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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面人拽着蒲松龄冲岀官兵包围,不走大街,专钻偏僻小巷,终于甩掉了追兵。见小巷转弯处有座破庙,决定进去暂避一下,喘口气再走。
庙宇破败不堪,神殿里挂满蛛网。两人顾不得尘土污秽进去,返身关上庙门。
“壮士,坐下歇息会吧!”蒲松龄气吁吁,一屁股坐在神龛下面的砖地上。
蒙面人低声咯咯一笑:“壮士不敢当,叫我声小妹可矣!”说着把蒙在头脸上的黒纱摘下来,原来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子。
“小卿!”蒲松龄又惊又喜:“真的是你呀!我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嘘一”!小卿小声惊告他。随即甜甜一笑:“我早说过,‘有缘后会定有期’,怎么会见不到呢?唉,一晃八年过去啦,干爹干娘还好吧?”
“父亲早没了,娘身体还挺健壮,就是想你常常落泪!“
“是我有愧于她老人家!”陈淑卿抹了抹眼泪,哽咽道:“等这场风波平息了,我一定回家看望老人。”
“小卿,你知道我多么想念你吗?你走的那天,正好我去济南施恩师官邸赴宴,回到白衣殿,已是人去屋空……我躺在冷炕上哭了半宿……”
“松龄哥,小卿让你受苦了!”陈淑卿动情的一手扳住他的肩膀,一手用手帕给他轻轻擦拭着眼泪:“我当时也留恋难舍,可是母亲派郑叔叔接我回去共谋脱身之计。只好仓促上路。当时,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所以没告诉你去向,也许只有这样,你才会永远忘掉我。跟嫂子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松龄哥,现在我才明白:当初干爹不让我们在一起是对的,因为我们人生志向不同,注定只能做朋友,不能成夫妻。当初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许永远如此!我决心一生不嫁,单身一人闯天下、行侠仗义、除暴安良!”
“那你现在为何寄身抚台衙门,依附贪官赵贵显呢?”
陈淑卿咬牙切齿地说:“现在依附于他,正是为了找机会除掉他!他是大清朝廷的一条乏走狗,背叛民族,献媚取宠,匿灾不报。眼睁睁看着成千上万灾民在饥寒交迫中死去。死有余辜!总有一天,我要手刃这个民族:败类。”
蒲松龄劝告她:刺杀一个封疆大吏谈何容易!他身边爪牙众多,没有十足把握千万不能鲁莾!否则不仅除不掉豺狼,反而被豺狼所伤。
陈淑卿说:“这次虽然没除掉狼,却在狼窝发现了个重大阴谋:主考官收受了赵贵显贿赂,企图用调包之计,从一个文采好的考生中得到一篇好文章,让他的白痴儿子照抄一份。当时我就判断他们选中的目标必然是你。而且还预料一个重大事件将要发生!”
“为什么?”
“因为通过你在大明湖上即席和词。使这群狗官要做成这笔肮脏交易,必然在你身上打主意,而你又偏偏又是个不媚权贵,一身正气的人,平白无故受他们的谄害,必然会奋起抗争,甚至大闹一场。所以今日一早,我早就潜伏在人群中,伺机在紧急关头救你脱险……好啦,天黑下来了,我们走吧。”
“上哪里去?”蒲松龄有感到茫然。
“我带你去个既安全又清静的地方去。那里不受尘世喧嚣的干扰,你可以专心致志地着书。”
“贡院一闹,赵贵显必然下令全城戒严,怎么出城?我看还是去朱府暂且避一避吧,我和朱湘是朋友。他决不会出卖我们。”
“正因为你们是朋友,他家更难免被搜查,还是不去冒这个险吧。在夜幕掩护下,只要设法出了城门,就可以远走高飞,万无一失了。走吧,看守南门的张门官我认识,他一定会放我们出去的。”
“他万一不放我们呢,岂不是自投罗网?”
“我自有办法,你放心好了。”说罢拉起蒲松龄出了关帝庙,在夜幕掩护下直奔南门而来。
“站住!什么人?”黑乎乎的城门楼阴影中。突然闪出几个兵丁,长枪一横,挡住去路。
陈淑卿认出其中高大身影就是张门官。不慌不忙上前施礼道:“张门官辛苦了,我是唱曲儿的小卿。”
“知道!”门官手持钢刀跨前一步,举起马灯照了照陈淑卿的脸,但满脸狐疑地问:“陈姑娘,天这么晚了,出城贵干。”又举灯照照蒲松龄:“这位是谁?”
“他是抚台大人最近新聘请的西席,你不认识?”
“什么是西席?”
“西席就是教书先生,赵公子不是参加本科乡试吗,如今中了解元,可是这位先生的功劳呀!”
“原来如此,小人一介武夫,不通文墨,姑娘和先生不要见笑。不过,小人还是要问个明白,好向抚台大人交差。姑娘在明湖大戏院唱曲儿,抚台大人府上的新事是如何知道的?这位既然是赵府的先生,不在府上教书,黑灯瞎火的出城干什么?”
陈淑卿笑道:“张将军有所不知,我已经不在明湖大戏院,而是去赵府给太老夫人做贴身侍女了!”
张领班摇了摇头道:“我不信,姑娘金嗓玉喉,万人倾慕,一场下来,光是那些达官贵人的赏银就抵小人一辈子的兵饷,何必放着现成的富贵不要,去寄人篱下当奴婢,终日提心吊胆挣几十文辛苦钱呢?”
陈淑卿说:“我也不愿寄人篱下,无奈太老夫人最喜欢听我的曲儿,命抚台大人不惜重金把我请到府上,随时唱曲给老人解闷,我敢不从吗?再说啦,唱曲儿是下九流,千口诽谤,万目睚眦!挣钱虽多,却难免自我污秽!哪如寄身豪门,主贵仆荣。常言道‘宰相家人七品官’说不定抚台大人一时高兴,除了我的贱籍,也好找个婆家不是。张大哥你说是吧?”
小淑卿伶牙俐齿,小嘴像抹了蜜似的,大哥、将军不离口。叫的张门官浑身上下如沐春风,如饮琼浆,心里窝暖暖的,甜甜的,一时没了主意。
陈淑卿见时机到了,乘其不备,飞起一脚,将张门官手中的腰刀踢飞,接着一巴掌把他搧了个趔趄,厉声喝道:“老夫人病重,我奉抚台大人钧命,去千佛洞为她老人家祈求菩萨保佑!你个小小城门官,却百般刁难不让出城!是何居心?”又朝蒲松龄道:“李先生,我们不去啦,回去如实向抚台大人禀报,老夫人有个好歹,看这狗门官能担当的起不!”说完朝蒲松龄摆头使个眼色,转身往回走。
张门官慌了,一只手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一边朝陈淑卿点头哈腰赔礼道歉:“姑娘别生气,小人不过是例行公事,既然姑娘是奉抚台大人钧命,就请出城吧。早去早回,小人随时开门迎接。”
“这还用你吩咐!”陈淑卿鄙夷地瞪了他一眼,出了城,回头挑衅地喊道“姓张的,就凭你这点本事能守住城门,回头,禀告抚台大人把你换了!”
“可别!可别”张门官急忙跪下叩头求饶:“姑娘,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恕小人一时莽撞冲撞了您!姑娘海量,可怜我上有老下有小的,挣口饭吃不容易,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抚台大人……”他只顾一个劲的叩头,抬眼一看,前面早没人影了。
两人没上千佛山,而是匆匆绕道投入了深山密林的怀抱。一轮满月悬在暗蓝色的天穹上,银辉四射。两边黑乎乎的山峰显得更加威武,神秘。山谷中静极了。只有溪水在深不见底的山涧中潺潺流动。
走过高高架在山涧上的石桥,是一片比较平缓的坡地,树木稀疏,梯田层层。正走间,忽然前面出现两点绿幽幽的荧光,接着呼地一声,窜出两只野兽来,吓得蒲松龄大叫一声,拔腿就跑,却因心慌脚乱,被石块绊倒在山坡上。陈淑卿忙回身把他拉起来,关切地问:“怎么样,跌疼没有?”
“没什么。”
见蒲松龄没摔伤,陈淑卿忽然咯咯笑起来。
蒲松龄埋怨道:“人家吓死啦,你还笑?”
陈淑卿笑道:“你这一跤,使我想起个典故来。”
“什么典故?”
“一个人一边批评‘叶公好龙’,一边却上演着‘蒲公好狐’的滑稽剧,叫人焉得不笑?”
蒲松龄顿时明白过来:“刚才是两只狐狸,我当是狼呢。”
“说你蒲留仙好狐,今果然也,我读过你写的聊斋故事,在你笔下,鬼妻狐女比人更加赋予感情。我原以为你是一个爱狐、赏狐对狐狸有深厚感情的人呢。实际是个狐、狼不分的‘离把头’。”
“你在什么地方看过我的聊斋故事?”
“朱府。”
“你认识朱湘?”
“他母亲寿诞,聘我去唱曲儿,在他书房里有你的大作数篇,于是怀着思念,敬仰的心情拜读了一遍,真是脍炙人口、别开生面!从他口中得知你正在搜集聊斋故事,你为完成一部不朽的著作奋斗不息的精神,深深震撼着我!于是我也随时随地搜集狐鬼的故事,准备有机会送给你。”
“好啊,现在就是机会,讲来听听吧。”
陈淑卿说:“好吧,先讲前天我在抚台衙门听到的一个故事:唐朝贞观年间,蜀地一位书生去长安赶考,一天在大街上走,看见一个猎人用枪杆挑着一只受伤的獐鹿去卖,那獐鹿老态龙钟,腿骨被猎夹卡断了,殷红的鲜血顺着爪子往下滴,见了书生,眼中流泪,并且拼命的摇尾求救!书生见他痛苦万状,动了恻隐之心。于是掏出所有的盘缠,向猎人买下那只獐鹿。
书生把身受重伤的獐鹿带到客栈,求医抓药为它疗伤,去野外采些鲜嫩的青草为它滋补身体,甚至为了照顾它,主动放弃了考试。老獐鹿伤好之后,书生把它带到终南山,让它重归山林,临别他们像老朋友一样依依不舍,最后在书生再三催促下,它才慢慢的消失在山林中。
转眼过了三年,书生第二次去长安赶考。路过终南山时,途中遇雨,躲避于一户人家门檐下,一位老翁开门出来,惊喜道:“原来是恩人到此,不曾远迎,惭愧惭愧!请恩人到草堂歇息。”书生见老人盛情难却,于是,跟老人来到家中,只见青堂瓦舍与农家不同,到客厅坐下,仆人献上香茶,宾主边喝边聊。不料雨越下越大,天黑未停,老人便留书生在家中住下,置酒相待。席间,老汉唤女儿来斟酒。书生看那女子美若天仙,顿生爱慕之心,便向老翁祈求愿聘其女结为百年之好。老翁喜道:“老夫有此心久矣!明日良辰,即为完婚。”
第二天老人命家人张灯结彩,大宴宾客,书生与女子携手共入洞房,书生闻得女子遍体奇香,惊问她用什么香料熏衣。女子说,奴家生来如此,从不熏衣。书生更觉奇怪,忽然想起三年前在长安街买下受伤獐鹿又放归山林之事,老汉又自称姓章,女子很可能就是只香獐变化,虽是异类,然贪其美貌、善良,又芳香诱人,钟爱有加。后来香獐女子一家迁往他处,与书生惜别。书生感念恩爱,到处寻找,竟在山中迷路,误入蛇精洞中,被毒蛇害死。香獐女子得知哭着前来探视,除掉蛇精,用仙草救活书生。
一年之后,书生一个人在山谷中行走,忽见一个老妇人抱着个婴儿迎面走来,对他说,这婴儿乃章女所生,请君好生抚养。书生忙问章女现在在何处,老妇人悠忽不见了。”
蒲松龄听完故事,拍手笑道:“这个故事太精彩啦!到家后,立刻把它整理成文章。但不知你家在何处,离此地有多远?”
陈淑卿把手一指道:“就在此山下,顷刻便到了。”
蒲松龄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黑乎乎一柱险峰直插星空。山下有处灯火,时隐时现,心中疑惑,便问小卿:“此峰何名?灯光处是什么地方?”
小卿道:“此峰名剑锋山,山下有处园慧庵,即我家也。
蒲松龄忽然想起了什么:“老尼姑现在可好?”
陈淑卿凄然叹息道:“她已仙逝三年了,我生母现在庵中。”
“你们母女终于劫后重逢了,可喜可贺!”
前面响起潺潺的流水声,月光下,一条小溪流横在面前,溪上无桥,只有几块黑色石头露出水面,供行人过河踩踏,俗称“迈桥子”。
陈淑卿说:“前几天一场大雨,山洪吧石桥冲断了,我扶你过去。”
过了小溪就是庙宇,山门前两边各有一棵大松树,茂密的树叶把月光和星空隔在另一个世界,使高大的山门显得更加巍峩、神秘。
陈淑卿上前叩响了门环:“砰!砰!砰!”
“谁呀?”一个女子清亮的声音
“梅韵大师!我是小卿。”
“姑娘回来了,刚才师傅还念叨呢。”尼姑开门出来,见姑娘身后跟着个年青秀才,知道是姑娘平时常常提到的那位天资聪慧,文采出众的蒲公子。于是。口中念念有词:
山门朝南开,南无阿弥陀佛。
蒲松龄心中一笑:“小尼在考我呢”!因见门里是一条甬道,两边花影婆娑,阵阵浓香直扑过来,对道:“香径通北去,北有禅房静室。”
梅韵宛尔一笑:“施主请!”
于是,尼姑在前,陈淑卿居中,蒲松龄紧跟其后。进了门槛,忽听身后‘哐当’一声巨响,蒲松龄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只见两扇沉重的山门已自动关闭。
小尼姑又道:
山寺相对峙,秀才进门门自闭。
蒲松龄随口对道:
人入山访仙,仙人去后留空山。
梅韵沉默了。
陈淑卿笑道:“就凭你梅韵肚子里那点肠子,也敢在蒲才子面前班门弄斧?真是以蠡测海。”
梅韵笑道:“取乐而已,何必当真!大不然就拜蒲公子为师。”
蒲松龄谦然一笑:“不敢当,我不懂佛学。”
他们穿过桂花掩映的长廊向后院走去,两边花影拂拂,香风阵阵。
梅韵回头一顾,见蒲松龄看得入迷,便道:
眼看花,花迷眼,眼花缭乱。
蒲松龄对道:
鼻闻香,香提神,神清气爽。
来到后院,陈淑卿见厨房有火光闪烁,知道竹音在做早饭。便领着蒲松龄进了饭房。进门便问:“竹大师姐,饭熟了么?”
竹音听出是陈姑娘的声音忙说:“快啦!姑娘回房稍等,待会儿做好了给您送去。一行说着,抬头看见陈淑卿背后跟着个年轻书生,便将手中拨火棒一举道:
此木为柴山山出
蒲松龄一笑,对道:
因火生烟夕夕多
竹音还不服气,正要再出上联,忽听背后响起剧烈的咝咝声,忙回头看时原来是饭锅沸了!于是一手忙着掀锅盖,另一只手忙拿起饭勺舀汤撩扬,口中道: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蒲松龄对道: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竹音无语
为了不使她尴尬,陈淑卿说:“竹大师!我们去后面休息去啦。饭熟了,打个招呼。”
竹音道:“二位施主稍等,饭熟了。我给你们送去。”
于是,陈淑卿点燃蜡烛照路,领蒲松龄绕过佛殿,来到花木深处的一幢静室。进门便有股书香气息扑面而来。由于半年来复习考试,终日手不释卷,蒲松龄闻到书卷气味,困倦立刻涌上心头。
陈淑卿见他疲备不堪,指着地上的一张竹藤躺椅说:“困了先在这儿睡一觉,吃饭时我来叫你。”说完把灯烛放在桌子上,出去,返身掩上了房门。
陈淑卿走后,蒲松龄拿出花瓶中的拂尘,拂了拂躺椅上的尘土,躺下。然而刚刚入睡,便被一阵钟声惊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