯先是吹了吹茶沫,感觉茶水实在太烫不好下嘴便又把茶杯放下,道:“理是这么个理儿,但是说起来还是感觉不好受,咱们老了,乾国可还年轻着哩,可惜不能看它慢慢成长起来了。”
顾淮磕了磕烟枪,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咱能给后人做的,都做啦,要是以后他们再守不住这份家业,那等他们在地下见到咱以后,我非得抽那群小兔崽子的屁股不可。”
赵衡一笑,道:“是啊,咱从一无所有到拼出一个乾国,这辈子也值了,我自然知道儿孙自有儿孙福的道理,只是我担心等哪一天咱们这些老东西都走了以后,那群小兔崽子会没轻没重,想必你也听说了长安城百里以外的官场景色,那群王八蛋吃相实在太难看,好似怕明天一睁眼这个王朝就没了一样,非得在睡觉前能多吃就多吃,能多占就多占,真是没把这儿当成自己家。可是话说回来,我看不惯归看不惯,但对那些老东西还真生不起气来,打天下的时候他们吃了多少苦咱都看在眼里,当初允诺给他们的那些话我可不能当屁放了。再者说,让他们捞让他们拿,他们还能捞多少年?我是怕那些所谓的将种子孙世族子弟啊,在这些长辈熏陶下,能出落出什么好东西?乾国毕竟太年轻,满打满算今年才十七岁,搁在人身上就是一个刚刚及冠的孩子,哪里能经得起他们这么糟蹋?”
顾淮笑了笑,吐出口烟雾,没有说话。
赵衡长叹一口气,躺在太师椅上徐徐说道:“顾大哥,我知道你看好小六儿这孩子,要不阿暝也不会如此大张旗鼓地来趟这趟浑水,但顾大哥啊,我听了你一辈子的,临了这件事上,我想自己做回主,焱儿这孩子最像我,我想,把大统交到他手里,不说能再得边功,守几年太平,是可以的吧?”
顾淮坐直了身体,眯了眯眼睛,笑道:“陛下家事,自然由陛下做主。”
赵衡闭着眼点点头,道:“顾大哥,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希望等我走后,你能帮衬这孩子一把就帮衬他一把,这孩子手腕心机是有的,只是还是稚嫩,把别人看得太轻了些,日后让他早早吃几回亏,不是坏事。”
顾淮放下烟斗,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咱俩谁走在谁前面还不一定,先不要急着想托孤的事情,当然,若是我走在了陛下后面,那有些事自然不必陛下嘱托。说来也好笑,自春秋时期家天下以来,历代王朝君主没有一个不想长生的,但陛下好像对长生始终没有想法。”
赵衡深吸一口气,此时才显示出几分一国之主的气魄,淡然道:“那么多君王想长生,可是哪个得了长生?这人啊,有些事就得认命,顾大哥,你还记得当年刚刚立国之时,禅宗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和尚给我要土地说修建寺庙给我祈福时,你对我说了什么吗?”
顾淮含笑点头,“自然记得。”
赵衡也是微微一笑,道:“你说,要是祈福有用的话,那秦国能亡了?这自远古传下来的大道理啊,是经过几千年验证的,你觉得你是个例外,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顾淮长长出了口气,徐徐道:“陛下纵然英明神武,但是日理万机难免走错了路,这时候就需要老臣来提醒一二喽,所幸陛下不是那种顽固之辈,对于老臣的话,也都能听进去。哪怕有一天老臣不在了,也不会把阿暝留到长安碍太子眼的,陛下放心吧。”
赵衡缓缓点头,“西凉,是个好地方。”
顾淮笑道:“适合栽几株桃花。”
起身,赵衡面色复杂的看着顾淮,后者依然神色平静老神自在,赵衡笑了,道:“没错,适合栽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