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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二人来到前面的第一进大院。听到动静早有两个人从正堂里快步走了过来。德让一见来人就惊得呆住了。
原来等在这里千方百计要见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最最不想见到的李氏的两个哥哥李保和李仿。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要不是不想见李家人,他应该在蓟州好歹料理一下李氏的丧事再走。人还没有离开韩家,死了也是韩家的鬼,夫妻一场,送最后一程是人之常情。即使没有时间料理全程,总不至于拔腿就走。其实他并不是怕李家人,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劝妻子离婚虽然有悖人情却不是罪过,妻子的死并非他所愿。但是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就像豆腐掉进灰堆里抖搂不清了。
怎么也没想到李家人会追到这里,更想不到糊涂国舅会做这种安排。
要是李家人问他妹妹怎么死的,他还可以理直气壮说是她自尽。但如果人家追问,何以连丧事也不办就飞也似地逃跑,他都不知这张脸往哪里放。他看到站在李氏兄弟身后的萧隗因,正满脸讪笑,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像小鸡哆米般一个劲地打躬作揖。他恨得牙根痒痒,但骂他埋怨他都已经来不及了。
“妹夫,好久不见,您身体可好?”
想不到李保当头一句是这个话,再看他的人,打躬作揖满脸赔笑。旁边的李仿同样点头作揖满面春风。德让一时竟有些疑惑,想着是不是两人还不知道妹妹的死讯。只好抱拳回礼,故作镇定道:
“二位舅兄好。”
遇到这类尴尬局面,他一贯谨守少说少错的信条,现在也只吐出这几个字,就没有下文了。
李保生的白净面皮,肥胖身材,他比德让年纪大三岁,没有出仕做官,在家里管理李家的土地家产。李家是南京幽郡昌平县世家大族,家有良田千亩,牛马成群,都由他统管,手下管家家丁、仓头仆役少说也有上百,在当地也是颐指气使的一个首绅豪强。李仿比哥哥小五岁,长的差不多,只是个头略高,身材略为清减。他本来在南京做个典南京栗园的小官,嫌差事清苦,告了病假,一直在家悠游闲住。李保仗着年纪大些,倚老卖老地上前挽住妹夫的胳膊,就往正厅走去。一边殷殷说道:
“妹夫,好久没有见面,今天不请自来,莫要怪哥哥唐突。咱们进去坐下慢慢叙谈。”
德让见他举动亲热,心下甚是别扭。他们虽为近亲,但以往很少走动。早年刚刚结亲时,韩德让不到二十岁。官至高位的爷爷韩知古早就死了,父亲韩匡嗣刚刚卷入耶律李胡谋反案,好不容易做上的芝麻小官被免职,正穷愁潦倒四处钻营。他托人向李氏提亲是想借李家的世家大族根基壮壮自己的底气。李家老爷子找人看了韩德让的相,那阴阳先生说此人面相奇贵无比,于是便同意了这门亲事。当时李氏兄弟们一个个鼻孔朝天都看不起韩家,亲戚相见时往往故意冷落还会出言讥讽,德让便尽量不和他们来往。后来韩匡嗣拥立景宗,封王拜相,一飞冲天,李家人虽然背地里不服气,但还是将肠子都悔青了。等到韩德让更上层楼权倾天下,李家人更是悔得恨不能抠了自己的眼睛。他们一直想见见妹夫当面赔礼道歉让他骂自己一顿,可是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
韩德让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打听到自己行踪,又是怎样搬动萧隗因来拉皮条的,直想甩开拉扯自己的那只手。但毕竟心里有鬼,不能太不给这个面子,便僵着个脸无可无不可地由他拽着往里面走。
进了堂屋,只见一桌宴席已然摆好。鸡鸭鱼肉青菜豆腐,都是下酒的头盘。四副碗箸、四只酒盅、一只青花酒壶,摆放的煞是齐整。萧隗因涎笑着强按德让坐了首位,自己坐在下首,李氏兄弟打横副陪。
萧隗因端起酒壶给每个人面前杯中斟满酒,一阵醇香随着热气喷鼻而来。一闻可知是上好的南方醇酿。隗因端起酒杯嘿嘿干笑着说道:
“酒桌上没有大小,丞相是我舅哥,二位是我舅哥的舅哥,今天在座的都是一家人,来来来,先干了这杯酒再说话。我先饮为敬了。”
李氏兄弟痛快地一仰脖子干了,德让略一犹豫也喝了。李保脸色微微有些泛红,咳了一声,说道:
“妹夫,我们见过七叔,妹妹的事都知道了。今天来就是向你表明心迹:这事不怪你,是妹妹糊涂,想不开。她走得固然可惜,但是如果从此两家人误会生分就更可惜了。这件事我们会料理好。妹夫你如今树大招风,为了杜绝不了解内情的人说三道四,我们统一口径,就说妹妹是病故的。妹妹虽然不在了,但今后咱们两家还是亲戚。玉兰那丫头回来我们也会好好待她,就让她在我那老婆子手下做个女管家,没有人敢为难她。她要是愿意,就留在府里养她到老。”
想不到李家兄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倒令德让大出意外。一是没想到李氏兄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而他们的反应竟是如此豁达大度;二是没想到李氏为了巴结他,经如此煞费心机,老谋深算。以他的老于世故,一想便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妹妹已经死了,不依不饶得不到任何好处,只能和韩家闹僵,彻底得罪这个当朝第一权臣。他们索性做得大方漂亮,卖给韩家一个大大的人情。让这个宰相继续当他们的妹夫,还要把关系拉得比从前更近。这就如同要挟,韩德让要是不领情,李家自然就不会配合将李氏的死处理得风波不惊。他心里虽生厌恶,却不能不领这个人情。
德让只好端起酒杯,干笑道:
“两位舅兄真是通情达理之人。我本该亲自料理后事,只是朝务实在脱不开身,全都拜托六叔和二位兄弟了。我这里多谢。以后自然还是亲戚,舅兄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李保要的就是这句话,咧嘴大笑,道:“妹夫放心,后事保管办得漂亮。”
萧隗因一拍大腿高兴得站了起来,大笑道:“好,好,好,李家大哥二哥也别忘了咱这门亲戚,没事也常来走动走动。”
他的心里非常得意。昨夜乍被叫出来一见是这哥俩,开始非常恼火,即至听到出了人命,一下子吓得睡意飞到天外。听完李家兄弟的话,虽知二人别有所图,但觉得如果能有这样一个结局对韩德让包括对背后的太后都是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所以决心成全哥俩。这才死皮赖脸地把德让拉了来,一定要他们见这次面。
李氏兄弟搂草打兔子,不但见到了妹夫,当面卖了个大大的人情,还攀上了当朝国舅。高兴得恨不能给妹妹磕个头谢谢她这一死。一时谈笑风生举筷飞觞,乐得像是中了头彩一样。韩德让兴味索然勉强应付,多亏了萧隗因卖力捧场才不至于冷场。喝过酒,又上了不少珍馐佳肴的热菜点心,一顿饭倒也吃了个不亦乐乎。
好不容易挨过这一顿饭,韩德让知道要是照萧隗因的安排,下午继续呆在萧府,这李家兄弟还要纠缠。就说必须赶路,隗因怎么留也没留住。德让饭后和妹妹道了个别就匆匆启程了。
一路晓行夜宿,迎风冒雪,一行人终于在年底之前回到东京。虽是寒冬腊月,辽河两岸白雪皑皑朔风呼啸,但钠钵大营中却一片热气腾腾。大丧过去已经一年,去岁新年因在丧期,没有大肆庆贺,今年虽然丧期未到三年不能太过铺张,但已基本恢复了过年的气氛。钠钵大营数万人马还有阖家悉族追随扈拥的亲贵,光是大大小小的厨房就有数百上千,现在都在杀猪宰羊制作腊肉年糕。到处肉香弥漫,炉火日夜不息。
韩德让打马入营时已是日暮时分。腊月日短夜长,刚过申末十分天色就暗了下来。营中到处都点上了灯烛,今夜无风,袅袅炊烟笼罩在灯火之上,如梦如幻。德让也不去自己那座徒有其名空空荡荡的丞相府邸,而是直奔御营中的值宿帐房。
这是一座两个房间大小的帷幕,外表朴素,只是围了厚厚的灰色毛毡,里面却应有尽有,虽然算不上豪华也整洁舒适宽敞亮堂。帷幕分为内外两间,里间是寝室,外间是小客厅兼餐室。这座帷幕的位置正在皇帝御帐和太后凤帐之间,距离两座大帐都是大约一里,作为殿前都点检值宿禁闱十分方便。
照料起居的一群小厮们算着主人近日即要归来,早都日夜准备着迎接。见他进了门,都迎上来行礼请安。帐篷里炭火熊熊暖如三春,德让在小厮们的服侍下先坐进一个大木桶中沐浴洗尘,他在热水里泡了一阵,头枕在厚厚的布巾上闭目养神,回想这一行发生的诸般事情,一会儿觉得不可思议,一会儿又颇感安心,身上的疲惫脑子里的纷繁逐渐消散。出浴后,披散着头发,穿上宽松柔软的棉袍,坐到暖塌上喝着滚烫的浓茶,感到精神轻松舒畅。这时小厮来请示晚膳已经准备好是否开饭,德让顿觉饥肠辘辘,便点了点头。
“多备一副碗筷,我也要在这里用晚膳。”
忽然一个清脆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乖巧的小厮们赶紧退到边上躬腰行礼,然后就悄然退了出去。德让一听声音就站了起来,满脸笑容地迎到门口。萧燕燕披了一件暗紫色缎面貂皮连帽斗篷,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德让伸手为她脱下斗篷,只见她里面穿了身蜜色长裙,套一件貂皮对襟袄,雪白的高领上面是一张春风满面的俏脸,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她的脸上涂了淡淡的胭脂,嘴唇抿了口红,在雪白的毛领衬托下像一朵娇艳欲滴的桃花。德让就要行礼,被燕燕一把扯住,嗔道:
“做怪,这里又没有外人。”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是不是天天都在望着我这间帐篷。”
德让开玩笑道。燕燕伸出一只玉指戳着他的前胸道:
“臭美,谁天天望着你。你的小厮们上蹿下跳,一个水晶宫变成猴儿山,想不知道你回来了都难。”
德让知道她没说实话,一定是她派人盯着这座帐篷,也不说破,谑笑道:
“我可是天天望着凤帐呢。本想吃完饭就过去报到的,你即来了,咱们先到后账里说说话儿。”
燕燕红了脸啐道:“已经吩咐摆饭,去什么后帐,先吃了饭再说。”
饮了两杯热酒,燕燕的脸更加娇艳,道:
“我赶着来是想知道你的家事办得怎样。”
德让边慢慢吃着菜,便将一行的经过一五一十都说了。说道李氏自尽,燕燕先是一惊,随后便冷哼一声道:
“这人还真是歹毒,要是不栽赃别人,我还会有几分可怜她。这样一来,反而倒没有丁点不安了。既然恩断义绝,你也不用再想着她。”
德让讪笑道:“我何曾想着她来着。”
接着又说了李家兄弟那番表现和萧隗因在其中的一通忙活,燕燕撇嘴笑道:
“真是嗑瓜子磕出个跳蚤来,什么仁儿(人)都有。不过正好,只要不生事端,让他们占点便宜是小事。看看他家有什么人在做官,有机会提拔提拔。他们不就想这个吗。这个隗因就是个无事忙,他是好心,你别怪他。”
德让道:“我何曾怪他,谢他都还来不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