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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青荷别苑,阿狸却又大病了一场,一直断断续续拖了月余,方才逐渐好转过来,此是后话不提。且说朱瞻基在外面处理完公事后回宫,听到阿狸生病搬到别苑,就匆匆过来,并且叫来一位宫中太医来专门为她诊治,后来因为册封的事情抽不开身,却也时时派人来问候,又叮嘱慕容秋风及阿青仔细照顾。
下来几日永庆殿与慈庆宫自是忙得不可开交,上下都在作着册封大典的准备,到了册封那天,朱瞻基身穿皇太子服饰,佩带亲王的玉圭,按着礼部的布置,跟随礼部官员指引,在华盖殿完成各项册封仪式,又到了孝陵去拜谒太祖朱元璋的陵墓,最后回到皇宫,叩拜朱棣和朱高炽,册封大典才正式完结。下来宫内大宴百官,文武大臣都恭贺皇上太子,一时皇宫内外满是喜庆之色。
朱高炽直到礼成,方安下心来,自然欣喜万分。一旁的汉王朱高煦,脸上虽有笑意,心中却如跌入了深渊一般。他心里极其愤怒,且又充满失望。一直以来,他都在守着父亲朱棣的那个承诺,在等着身体不好的太子快快离开人世,这样他就能顺理成章地当上太子,继而再继承大统。可是谁料得到头来父皇朱棣竟然来了这么一招,册立了皇太孙,这无疑给了他当头一棒,这个册立意味着太子过后必然有太孙继位,那他这个汉王,怕是再没有机会被立为太子了。他不禁对亲口许诺给他江山的父皇产生了怨恨。自从上次北征回来,父皇对朱瞻基的态度便有所改变,虽然因接驾来迟的事件又不满意太子,几乎又动了换太子的念头,但后来太子却又在文臣的力保下化险为夷。现在,他的儿子又被册封为太孙,双方斗争的砝码已经向太子这边倾斜,而他的局面,开始慢慢变坏。他下来要怎么作呢?这场斗争已经十几年了,他不能这么轻易地就认输。想到这里,他的眼里闪出一丝寒意。
太子朱高炽敏锐地捕捉到这丝寒意,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下来要怎么作,双方都各有各的打算,他现在完全是退避三舍,以退为进,以求保全,他的皇帝老子,不希望他越俎代庖,那么他便隐藏起锋芒来,暂不去争长争短,来日方长方为上策。只是四弟,他倏地地想起来,自昨日起便因册封之事,没去瞧过他,此时要去看望一下,这个四弟,在他与汉王二弟的斗争之中,是个举足轻重的筹码,他养了这么多年,每每关键时刻总能派上用场,不能这么轻易的就失去他。他望望龙椅上的父皇朱棣,跟二弟朱高煦一般脸上虽有笑容,却很牵强,不同的是,他的心里却是担心正在病中的朱高燨。
朱高炽心中微动,见酒宴正酣,私下来吩咐了夏元吉等人给予照顾,自己便先悄悄离席,匆匆赶到永庆殿。
方进永庆殿的宫门,便见慈庆宫的宫女内侍在宫门外侍立,见到他忙行礼。朱高炽便知道太子妃在里面。他冲众人摆手,自行进去。里面太子妃迎出来,夫妻相见,很是欢喜,太子妃道:“册封大典结束了?”
太子道:“是。现在大宴群臣,我想着四弟不知怎么样了,就过来瞧瞧。”又看了她一眼,赞道:“你很好,我不在这里,你替我守着他,我就放心了。”
太子妃明白太子的意思,却是眼圈一红,道:“这个可怜的孩子,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又病成这么个样子。他只是昏睡着,太医们也束手无策。”
说着两人进了朱高燨的寝殿,阿锦阿绣等忙过来行礼。
太子朱高炽近前来看看朱高燨,只见他脸色苍白,昏睡不醒。他靠近前去,摸摸他的头,轻声道:“四弟,今日阿基的册封大典已经完成,正式成为皇太孙了。你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也会很高兴,对吧?”
朱高燨却是没有一点反应。朱高炽却不在意,只当闲话家常,又对他道:“你虽为阿基叔叔,但跟他兄长差不多,你看他长大,他今日如此,也是你的心愿。你快点好起来,为兄还要等着与你一起喝酒,让阿基好好敬你几杯呢。”
说到这里,他心中凄然,不禁泪落下来,太子妃也心有所感,更是想起这个人是他自幼抚养,今日生死叵测,实在令她伤心,如此想着泪如雨下。旁边侍候的阿锦阿绣早已是难过到极点,见太子夫妻伤心,也不禁跟着难受,纷纷哽咽起来,一时殿里一片哭声。
却听得有人大喝道:“这是怎么了?燨儿不行了么?”
众人大惊,只见皇上朱棣从外面大步奔了进来。原来他心中挂念朱高燨,不待贺宴结束,便早早地离席,到永华殿来,哪知方到门口,就听得里面哭声一片,他心中大惊,只道是朱高燨已然死去,不禁大恸,待来到朱高燨的床前,看着朱高燨放声大哭。
众人急忙跪下一片。太子朱高炽惊慌道:“父皇,父皇,四弟只是在昏睡之中。”
朱棣闻言一愣,忙探手在朱高燨的鼻下,隐有呼吸之气,惊喜地道:“燨儿还活着,还活着。”他抚摸着朱高燨的手,叫道:“孩子,你要吓死爹爹么?”
又转身怒道:“四皇子好好的,你们哭些什么?”
殿中众人都将头俯于地上,不敢说话。太子与太子妃急忙跪下,太子妃道:“太子前来探望四弟,久呼不醒,太子心疼幼弟,难以抑制哭出来。儿媳亦是这般,见四弟这般模样,心中实在是不忍。我二人伤心,不想却引得宫中诸人都哭将起来,引起混乱,以致父皇恐慌。此乃儿媳之错,望父皇见谅。”
说着望向朱高燨,叫道:“四弟四弟,你可听到父皇的声音?他为你甚是担心,你醒来看看父皇啊。”又是泪流满面。
朱棣闻言也禁不住伤心,挥手令二人起来,道:“朕知道太子太子妃关心燨儿,只是你们不该在燨儿面前大放悲声,他虽睡着,心里却是明白的,岂不平空添了些烦恼?”太子太子妃忙拭干泪水,连声答允。
朱棣又叫过太医来,询问朱高燨病情,太医们众说纷纭。朱棣心下烦燥,道:“你们也治了这些个日子,却是不见效果,四皇子连床也起不了,要你们有什么用?”
太子妃忙道:“父皇,儿媳已经让人去苏州传了胡濙大人来,再过几日,他便到得宫中,四弟也就有救了。”
朱棣点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环顾四下,道:“瞻基呢?想来酒宴已结束,他怎么没回来呢?”
太子妃忙道:“想是在路上,儿媳马上着人去看来。”使了个眼色,手下的人急忙出去。
朱棣又坐了片刻,太子太子妃请他回宫休息,朱棣便叹了口气,再三吩咐要仔细照看,方起驾回宫。
皇上一走,太子朱高炽便怒道:“皇太孙呢?怎么去找这许久不见他回来?”
正说着,只见朱瞻基进得殿来,满面喜色,身上吉服还未脱掉,看到太子夫妇便躬身参拜。
太子妃脸色一沉,道:“你知道你小王叔身惹重病,册封礼一结束就要回来看望才是,怎么拖到现在才回来?”
朱瞻基忙道:“小王叔可还好么?”急忙上前探视,见朱高燨只是昏睡,心头略放下来,解释道:“孩儿只是在宴会结束后,与各位大人周旋了一会儿,耽搁些时间,也是挂念小王叔的,衣服都没换就匆匆回来。”
太子妃脸色缓和下来,道:“你父王只怕你失了分寸,让皇爷爷责怪。”又道:“我怎么听说你这几日老是往宫外跑,却是作什么去?”
朱瞻基每日是去青荷别苑看阿狸,听母亲相问,却不肯讲实话,便道:“这些日子,孩儿经常去找夏老师问些学问。你也知道因为小王叔病重,皇爷爷久不早朝,现在见夏老师,只能出宫去找他。”
太子妃点了点头,道:“饶是如此,你也要言行谨慎,如今你身为皇太孙了,许多眼睛盯着你,凡事更要思量再三,再做打算,且不要着了人家的道。”
太子亦道:“你母妃所言正是父王所要告诉你的。既然册封大典已结束,下来你要放些心思在小王叔身上,仔细你皇爷爷询问于你。”
朱瞻基只得点头应允。下来连着两日待在宫中,心中挂念着阿狸不知怎么样了,便偷偷让海涛去青荷别苑探望她,来往传递消息。这日见朱高燨稍有好转,瞅个机会溜出宫,奔到青荷别苑,仔细询问,得知阿狸身体已然无忧,心中欢喜,此后更是时不时的过来探望,宫中朱高燨也因胡濙归来治得旧疾,病情日益减轻。朱瞻基往青荷别苑跑得更勤,看到阿狸也日渐好转,方露出喜悦之色,慕容秋风、百里飞雪和阿青俱都舒了口气。
阿狸慢慢地也出房间来走动一下,却只是神思恍惚。
这一日铁大嫂端了坛杨梅酒来,说是李贞家早几年所酿,现下李妻刘氏与他们一起搬在别苑里居住,酒也带了来。慕容秋风尝尝,口感甚是不错,遂叫百里飞雪阿狸阿青一齐聚了来,铁大嫂又弄了几个下酒菜,几个人坐在院中,围在一起慢慢品尝。
阿狸只略浅浅喝了一杯,慕容秋风便道:“虽然是果子酒,后劲也是有的,你身子刚好了些,只略尝尝,不要多饮了。”
阿狸微笑道:“你把我们找了来,却又不让我敞开来喝。又不是你的酒,你这般小气作什么?”
阿青给阿狸盛了一小碗鸡汤,放在她面前,道:“姐姐身子还有些虚呢,少喝酒,多喝些鸡汤来补补。”阿狸皱眉道:“油腻腻的,谁要喝呢。”百里飞雪劝道:“勉强喝些罢,看你都瘦了一大圈了,哪里有以前的模样了。”
阿狸只得用勺子喝了几口。
慕容秋风抬头,只见院子角落里几树杏花,正纷纷怒放,便道:“又是桃李争春之季,想来我们流萤山庄也是处处春色处处花了。秋雨在家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倒是很想念她。”
百里飞雪亦叹道:“匆匆一别经年,杭州自然又是烟雨濛濛、蜂蝶飞舞了。只可惜我们却是不能回去,辜负了大好春色。”
阿青笑道:“百里公子是想秋雨姑娘了吧,倒说自己辜负了江南春色。”阿狸微微一笑,道:“秋雨也是江南春色中的一部分,他说得没有错。”
百里飞雪瞅她几眼,道:“想来你是病好了,知道打趣人了。”
慕容秋风笑道:“是么?”拍拍她的头道:“那我要小心点了,这些日子她不能动,园子里的花草还算有福,下来就免不了被摘被吃的厄运了。”不禁又摇摇头。
阿狸知道他只是嘴上打趣自己,在她病的期间,他的焦急她看到眼里,眉头都没有松开过,想是今日见她大好了,才开心喝些酒来。阿狸不禁笑道:“知道你嫌弃我了,将来你娶了表嫂来单独过日子,是不是就不让我登门了呢?”
慕容秋风笑道:“那就要看你未来表嫂的意思了。她若说不准你来,我绝不会让你进门。”阿青娇笑道:“原来慕容公子惧内啊。”
慕容秋风亦指着阿青道:“对了,还有你,将来也离我远远的,你跟阿狸在一起,一定没什么好事情。有闹腾我的功夫,你们只找飞雪他们去。”
百里飞雪道:“我们北方天气寒冷,她们再不会去那里,还是江南适合她们。”
正说话间,忽见阿绣扶风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阿松阿柏几个小长随。众人忙起身起相见。阿绣自从阿狸离开皇宫后再也没有见过她,今日乍见倒唬了一跳,道:“你怎么也瘦成这么个样子了?”说着眼泪掉了下来,拉着阿狸只不放手。
阿狸也不免伤感,却只强忍着,笑道:“这许久未见,怎么一见面就来招人家哭呢。”又向扶风道:“扶风,你还好吧?”扶风略带伤感,点点头。
阿绣忙用帕子拭去眼泪,招呼随行的阿松阿柏等小长随,将带的东西都放了下来,满满地堆了一地。阿绣道:“听说我要来瞧你,阿锦姐姐就整了一堆吃的用的让带过来。你只挑自己喜欢的,再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告诉我,我让人给你送来。”
说着她拉阿狸往旁边厅里走,想是有体己话要说。慕容百里便拉了扶风一起坐下吃酒,阿青急忙给摆上新的碗筷。
阿狸阿绣在房间内还没坐下来,阿绣就道:“这可怎么说呢,只说出来养病,好了就回去,怎么一病就病了一两个月啊。看你的脸尖成什么样了。”她伸手摸摸阿狸的脸,又止不住难过道:“我是要早点来看你的,只是殿下也病得重,我只抽不出身来,这两日殿下好些了,我才得空下来。你这是怎么了呢,好好地就病这么久?”
阿狸笑道:“病去如抽丝嘛,想来这次风寒来得厉害,我没能抵抗得住,就在床上躺了这许久。”
阿绣皱着眉头,道:“你是这般,咱们那位殿下也是这般。也不知为什么,大半年都好好的呢,你病的时候他也忽的心悸之症犯了,宫中太医来回诊治,只不见好,病情反反复复,且日益加重,皇上太子急得束手无策,太子妃都想着要给四殿下大婚冲喜呢,亏得那时胡大人从江南回来,带回来的什么救命药救好了殿下,当时没把我们吓死,偏那时你又不在跟前。”
阿狸听得大婚冲喜四字,心下抑制不住地凄然,慢慢道:“现在他可大好了?”阿绣道:“性命倒是无忧了,只是慢慢将养着。”说着她左右看看,又悄声道:“阿狸啊,你跟四殿下之间没闹什么事吧?”阿狸一怔,道:“此话怎讲?”
阿绣道:“前几日我想着你身体也该好了,便向四殿下提出来要你回宫,他只怔怔地不说话,我问得多了,他除了叹气,便不再说别的。我心里想他以前那么宠你,怎么现在把你一个人扔在宫外这许久,问却不问一声呢?”
阿狸心中一痛,强笑道:“我这么个病身子,怎么能回宫呢,没得让宫中姑姑们说教阿锦姐姐。此事不要再提了罢。”
阿绣想想道:“可能是这样吧。我来的时候,正好在门口碰到扶风,他非要一起来,又给你带了许多你平日爱吃的东西,我当时还想这个扶风,平时闷嘴葫芦一个,怎么这次竟主动陪我来呢,想来你平时与他关系处得好吧。你就快快把身体养好了,早日回来,星儿月儿都惦记着你,她们都想你得很呢。”
阿狸笑道:“看你拿来那么多的东西,堆成小山一般,竟似要把永庆殿下给搬来罢了。这里不缺什么,你不要惦记我。”阿绣忽然道:“皇太孙殿下时常过来么?”
阿狸一怔,阿绣一指墙上挂着的一张弓,道:“那弓是皇太孙殿下时常用的,弓上挂的饰物却是太子宫里孙姑娘的手艺,我不会认差的,孙姑娘擅苏绣,这绣功我认得出自她的手。”
那弓却是朱瞻基前几日外出打猎归来,带着猎物来到青荷别苑,留些野味交与百里慕容,走得时候匆忙,竟将弓留在这里。阿绣一时眼尖,竟认了出来。她狐疑地道:“阿狸,你心里是有皇太孙殿下了么?”
阿狸看了看那弓,道:“那是他只是前日打猎,归来时路过这里,把弓箭给落下了。”却忽然心生出厌烦来,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阿绣没看出来她的不耐,又道:“我恍惚听海涛说皇太孙殿下请了宫中太医来给你治病,想来是真的。”阿狸只得点点头。阿绣半晌无语,最后道:“阿狸,你只告诉我,你心里真的没有皇太孙殿下么?”
阿狸笑道:“早就告诉过你了,我比他大些,心里只当他作少年看,你只不信,我又能怎么样呢?”
阿绣道:“你只当他作少年,他却不是这样认为。我看他的样子,竟是看上你了。如果他要纳你为妃,你要怎么办呢?”
阿狸皱眉道:“别说没这个可能,即使有那么一天,我也不会答应的。我跟你说过我只能作人正妻。可是皇太孙殿下,是不可能纳我为太孙妃,这第一个不行了。我怎么会去给他作侧妃呢?”
阿绣松了口气,又审视阿狸半天,忍不住道:“阿狸,你心里可有咱们殿下?”阿狸脸上一热,道:“这丫头可是疯了,今日来问我这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情来作什么?”
阿绣微笑道:“我觉得咱们殿下对你是极好的,你又能逗得他整日开心,我心里倒想着你最好嫁给他。”
阿狸呵呵冷笑两声,极不想再重复这样的话题,便道:”阿绣,你我这许久才见,我们能不能说些别的呢?”
阿绣毕竟年纪尚小,不谙男女之事,闻言便作罢,两人又嘀嘀咕咕地好一阵子,外面阿松催了几次,两人方才从厅内出来。阿青吃醋道:“显然是姐姐见了妹妹,竟然躲起来说悄悄话。我竟不知道你们两个这般亲密呢。”
慕容秋风顺手敲了下她的头。阿绣笑道:“小妮子吃这干醋。”
与众人一一道别,阿绣带着人要走,扶风走到阿狸面前,道:“你要好好调养,早点好起来。”
阿狸笑道:“可不是么?慕容都说我现在变得好难看,我要赶快胖起来才行。”扶风欲言又止,阿绣那里催他上路,扶风走出一步来,又回到阿狸身边,轻轻道:“四殿下知道我来这里。那翡翠芹香虾饺皇、梅花香饼是他要我带来的,都是你素日喜欢吃的点心。只是他不让我告诉你。”
说完转身,与阿绣一起离了别苑。
阿狸却是怔在当地。一时众人收拾了残席,百里飞雪想是方才喝得不少,微有醉意,阿青扶他去房间休息,只剩下慕容秋风与阿狸。
慕容秋风叫人倒了两杯热茶来,在阿狸面前放了一杯,轻轻抚摸她的头,道:“阿狸,凡事不要看得太重,不要苦了别人又苦了自己。”
阿狸心如针剌般难受,她哦了一声,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却不说话。其实慕容秋风是过来人,看着朱高燨与阿狸之间纠缠不清,很是替他们着急,又为着朱高燨皇子身份,亦犹豫不决,不知什么样的决定对阿狸来说是最好。阿狸不说,慕容秋风也不道破,只是见她痛苦,心里也为她难过。
此时见阿狸神情冷淡,目光呆滞,慕容秋风摇摇头,暗自叹息,阿狸只不言语。
慕容秋风蓦然发声长啸,响彻云霄,他抽出宝剑,于杏花树下舞起来,剑下风起,口中长吟道:“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长剑划向空中,空中杏花纷飞,宛如雪花飘落。吟罢收起长剑,回转身来倒了一杯酒,一饮而进。
阿狸想起了慕容秋风与苏樱的青梅竹马,心有所动,她看着慕容秋风,心中却想道:“你把自己心爱的人送了出去给人,现在却来伤心难过,又有何用?!天下男子皆薄幸,真真说得不错。”站起身来却不理他,顾自离开。
这日朱瞻基来到了青荷别苑,阿青一见到他,就笑道:“竟是一天也不落地往这里跑,干脆你住这里罢。”朱瞻基笑道:“我倒真想这样呢。人走了,魂儿却是留在这里,搞得我整日里恍恍惚惚。”
阿青抿嘴一笑,以指羞他。朱瞻基道:“阿狸在屋里吗?”阿青做了个鬼脸道:“这还用问我?你自己进去吧,我且避开些。”
朱瞻基嘿嘿一笑,扬声叫了声阿狸,便进入房内。
阿狸正立在窗下,瞅着窗外的一枝蔷薇发呆,听得他进来,慢慢地转过身来,却不说话。朱瞻基见她神情落寞,脸色黄黄,不禁担心道:“可是身子又不好了么?”阿狸勉强笑道:“哪里有那么弱不禁风,我又不是林黛玉。”
朱瞻基闻言略下心来,问道道:“以前听你提过这个林黛玉,说是小王叔象她似的。这个林黛玉到底何许人也,你邻居么?”
阿狸听到小王叔三个字,不禁又是眼眶发热,忙掉头忍住,淡淡一笑不说话。
朱瞻基却又笑道:“阿狸,小王叔这几日身子好些了。我想跟他说讨了你去。”
这是以往两人经常嬉戏之言,这次阿狸听到竟然一时怔住了。却原来阿狸记起了那日朱高燨的话:“将你送到他那里,可好?”心中顿觉刺痛难耐,眼中止不住流了泪来。
朱瞻基吓了一跳,忙道:“你怎地哭了?”阿狸忙抹了把脸,强忍着道:“谁哭了?是方才沙子迷了眼。”朱瞻基道:“我帮你吹下。”说着伸手就要去掰她的眼睛。阿狸忙侧过头来,伸手去挡他的手,谁知他的劲头倒大,自己反被他带得身子一歪,坐到了地上,屁股硌得生疼,她呀的一声,索性哭了起来,边哭边哽咽道:“你们就会欺负我。”
朱瞻基登时慌了,道:“都怪我不小心,撞疼你了。”忙拉她起来,只见她泪水盈盈若一枝梨花带雨,一时朱瞻基看得心痛,情不自禁地将她揽到怀里。阿狸恍惚间靠在他的肩膀上,抽噎不止,可倏地又清醒过来,忙一把推开了朱瞻基,离了他几步远,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朱瞻基怔了下,柔声道:“阿狸,你怎么了?”
阿狸顿时泪如雨下,这数日的委屈便再也抑制不住,低泣起来。朱瞻基上前复又拉住她的手,艰难地道:“阿狸,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明白,你为何总是将我拒之门外?你心里不喜欢我么?难道你真的心中有人了么?即便有了人,那人可象我这般待你么?”
阿狸心中一痛,那个人自然不会如他般待她,而且还想着交她送给他人。她脑海中不时闪过朱高燨的话来:将你送到他那里!将你送到他那里!顿觉痛苦难耐,他的心何其残忍,不喜欢她也罢,却想着将她送与别人!原来是自己想得过于美好,现在看来统统都是美丽的假象,真实却是那么的不堪,不堪到连待在他身边也令他觉得是个负担。阿狸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卑微如尘,或许连尘土也不如。
朱瞻基见她悲悲切切,犹为惹人怜爱,心中涌出许多怜悯,道:“阿狸,不要再难过了好么?现在的你,整日眼里隐有泪光,看得我心痛。我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只想看那个笑着的阿狸,你在院子里大叫,大笑,大喊,是那么明艳动人,那么笑靥如花,那个才是真正的你。你莫要再哭了啊。”
阿狸被他说得更是泪流不止,朱瞻基想伸手给她抹去泪水,却又怕唐突了惹她生气,伸手来复又缩回去。那里阿狸垂头只是呜咽,朱瞻基看来心痛如割,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便大着胆子伸出手来拭去她脸上的泪珠,阿狸不知为何,心里愈发觉得委屈,泪水更是汩汩而下。朱瞻基慢慢地环住她肩膀,将她轻轻搂在怀中。阿狸想要挣扎,却被他抱得紧紧地,她挣脱不掉,张口就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朱瞻基吃痛,哼了一声,却也不放手。阿狸便不再挣扎,任他抱着,她自在他怀里呜咽,将这些日子来的泪水尽情流出。
过了好久,她慢慢止住哭泣,朱瞻基轻轻地松开手来,在她耳边低低道:“莫再哭了,我的心都被你搅得粉碎了。”阿狸低下头来,两颊绯红。朱瞻基轻声叫道:“阿狸。”阿狸嗯了一声,朱瞻基又唤道:“阿狸。”阿狸又答应一声,朱瞻基却复又叫了一声,阿狸睁起红肿的眼睛,道:“什么?”朱瞻基忽地咧嘴笑了,道:“我很欢喜。”阿狸一怔,哑声道:“欢喜什么?”朱瞻基复伸手揽住她,道:“我等这一天等得好辛苦。”
阿狸又被他拥入怀中,一种异样竟然涌上心头,她觉得这个怀抱好温暖,想是连日来心里空虚,再加上身体生病,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是脆弱,此时此刻竟然迫切地想找个肩膀来依靠,朱瞻基的这个肩膀,竟也这般健壮温暖,她依偎着他,竟然生出了些许依恋来,慢慢地她的心有些融化了。
朱瞻基仿佛仿佛感觉到她的变化,轻轻抚着她的背,道:“也许你现在心里还没有我,不过我会等,终有一日,你会知道我对你的好。只是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来守候着你。好么?”
阿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许那场感情真的是太累了,将她伤得无力再去想念,也许是朱瞻基长久来的柔情令她的心软了下来,也许——她是想逃避以往,不想再去面对昔日的种种,也许……不管是出于哪个原因,阿狸不想再去想了——真的太累太累!她现在需要的是一个能让她伤口愈合的地方,如果这个怀抱能给她遮风挡雨,让她忘记痛苦,那么也就这样吧。她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喃喃道:“我会试着去喜欢你,请你,请你也给我个机会。”
朱瞻基闻言,心中激动,双臂更加用力地抱住阿狸。阿狸浑身没有一丝力气,眼角却又滑出两滴泪来。
朱瞻基连日里往青花别苑里跑,一来就与阿狸粘在一处,渐渐的两人花下田间,成双成对。目睹此情此景,慕容秋风唯有一声叹息。阿狸的欢声笑语慢慢地又回荡在别苑上空。她在湖中泛舟,在田间嬉戏,与慕容百里花间月下,品茗品酒,过得精彩无比。只是偶尔地,她的眼睛会泛起一丝莫名的潮湿。
这一日慕容秋风正要出门,碰到了阿狸。阿狸笑道:”一大早的去哪里啊?”
慕容秋风道:“永华殿。”
阿狸心里微微动了一下,笑道:“哦,那么问阿锦阿绣好。嗯,也问四殿下好。”慕容秋风看了她一眼,这是许久来第一次听阿狸口中说出朱高爔的名字,看她神色淡然,眼里也找不出以往那抹痛楚。慕容秋风心中一凛,口中却道:“皇太孙殿下来了么?”
阿狸望望大门处,笑道:“说是要过来,怕有事耽误了也是有的。”说起朱瞻基,她嘴角含笑,不禁想起朱瞻基英气的脸庞,含笑的眼睛。
慕容秋风目睹她的神情,不禁微叹了口气,轻轻地道:“女人啊,真是看不透。”
阿狸笑道:“那你还看?!”
慕容秋风转身要走,阿狸忽道:“等等。”待慕容秋风又转过来,她却沉思下,道:“你帮我带句话给四殿下吧。”
慕容秋风眉头一皱,道:“什么话?”
阿狸道:“前些日子四殿下问了我一句话,你就跟他讲:好。”
慕容秋风不解,奇道:“好?几个意思?讲什么好?”
阿狸道:“你只说一个字;好。他自会明白。”阿狸说完不再理他,转身而去。
慕容秋风有些莫名其妙。一时来到永华殿,到书房与朱高爔谈了一会话,却是关于汉王朱高煦。
原来自朱棣立朱瞻基为皇太孙,朝中便有大臣上折子请求年长亲王离京,归到封地居住。现在年长亲王中也只有汉王朱高煦一人在京,赵王朱高燧早就在封地北京了,楚王朱高燨尚未成亲,且身子一直多病,折子很明显就是指汉王朱高煦。以前也有朝臣上过类似折子,朱棣当时因为宠爱朱高煦,那朱高煦又死活不愿离开南京,所以朱棣都置之不理。今天又有人上了些奏折,朱棣这次却动了心思,既然已决定要传位给朱瞻基,那么太子朱高炽的地位是不能变的。再加上朱高煦近些日子来的张狂,不时有人传入朱棣耳中,朱棣更是对这个儿子失望,便找杨士奇来询问,那杨士奇明着不偏不倚,实则是为太子朱高炽作事,此番见皇上有此一问,他马上抓住机会,上奏道:“各路亲王番王都居于封地,汉王却抗拒不去,实在令天下各位诸王不服,为平息众议,还是请汉王马上离开京城为好。”朱棣当下便作出决定,令汉王朱高煦即日离京,到封地乐安居住。
朱高燨听得原委,轻轻道:“这样说来,太子殿下这次以退为进,也是取得成效了。只是汉王殿下怎么样?这次还是又哭又闹不去封地么?”
慕容秋风却道:“这次汉王殿下却一反常态,并没有去向陛下乞求留京,反而应了下来。听人来报,他在汉王府内收拾行装,不日就要奔赴乐安。”
朱高燨叹道:“汉王此次倒也明智。朝中武将以张辅为首支持他,偏那张辅年前便去了安南,这安南再次动乱,张辅没个一年半载不会回来。朝中武将没了领头之人,自然替汉王说话的不多。汉王选择先行离开,未尝不是好事。”
慕容秋风点头道:“想来太子殿下运气来了,所有事情都赶在一起,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两人又说了会儿,听得外面有燕子呢喃之音,朱高燨站起身来,慕容秋风忙将一件外衣递上。两人踱步来到庭中,朱高爔披件长衫,更见清減。他看看那些已然长得茂盛的花草,道:“青荷别苑的花都开败了吧?”慕容秋风道:“是,先是梅花,后来桃李,再下来山樱,如今都已凋谢,现在荷花已有少许含苞待放。”
朱高爔道:“春色无限好,只是太匆匆。不知不觉间春天竟然过去了。”他神情寂寥。慕容秋风看得心酸,却也不敢说什么。
朱高爔忽道:“阿狸在别苑里可好?”
慕容秋风心中一凛,这是这些日子来他第一次问到阿狸,忙低声道:“很好。”朱高爔点点头,不再说话。两人一时都无言。
慕容秋风沉默半晌,道:“殿下,我来时阿狸让我带一句话来给你,说是你以前问她的话。”朱高爔神色一振,道:“什么话?”慕容秋风道:“她只说了一个字:‘好’。她说你会明白。”
朱高爔倏地脸色惨白,想起那晚他说的话:阿狸,送你去他那里,可好?这就是她的答案了——好!朱高爔骤觉如铁锤砸胸,心口极闷,似喘不过气来。那么,她问他的话呢:“你可愿意我去他那里?”他还没有回答!他的答案是——不愿意!
可现在有意义么?似乎一切都成定局,可还有转圜的余地么?
“待我长发及腰,少年娶我可好?”蓦然慕容秋风吟一句,朱高爔身子一震,神色凄然。
慕容秋风苦笑一笑,道:“有些东西无心去记却能记得,阿狸只吟了一遍我就忘不掉了。待我长发及腰,少年娶我可好?却怕长发及腰,少年已有阿娇。”慕容秋风轻轻吟着,心中想得却是那一蓑江南烟雨杏花,小儿女青梅竹马,青丝红妆约下,来日相拥天涯,蜂蝶犹饶在花架,瞬间却遭风吹雨打,柳梢儿依然月牙,燕子却已不知飞谁家。他眼前幻化一朵樱花,待仔细看时,却已倏然不见。蓦然他眼前一团水雾,他长长吐了口气,道:“殿下,我已然错过,纵使想追,也追不回来了。”说完怅然离去。
慕容秋风与苏樱的故事,朱高爔早已知晓,嘘唏叹息之余,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鸳鸯变参商。想到此处他微叹了口气,又看到眼前草长花开,看着那朵朵花儿,似乎变成了那张明媚笑靥。
扶风一直侍立在他身后,此时忽然掏中一支金钗,递了过来。朱高燨接过来,认得是阿狸的钗子,阿狸一直不会梳发髻,在宫外时常常散开一头长发,或以丝帕系着,或以编织的花环束额,她手也巧,那些花朵柳条,在她手下不一会就变成花环、花冠、手钏,随意戴在身上,光彩夺目。来到宫内,不能这么穿戴,每日多是阿绣给她梳头盘髻,这支金钗,朱高爔记得一直在她的发髻后面簪着,只是不知怎么会在扶风这里。
扶风道:“那晚马公公带殿下去见皇上,我送殿下回宫后要去侍卫所,在慈庆宫外的铜缸处,见到阿狸呆立在那里,问她什么也不说话,当时我没在意就回去了。过了两日在慈庆宫门口碰到个小长随,手里拿着这支钗子,说是在铜缸后面捡到的,我认的是阿狸之物,便要了过来想着还她,谁知阿狸竟然去了别苑,下来一直没再见她。那日去别苑瞧她时又走得匆忙,忘记带了还给她,以后就没机会再去别苑了,没奈何只得先放在我这里。”
朱高爔恍然,原来那夜她出去寻找他,那么她……朱高爔苦笑,错了,都错了!他转身道:“扶风,我们去青荷别苑。”
她的答案带给他了,那么他的答案也要告诉她,那就是——不愿意!
朱高爔带着扶风阿绣到了青荷苑,阿青蓦然看见他吓了一跳,慕容百里正好不在,她只得领着他们进来。
朱高燨缓缓而行,四下望去,也不过数十日,却恍如隔世。不觉来到湖边,却见小桥上,阿狸和朱瞻基并肩坐着,双腿垂于木桥下面,两只脚兀自一摇一荡。阿狸手拿一枝蔷薇,时不时地扯下一片花瓣来,抛向桥下流水之中,朱瞻基则一直侧脸看着她。两人嬉笑着,打闹着,阳光洒在他们的身上脸上,金光闪闪,就连湖里的水,也都泛着光芒。
朱高爔一时有些恍惚。桥上朱瞻基不知说了什么,阿狸嫣然巧笑,美目流盼,朱瞻基随手从那蔷薇枝上折下一朵花,给阿狸别在发间,阿狸眉目含笑。
终究还是晚了!朱高爔猛地咳了下,嗓子觉得微腥。对面桥上的人儿惊觉,都忙站了起来。
二人来到他面前,朱瞻基笑道:“小王叔今日怎么过来了?也不言语声,我们好一起过来。”阿狸脸色红红,对着朱高爔微笑道:“四殿下好。”又转向阿绣扶风,点头问他们好。阿绣扶风神情古怪,点头算作招呼。
朱高爔深吸了口气,看着阿狸轻轻道:“你可好?”
阿狸还没答话,朱瞻基笑道:“她有什么不好的,好的不得了。”阿狸转向他,嫣然一笑。
仿佛时光流转,朱高爔忽然想着花墙上那个头戴花环的少女,冲他嫣然一笑,清脆地道:“我姓丁,名婴宁,你可唤我小字阿狸。”厮情厮景仿佛还在昨日,今日这个笑容却已不再属于他。
阿狸的眼光划过他的面庞,却没再停留,目光落在了另一个充满阳光的脸上。朱高爔淡淡一笑,抓住扶风的手,转过身去道:“回宫吧。”
阿绣跟着朱高燨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道:“阿狸,你什么时候回宫啊?我们都想念你的很。”
朱瞻基却笑着扬声道:“小王叔,还是把阿狸留在别苑,可好?”
朱高爔心里道:“不好!”嘴里却微笑道:“好。”手指抓紧扶风。
朱瞻基闻言笑道:“阿狸,这下你不用担心了,安安稳稳地就在这里住着,我会时常来看你。这里没宫里那么约束,比较适合你。”
阿狸道:“好。”眼里闪过一丝光芒,划过慢慢消失地一抹青衫。她以为她已经不会再在意了,但是当那青衫即将消失的时候,她的心却猛地跳了一下。
朱瞻基忽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她想要挣扎,浑身却没一点力气,朱瞻基的拥抱很紧,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朱瞻基在她耳边轻声道:“阿狸,阿狸,阿狸。”他隐约感觉到胸前的衣服有些湿热,心里知道她又哭了,他心里作痛,只是紧紧地抱着她,轻声唤着她的名字。阿狸也终于在那个怀抱里逐渐平息了下来。
朱高燨离了青荷别苑,坐车回到皇宫之中。他自感身子疲倦,又不欲旁人打扰,便嘱咐阿绣在外面侍候,自己半卧榻上,兀自发呆。
那阿绣与扶风两人来到殿外,两人对视一下,阿绣悄声道:“你看那阿狸,是与太孙殿下好了么?”扶风点头道:“看方才那么个情形,却象真的。”
阿绣狐疑道:“平日与阿狸言谈,她总说皇太孙殿下年纪小着她,她不会嫁给他,今日却为何看着二人那么情投意合的模样?难不成她竟骗我不成?”
扶风道:“也是我们疏忽了,那几日海涛在我们面前提及皇太孙殿下天天往青荷别苑里去,可不是去找阿狸么?”阿绣恨道:“海涛那鬼头,问他什么总是支吾,分明是为着他家殿下对我们隐瞒实情,真真可恶!”
扶风呆道:“那么我们殿下怎么办呢?”
阿绣奇道:“什么怎么办?”扶风道:“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看殿下的样子,明明喜欢阿狸,却被皇太孙殿下给要了去,他心里该有多难过?”
阿绣啊了一下,笑道:“这个我自然看出来,可是皇太孙殿下也喜欢阿狸啊,他们也只是喜欢阿狸,可谁能娶阿狸作正妃呢?阿狸私下里说过,她将来的相公只能娶她一个妻子。你看咱们这宫里两位殿下,哪一个能作到这样?”
扶风闻言很是奇怪,道:“阿狸真的这么说?”阿绣点头。扶风皱眉道:“这可有些麻烦呢。”阿绣笑道:“谁说不是呢?”忽又犹疑道:“只是今日我们看到那个情景,阿狸那丫头好象喜欢上太孙殿下似的。”
扶风想想道:“阿狸素来性情豪爽,不拘小节,她与太孙殿下平日也很合拍。依我想来,是不是我们两个多虑了,实际情况并非我们所想?”
阿绣歪着头想了一会,道:“还是要找一日来,去别苑问个明白。”扶风连连点头称是。
忽见一个侍女从殿后面走了出来,随行的有星儿月儿,几人悄声不知说些什么。阿绣瞧那侍女脸生,却不是永庆殿里侍候的,便道:“那个人是谁?好象不是咱们宫里的人。”
扶风瞅了瞅,道:“好象在慈庆宫里见过。”他常跟着朱高燨去慈庆宫里请安,感觉那侍女有些脸熟。阿绣奇道:“今日一早阿锦姐姐也被太子妃娘娘叫去慈庆宫,有什么吩咐不直接告诉她,却怎么又来个慈庆宫的侍女,她到这里作什么来?”
那侍女匆匆离去。星儿月儿正要离去,阿绣便出声招呼她们。二人忙来到她面前,笑着道:“姐姐唤我们何事?”
阿绣指着那个侍女的背影道:“那个人是谁?来我们这里作什么?”
星儿笑道:“她是慈庆宫的。听说月儿有上好的绣花样子,便替孙姑娘要些来。”月儿道:“孙姑娘喜爱刺绣,见些新鲜的花样,便要拿来描了绣出来。”
阿绣点下头,正要离去,星儿却又道:“这个姑娘嘴也碎叨,一直在询问阿狸姐姐呢。”
扶风心底陡然一惊,忙问道:“她问什么呢?”
星儿想想道:“就是问阿狸姐姐从哪里来的,在永庆殿里作些什么事情,怎么又出宫去了等等琐事。”月儿机警,忙道:“不过我们也是有一答没一答的,只捡起不紧要的话来说,后来我们不怎么搭理她了,她也不恼,就象家常般的闲唠,又坐了会便要走,我和星儿便送她出去。”
扶风阿绣相互看看,阿绣对星儿月儿道:“记住了,任何打听咱们宫里的事,不要随便回答他们,只推不清楚便好。”星儿月儿忙答允,阿绣让她们退去。
待两人走开,阿绣不解道:“太子宫里的人打听阿狸作什么?”
扶风摇头道:“这个可不好说,却又不象是随便问问的。”
阿绣忽然想到什么,叫道:“会不会是皇太孙殿下要纳阿狸为妃子,所以太子妃先来打听她的情况?”
此言一出,两人都吓了一跳,面面相觑。
忽看到海涛慢悠悠地走进宫门,两人忙喝住了他。阿绣打量他一下,道:“海涛,怎么只有你一人?你家殿下呢?”
扶风看了阿绣一眼,想来阿绣跟着阿狸时日久了,这个你家殿下学得十足十。
那海涛晃着圆圆的脑袋,道:“这个可真不知道了,皇太孙殿下说我嘴不牢靠,现在不怎么带我出宫,出入都带着流苏来着。”
阿绣斜睨他一眼,哼道:“你的嘴还不牢靠?分明就是不想让我们知道些事情,故意这般找借口推诿。”她冲扶风使了个眼色,扶风便将他逼到了墙角,伸手提起他的衣领来,那海涛个子矮小肥胖,此刻被扶风悬空拎起,吓得大惊失色,道:“扶风大哥,你却是要作什么?”
阿绣笑道:“我问你话,你老实回答便罢,不然让扶风把你扔在宫墙上。”海涛哀求道:“阿绣,有什么不好说的呢,且把我放下来。”
阿绣低声道:“你家殿下是不是经常青荷别苑?”
海涛道:“我不知道。”却被扶风在脖子上加重手劲,顿感呼吸困难,忙道:“是,是,今天一早又去那里了。”
阿绣又道:“你家殿下是不是喜欢阿狸?”海涛闻言却笑道:“这个你问得却好笑,这永庆殿上下,谁不知道皇太孙殿下喜欢阿狸?你难道不知道?”
阿绣一时语塞,这个问题问得是有些傻。被海涛呛了下,她抬起脚来踢了他一脚,恼道:“那阿狸喜欢你家殿下么?”
海涛苦着脸道:“这个你要问阿狸去,我又不是她肚里蛔虫,怎么知道她心里所想?”
扶风见阿绣一直问不到正点,心里着急,便喝道:“皇太孙殿下现在与阿狸怎么样了?”
海涛一愣,望着扶风嘿嘿道:“大哥,他们怎么样了我如何知道呢?”扶风哼了一下,随手从靴子里拔出把匕首,放在海涛的脸上划了下,道:“说不说在你,划不划在我。不过你放心,我那里有金创药,治疗刀伤很是灵验,就看你要不要了。”
海涛被刀抵着,不能摇头,忙道:“不要不要。我告诉你啊,皇太孙殿下现在跟阿狸好得很,两人几乎天天厮守着呢。”
扶风与阿绣对望一眼,扶风又道:“太子妃娘娘可有打算让阿狸进宫来侍候皇太孙殿下?”
海涛一怔,忙道:“这可真没听说过。太孙殿下整日不在宫里,太子妃娘娘已经很不高兴了,几次着人教导于他,不可荒废正业,可咱们殿下哪里听得进去?又吩咐我不能乱说,我只好天天躲着太子宫里的人。现在倒好,连你们也来追问我,我以后可要往哪里躲去?你们再有什么疑问,只问咱们太孙殿下,不要为难我一个小宦官好么?”
阿绣啐他道:“什么咱们殿下,是你家殿下。”
扶风将他放了下来,收刀入鞘,道:“去吧,今日之事不要给别人说,不然阿绣饶不了你。”
阿绣闻言忙道:“对,我饶不了你,你若给别人多嘴,我让扶风把你的牙齿打掉!”
海涛扁扁嘴,哭笑不得,道:“这都是些什么人啊?以前阿狸常常捉弄我,现在她走了,倒换成你两个了。”
扶风抬手要打,海涛忙一溜烟地跑了。
扶风叹了口气,忧道:“看来海涛说得是真的,阿狸跟太孙殿下好上了。”抬头看看朱高燨的房间,心中却不知如何是好。
这日阿狸方才吃过早饭,就看到流苏进来,对她道:“太孙殿下请你出去。”阿狸一怔,问道:“去哪里?”流苏道:“去了就知道。”却不多言。
阿狸只得随她出门来,流苏道:“太孙殿下道你身子还未复原,独自骑不得马,就跟我共乘一骑吧。”先自上马,伸手来拉阿狸。阿狸对这个流苏向来有些怯意,见她不多说话,也只好随着上马。
流苏带着她打马向北而去。想是怕阿狸身子吃不消,是以速度并不快。一时来到山脚之下,只见四下里峰峦叠嶂,青天白云,空中不时飞过些鸟儿,鸟声清脆悦耳。阿狸多日不出青荷别苑,今日到达这开阔之地,心情陡然放松起来。转过一座山,看到一座庄院,规模不大,掩映在青翠之中。到了庄前,流苏勒马停住,翻身跳下,又伸手将阿狸接下马来,道:“便是这里,请进去吧。”
阿狸抬头看到门上三个大字群芳苑,她慢慢推开大门,走进院内,顿时眼前一亮,却见院内百花齐放,各种各样的鲜花竟然摆满整个院子,姹紫嫣红,芳香四溢。奇怪的是还有十余株桃李迎风斗艳,桃李现在早已过了季节,如何能看到这些花儿朵儿呢?
她正惊喜间,听得后面声音道:“可还喜欢?”
转过头来,只见朱瞻基笑吟吟地走了过来。阿狸看着他笑道:“你是如何找到这些已经开没了的花呢?”
朱瞻基道:“你不闻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么?这些桃李花树,我着人在深山之中找了来,特为你种在这里。”他上前来轻轻拉住她的手,道:“为着你生病,想是错过了花季,我便想办法让它们重新为你再开一次。”
阿狸看着桃红李白,赞道:“真想不到这个时节还能看到它们。”朱瞻基笑道:“青荷别苑内虽也有春光,却以荷花为主,别的花草品种甚少,我叫人把能收到的花草都收罗了来,这里能有的应该都有了。你可喜欢?”
阿狸为着这满园春色,喜不自禁,点头道:“喜欢。”朱瞻基忽地拉着她往后院走,到了后院,只见一片水塘由院外接入,清澈见底,旁边却有着一架秋千,阿狸一怔,忽地想起宫中绻烟阁便也有这么相似的景色,只是那秋千是架在温泉之上。
朱瞻基不知道阿狸曾经去过绻烟阁,便道:“这里是仿着宫里一处景色作的。只是此处没有温泉,也只好这样将就了。”阿狸心想怪不得有些眼熟,笑道:“如此已经很好了。我心里很是开心。”朱瞻基便道:“只要你快乐,便是要我作什么,也是值得。”阿狸笑着不语。
朱瞻基道:“这群芳苑是我买下来的,今日便送与你,这个地方以后也只属于你一人。你闲时可以过来赏玩,也可以住在这里。我倒希望你住在这里,我看你时更加方便。青荷别苑虽好,终日里人来人往,不比这里清静,我们来往也方便一些。”他忽然凑近她耳边,放低声音道:“我来金屋藏娇,你可愿意?”
阿狸俏脸登时通红,她嗔责地瞪了他一眼。朱瞻基哈哈大笑,拉着她来到秋千架旁,道:“这秋千昨日方才作好。你来试试看。”
说着便将阿狸推到秋千之上,他在后面慢慢地推送着她,阿狸荡在空中,又瞧着眼前春色,心中欢喜无限。
荡了会儿秋千,朱瞻基又带着阿狸将整个园子都看了个遍。园子里只用一对谢姓年老夫妇打理,朱瞻基也让二人见过阿狸。此时正值炎热夏季,不一时二人便浑身出汗。阿狸看看那一池清水,朱瞻基便笑道:“可要泡下脚?这水从外面引入,倒不过于清冽,洗一下会很舒服。”
阿狸正有此意,便笑嘻嘻地来到池边,脱去鞋袜来,将双足放在水里浸泡,回头来看朱瞻基却盯着她双足观看,她笑道:“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没有看过。”
朱瞻基笑道:“自然看过,才知道你的脚很好看。”
阿狸斜睨他一眼,道:“你也下来泡泡。”
朱瞻基挨着她身边坐下,从怀里掏出一样饰物来,阿狸看去是一条赤金链子,金光闪闪,通体以很小的玫瑰花形打造,精巧无比,更奇地是链子连接处坠着一个指甲盖般的小锁,锁上还带着个微小钥匙。她拿在手里把玩半天,道:“这链子倒也精致,像是花费许多心思。”
朱瞻基道:“真是费了我不少心思,找了多少能工巧匠才打造出来。”轻轻将阿狸右脚抬起来,趁阿狸还没意识过来,他已将那链子束于她的脚踝处,又一扬手中那枚小钥匙,道:“这赤金足链从此后便只有我一人能打开了。”
阿狸急忙用手去解那链子,却是环环相扣无从下手,朱瞻基道:“素日送你些衣衫首饰,也没见你穿戴,想来是不喜欢。有天无意间看你在湖边戏水,双足雪白,我便想着打造出一条金链来与你缠于足间,必定好看。”低头看阿狸双足肌肤如雪,赤金链子亦灿烂耀眼,一时心神飘荡,伸手握住阿狸的脚。
阿狸一惊,急忙又将脚放于水中,嘴里却道:“这东西沉甸甸地,束于脚上岂不累着人?”朱瞻基笑道:“那花体锁头俱是空芯,轻巧得很。”阿狸便一抬脚,果然没觉得有什么负担,便也展颜一笑。
朱瞻基看到眼里,道:“总算让你喜欢,我也没有白费心思了。”伸手看看手中那把金钥匙,道:“你既然戴上了,我自然想你终生都戴着,不论何时都不要解下来,要这钥匙又作什么呢?”随手一挥,便将那金钥匙扔于池塘之内,道:“从今后,你便只属于我一人。你天天戴着这足链,心里也就会天天想着我了。”
阿狸听他言语恳切,心中动容,转眼看他笑吟吟地只是望着自己,满脸满眼都是怜爱之意。不禁暗自想道:“自打认识他以来,他便是这样百般讨我欢心,无论我开心亦或不开心,他始终陪在我身边,他人品贵重,却也能做出这般放下身份的事来,想来心里面是把我当作至爱之人。这样的人在身边我却没有看到,现在既然知他心意,为何不去珍惜呢?”思及此处,不觉一腔芳心也慢慢倾向于他,冲着他嫣然一笑,朱瞻基看在眼里,一时也是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