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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帅可别小瞧这个完颜部,整个东北像这么猴精的部族再也难找第二个。到底是外面来的,见过世面,不像当地的土包子。他们从上游的仆干水,一路沿着鸭子河向中下游迁移,大概是为了躲避官府的管制也为了找个好地方,最后定居在这里。寨东边不远有一条河,从山里发源向北流进鸭子河,叫做按出虎水,女真话就是金水。据说那山里的水头儿上有金子。完颜部打仗俘虏的奴隶年轻力壮的就送到那里淘金。但是从来没有外人进去过。长春州是朝廷春水捺钵的营地,够富了吧,再往下游走,地势气候都越来越恶,可就是鱼虾珠蚌越来越肥,还有最好的海东青、珍珠贝都在那里。山上老林子里的熊掌、鹿茸、虎骨、兽皮、人参,好东西多着呢。这些东西在当地不值钱,土包子们也不知道外面的行情和门道,完颜部收来到榷场一倒手,换成银子和瓷器、茶叶、绸布、铁器包括弓箭,回去再和那些部落交换,银子赚得哗哗的。这个老汉看着憨厚,大肚子里装的不光是酒肉,还有大把的算盘珠子。今天招待大帅的银子都不白花。他巴不得咱们在这儿驻兵呢。”
“噢?他不怕当兵的吃他用他还撒野?”
“有人怕兵,有人反倒吃兵哩。这就是老狐狸!他是一根甘蔗两头吃。对下面的酋长山民们说,老子有财有势有官军撑腰,你们别捣蛋!而对官军,只要拉拢好关系,乐得花银子让他办事。结果,官军办不了的事他们能办,这一办可就有大大的油水。比如上好的海冬青是五国部的贡品,朝廷每年专门派银牌天使去征,也只消走到这里,住下来吃喝玩乐,其他事都由完颜部代办。天使自己下去,累死了还找不到好东西。完颜部却能毫不费力弄到最好的。事情办得漂亮,上面下面都有酬谢。酬谢事小,上下买好事大。五国部不是只有上供的鹰,更多的好鹰也交给他们找买主,他们靠上面的关系把鹰卖给朝中王公贵族和公子哥儿们,这些人花上千两银子买一只都不心疼。自己玩、送礼,千金难求。他们给那些土佬几十两银子就了不得了。要是五国部的土佬们自己去找门路,连买主的大门都找不到!但是,大帅,谁要是以为他们只为赚钱就太小看他们了。他们靠着官府撑腰在下面称王称霸,扩大势力,没准儿将来能把整个生女真都给统一了呢。这个完颜部野心大着哩!”
恒德悚然一惊。这个完颜部果真有此图谋,今天做这些事就不难理解了。朝廷倒是应该警惕。恒德对着跳舞的人群扬了扬下巴,笑道:
“这个老狐狸真是不惜血本,就不怕几千大兵撒起野来把这些女人都吃了。”
阿杜正说到兴头上,咽了口吐沫又接着说下去:
“大帅开玩笑,又不是土匪,还能没了王法。老家伙算得精,小兵不敢,小官也不敢,敢吃女人的都是大官和根子硬的。他是用鱼饵钓鱼,笼络人心呢。再说真的吃霸王餐的人还是少数,谁不得给女人点好处。谁都知道完颜部女人多女人漂亮,其实都是寨子里穷百姓家的姑娘媳妇,还有周围寨子里送来抵债的、打仗俘虏的老婆女娃。官军得了快活,女人得了好处补贴家用,族长拉拢了官府,个个都高兴。就是碰上欺负人的,老狐狸用不了多少银子也就摆平了。您知道不,今天桌上的菜算不了什么,女人才是完颜部的最后一道名菜呢。大帅,今天晚上保准有人伺候得您老舒舒服服的。”
阿杜说得两眼放光,吐沫四溅,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恒德伸手在他的头上甩了一巴掌,笑骂道:
“你当本帅什么人!你们东京道的官军总打败仗,是不是都被女人给撂倒的?”
“一个完颜部哪有那么大道行,不过他们差不多是玩这一套玩得最漂亮的,我还没见过比得过他们的。”
恒德曾经听说过,朝廷派到女真地界办事的官员被称为银牌天使,因为他们都持有银质的腰牌表明身份。当地接待的部族都要派族中最漂亮的女子荐枕,就是陪睡。和阿杜所说的不同之处只是任意挑选的女子包括了族长的家眷。当时还诧异怎么会有如此霸道官差,看来是民风如此。听了这一番解说,恒德再看场上的篝火舞蹈,便没有了受到过分热情款待的亏欠不安,而是感到脊背上嗖嗖地直冒冷汗。看看身旁的阿杜,只见他还在咧着嘴傻笑,身子随着音乐不停地扭来扭去。
直到三更已过四更的梆子敲响,篝火才渐渐燃尽。黑得发蓝的天空明月高悬,星斗灿烂。村民们意兴阑珊逐渐散去,恒德透过夜色分明看到有五六个女子是和军官一起悄悄溜走的。士兵们余兴未尽地怏怏回帐篷睡觉。
跋海亲自领着恒德来到住宿的地方。这是正院后面第三进院子左侧的小偏院,一看就是专门给贵客准备的。布置得草木葱茏小径清幽,虽然冬天花叶凋落,白雪覆盖,仍然像一个银色的世外桃源。他的亲兵和随从们就住在第三进的院子里。小跨院一明两暗三间正房,两侧还有几间厢房。恒德的亲兵已经把他的随身物品和需要的文件等等从马搭子里拿了过来放在屋子里。恒德一进门就有一股香喷喷的热气暖暖地迎面扑来,堂屋门口一边有一个小灶,上面正吱吱地烧着热水,下面炉膛里火苗熊熊,给两边卧房烧着热炕。屋子迎面挂一幅观音讲经图,白胖的观音合十端坐在莲花台上,几个身形渺小的弟子端坐在下,旁边大红大绿画着些祥云瑞草。下面一张原木条案上面供着香蜡香烛。两端各摆一把太师椅,堂中还有两两相对的四只高背椅,椅子中间摆着茶几。四周点了粗大的白蜡和油灯,照得到处亮如白昼。
跋海请恒德坐在条案一侧的太师椅上,自己坐了另一侧。阿杜、绥可等人坐在下面几张椅子上。两名十来岁的丫鬟进来为他们送上茶水。恒德打量两个女子,一个身材圆润一个婀娜苗条,长得算不上出色,却也清秀端正。他想起阿杜说的最后一道大餐,心里不禁好笑,却一眼看见阿杜两眼像长了钩子似的盯着那个丰满女子。
跋海见他坐得稳稳的,一点没有要去歇息的意思,非常识眼色地殷勤问道:
“大帅还有什么吩咐吗?”
“族长的招待甚是周到,不过我们是来办差的,正经事才是第一。难道族长不想问问大军准备驻扎多少时日,下一部的行动计划吗?”
他想告诉这个老滑头,别以为一顿迷魂汤就可以把本帅拿下,本帅此来可是有大事要办的,真的要巴结,就要在大事上出力才行。
跋海毫不介意恒德话中带刺,高兴笑道:“当然,这自然最重要,大帅亲自出动必有要事,小寨自当全力配合。原本是想今天先歇歇,明天再听大帅吩咐。不过现在大帅要谈,正好小人也着急想知道呢。”
“族长是否了解一些关于定安国、扶余府、兀惹人的情况。这次大军来到此地,就是要一举剿灭这群乱臣贼子,廓清东北。我们不会在寨子里多耽搁,明天休整一天,后天就进发。老族长能不能提供些当地的情况,有向导更好。如果对官军有所帮助,本帅自当给贵部记功。”
老跋海喝了口酽酽的土茶,惬意地靠在椅子背上,脸上红酡略褪,笑容依然不减地从容说道:
“官军要剿渤海余孽,咱们拍手赞成全力支持。八年前那个鸟贼燕颇在黄龙府造反,搅得翻天覆地,咱们这里也不得安宁。大军追讨,咱们也要出兵,最后人没抓住,这一带却闹完匪灾闹兵灾,整个秋天几乎没有收成。那一年的冬天难熬啊,鸭子河一路尽是冻死饿死的。渤海国在的时候就欺负咱女真人,现在狗日的剩下些渣渣,还是和咱们女真过不去。要是能彻底灭了它,咱们高兴!小寨一定给您找最好的向导。”
“不光是渤海,还有那些不听朝廷命令、不按时纳贡的、跟着作乱的生女真,都要一起收拾。”
说着,阿杜已经出去又回来,从前院叫来一名军吏,那军吏手里拿着一张半人长的方形地图,恒德让他和阿杜将观音讲经图下面条案上的香蜡香烛清空,展开图纸,问道:
“老族长是东北通,看看这图上的位置对不对。”
跋海手持一个烛台走到案边,照着图眯起眼睛看了又看,好一会儿说道:
“大帅,这个图画得不赖啊,比小人见过的强。可是太小了,鸭子河少说几千里,这里只有两乍不到。大帅图上标的兀惹城、定安国位置大致不错,可那里白雪茫茫山高水低老大一片,进去找个寨子跟在大河里摸小泥鳅也差不多。”
恒德想起了阿杜曾经说过的话,知道他说的并非虚话,但仍沉下脸冷笑道:“族长要是找不到怎么收贡品做买卖呢。”
跋海心下一动,知道这个年轻将军不好对付,忙陪笑脸道:
“咱们和渤海人是不做买卖的,他们更不纳贡,那些人不好惹,咱们都是躲着走的。小人说的句句是实话。渤海灭国的时候我还小,听说逃到这白山黑水之间的人可真不少,有的自己立寨,有的投奔当地人,这么多年和当地人打打停停分分合合,更是搅在一起分不清了。咱们都管那一带叫兀惹,很少进去的。”
“你说到兀惹,这定安国、燕颇和兀惹到底是什么关系?”定安国、扶余府、渤海国、兀惹国、兀惹城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字一直像一锅浆糊,连阿杜也说不明白,只知道都是渤海余孽。现在倒想问问这个东北通,看他说不说得清。
老跋海放下茶碗,搓着两只大手,皱着眉头道:“这还真说不清,有人说兀惹人就是渤海人,也有人说兀惹人和女真人、渤海人一样都是靺鞨人的后代。总之现在就是那些暗地里和朝廷作对的人罢了。定安国、扶余府也许是两个堡寨的名字,可是那兀惹国,兀惹城大概就不止一个两个了。大帅,您要是想听实话,小人就要说,想要剿清渤海也好,兀惹也好,可不容易,要是连和他们有勾连的女真人也一起解决,更是难上加难。要不也不会八年前生生逃了燕颇那贼,这么多年又都拿他不着。”
恒德早就有了思想准备,手指点着地图上旁边写着扶余府几个字的一个黑点说道:
“这白山黑水鸭子河难道不是朝廷土地?还能没了王法!以前纵容了这帮乌龟王八蛋,今后不会了。后天你派最好的向导,我们就先去找到这个大名鼎鼎的燕颇的贼窝!老子不信他真的能钻地上天!”
跋海连连点头应道:“小人一定派最好的向导。就派绥可好了,这小子靠得住,地方也最熟。让他带几个人,给大帅带路趟路。找得到找不到不敢保,敢保他一定会尽心尽力。”
恒德点头道:“也好。寨子里有多少粮草?东征的中军大营就在鸭子河泺,军需粮草会源源运过来,但是如果一时接不上时你要先垫上,我会派人在这里负责后援。”
“大帅带兵讨贼,咱们当然竭尽全力支持,小寨简陋寒酸,干粮草料也还备了些。您就拿这里当自己的大后方,咱们都听大帅调遣。”
恒德心想,敢这样拍胸脯也算个有担当的,笑道:
“族长放心,朝廷出兵不是土匪过境,所有粮草都照价给银子,向导也有赏赐。只要你诚心帮着朝廷,不会亏待你。就这样,大军后天一早出发,数九之前定要找到那个乌龟王八窝。等打了胜仗,回来还在你这里落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