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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对萧燕燕来说还不是最主要的障碍,她也许可以不在乎惊世骇俗,真正难以逾越的是她自己的心,她的骄傲和自尊。她不知道这个男子是不是也同样爱她,如果发现是自己自作多情,她会羞愧得无地自容,而且也许会永远地失去一段最珍贵的友情,毁掉支持自己成功的一个中流砥柱。如果这个男人不主动地有所表示,她的感情和渴望即使再炽烈,也只能永远埋在心底。
但更不幸的是,她知道这个男人有着比她更强烈的自尊。即使他也真的同样爱着她,但出于自知之明他也永远不会表露。虽然韩氏三代公侯,但仍是宫籍的奴隶身份。一个宫籍汉官对天下至尊的皇太后心存情爱欲念,看在所有人的眼里不是癫狂疯傻就是卑鄙无耻。不管别人怎么看待他和他的家族,他都将荣誉和自尊看得比生命更加重要。
要不是从天而降的灾难把他们的命运绑在一起,在死亡面前世间的尊卑荣辱显得一文不值,真实的感情变得无所顾忌,这个男人永远不会向她伸出臂膀,他们永远只能隔岸相望。
韩德让觉得怀中的女人在啜泣颤抖,将她搂得更紧,吻着她散乱的头发轻声说道:
“燕燕,别怕,一切都会好的。”
萧燕燕仰起头,泪流满面,梦呓般喃喃道:
“我不怕。我希望永远就这样走下去。”
“燕燕,你一定能回去。我发誓,即使拼了这条命,我也一定要让你脱险。”
女人的泪水打湿了男人的胸膛,哽咽道:
“我要你一起回去,以后我们生死都在一起。”
男人没有说话,要是能用自己的生命换来挚爱之人的脱险,他会毫不犹豫。他不想骗她,也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只是将她搂得更紧。
“这是些什么人?他们想怎么样?”女人问道。
“是渤海人,如果我没有猜错。这里是他们的故地,还有口音。”
“他们想干什么?”
“当然是复国,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过。朝廷大丧,对他们是个机会。”
燕燕默然。其实她是多此一问,她的经验和眼光比韩德让差不了多少。从这些人的言谈举止中完全可以判断,他们应该就是那些死硬的渤海复国者。
她知道有人数众多的渤海遗民躲藏在东京道东北一带的大山里、鸭绿江两岸的丛林中、辽国和高丽交界的边境上和高丽国内,甚至潜伏在大辽朝廷里,契而不舍地谋求反辽复辟。
灭国的最初几年中,渤海人的强烈频繁抗争迫使太宗皇帝将当时还称为东丹国的东京道首府南移上千里,迁到了现在的辽阳,使故渤海国的绝大部分土地变成了统治的真空地带。之后渤海人的反叛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影响最大的一次便是七年前黄龙府卫将燕颇发动的兵变。他杀死监军,率领两千渤海叛军据城坚守两个多月。官军数万兵马围攻不下,最后竟眼睁睁地看着他率军全身而退,席卷府库而去,钻进了东北的莽莽大山。要是没有当地百姓甚至军队的暗中支持,他不可能做到这点。这次大乱之后,朝廷取消了黄龙府的建制。这样一个赫赫有名的州府被从辽国版图上抹掉,直到现在还没有恢复复置。
契丹吞并渤海的灭国之战血流似河尸骨成山,在渤海人中种下了不共戴天的血仇。落到这些人手里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他们是要挟朝廷撤兵东京道恢复渤海国吗?朝廷会不会为了自己这个太后的安危答应他们的要求?或者这些狂贼根本不想也不相信谈判,仅仅是要杀死掌权的太后复仇泄愤?捺钵大营里的那些王公大臣们也许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更乐于拥戴年幼的小皇帝让朝廷继续隆隆运转,谁会觉得没有了她这个令人生厌的摄政太后天会塌下来呢?她一番胡思乱想,越想越觉得绝望恐怖,最后索性不去想了,只想尽情享受暂时的也许是最后的快乐。她抹掉眼泪,依偎在面前宽阔温暖的胸膛上,柔声问道:
“四哥,如果能够回到朝廷,你能还像现在这样对我吗?”
男人愕然,他鼓励自己和受自己保护的女人不能丧失信心,可是却没有认真想过云消雾散之后二人真的还能一起活着回到大营,以及那时将要如何相处。现在这个小小的车厢就是整个世界,这里只有他们两人;真的回到了朝廷,却要面对皇帝、王公大臣和天下国人。然而如果他的信心是真的,他就必须回答,也只能有一个回答。他郑重点头道:
“好。燕燕,我答应你。”
萧燕燕微笑着闭上眼睛仰起头,男人的嘴唇缓缓地迎过来,一股暖流闪电一般笼罩了他们的全身。
车厢猛烈一晃停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帘外的天色已黑,星月灿烂,映得幽暗的天空闪闪发光。
“大哥,怎么停下了。”一个沙哑的粗嗓门压低声音道。
“歇歇,吃点东西,还有两个时辰呢,大伙都还饿着肚子。看看那两个人还有气儿吗?”是那个灰布衫的声音。
“妈的,还没死。”一只手扯开车帘两眼张望片刻,粗声说道。
“给他们肉干和水,男的不要紧,女的可不能死,那咱们就白忙活了。”灰布衫道。
几坨东西被扔了进来,韩德让摸索着拿起来,是一个水囊和几块肉干。他拔下水囊的塞子递给女人,燕燕暗中接过喝了一口就递了回来,德让也喝了几口。他又递过去一块肉干,燕燕推开。韩德让使劲地嚼了起来。他流了太多的血,觉得喉咙冒烟,身子发虚,只有勉强自己吃些东西,才有力气应付接下来的局面。
韩德让从车帘缝隙中向外看去,满目都是无边的森林,月光洒满山坡,看不出是到了哪里。夜风刷刷地扫着树叶,溪流淙淙流淌,秋虫咕噜噜轻唱,远处传来几声狼噑熊叫。除了大自然的合鸣,静悄悄地没有其它动静。劫匪们也很警觉,没有点火把,说话也都压低了嗓门。有人抓了食料喂马,马发出咯吱咯吱嚼豆子的声音。有人在尿尿,落叶上发出哗哗的水声。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一小队人马继续上路。
夜凉如水,韩德让把车帘掩紧,不由分说地将那件长袍裹在萧燕燕身上,又伸出胳膊把她紧紧搂住。撒布片的行动还在继续,刚才停下来的时候他趁着夜色从那道宽大的板缝中撇下了一大片血衣。车子又颠簸了一阵,他俯在萧燕燕的耳边说:
“准备跳车。”
韩德让的想法是,绝不能乖乖地跟着这伙贼人到达他们的目的地。到了那里,不管是一个山寨还是一个洞穴,比起在山路上脱身就更难了。他尽量拖延行动是为了给官军留下足够的时间让他们能够发现这一行人的踪迹,尾随并包围上来。只要官军到了附近,一旦他们逃离,官军就可以放手进攻,贼人也不敢来追。要是没有官军配合,他们两人一个伤残一个弱女子,就是跳了车也跑不了多远,肯定被抓回来并受到更加严厉的对待。他一直在暗中计算并耐心等待这样一个合适的时机。如果耶律斜轸和耶律葛等人精明机敏而且尽心尽力,现在应该已经发现他们并开始悄悄包抄了,尽管他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如果官军并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那也只好尽人事而听天命了。
萧燕燕完全信赖地点点头。
他在月色下瞅准了旁边一个斜坡,借着大车的一个剧烈颠簸,紧紧地抱着长衫裹着的女人突然跳下车来。地面上厚厚的落叶缓冲了坠落时的撞击,尽管如此,身上的很多伤口还是爆裂开来,疼得他差点昏厥过去。他以最大的毅力坚持着不让自己撒手,就地一滚向着那个很陡的斜坡翻了下去。
后面紧跟的骑手来不及阻止,冲口而出大声叫道:
“妈的!不好!狗日跳车!”
“别发愣啊,快追!”
韩德让的身体不停地滚动,他没有想到这个斜坡这么陡又这么坎坷,几次被弹起来又重重地摔在地上,身体像在砧板上被利刀猛剁一样疼得他忍不住呻吟出声。他腾不出手来护住自己的头,好几次在粗粝的石头上被撞得几乎昏迷。他却始终没有松手,好像和怀里的人粘结在了一起。好在燕燕的身体纤细轻盈,而且也在紧紧地抱住他。他觉得两人马上就要掉进万丈山谷尸骨无存,或是撞到岩石上脑袋迸裂粉身碎骨。有一瞬间他非常后悔,也许不跳车才是更好的选择,只要人在就有机会继续周旋。这样不知道滚了多久,他终于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落满树叶的草地上,身边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天空还是那样黑得发蓝,星月灿烂,寒风肆虐,一团团的干叶被风卷着敲打在他的脸上。他头疼欲裂,脸上满是又腥又黏的液体,浑身像着火一样热辣辣地剧痛。他努力动了动,确信自己还活着。瞬间想到,怎么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萧燕燕呢?会不会掉进了山谷?会不会被贼人捉了回去?惊得他浑身一抖,挣扎着想要起身。可是他动不了,一动就被剧痛所淹没。他瞪大了眼睛,转动着僵硬的脖子四下张望。
突然,头上探下来一个黑影,湿漉漉的东西蹭到他的脸上,他闻到一股浓烈的狗的口臭。接着就听一个人激动地大叫:
“快,这里还有一个!”
一道火帘啪地点着,在他的脸上晃了晃,又是那人声音:“是,是韩辅政!快发信号!”
接着响起一连串“咕咕咕”的山鸡鸣叫。马蹄得得响起,很快更多的人都聚拢来了。无数火把点燃,他看见了很多身穿御林军军服的官兵,满山遍野都响起了喊杀声。
“太,太后怎么样?”他费力地说出一句话。
不知是谁在回答:“放心,太后没事。”
他立时瘫软,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韩德让发现自己躺在一顶铺设华丽的大帐里。帐中弥漫着浓浓的草药味,红日满窗,炭火熊熊,身下是厚厚的毡毯,身上盖着柔软的丝绵大被,头上和身上都裹着纱布。身体到处都在疼,但对他来说这种疼痛已经算不了什么了。他想要起身,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
“有人吗?”他喊道。
一个年轻的宫装女子出现在眼前,手里捧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瓷碗,一脸的惊喜之色,说道:
“辅政大人醒了!”她满脸惊喜,将碗放到床边的小桌上转身就要走。
“现在是什么时候,这是哪里?”
“这里是御帐大营啊。辅政前天天不亮被送到大营,抬上车跟着大队走了半天,中午到的东京。后来您就一直在里躺着。到现在已经两天了。御医来过好多次,包扎了伤口,开了药,奴婢就是在这里侍候煮药喂药的。北枢密和副都点检一天来好几次,交待等您一醒立刻去报告他们。”小宫女一口气说道。
见他挣扎起身,小宫女上来按住道:
“御医说了,不能动。一动伤口要裂开的。”
“韩辅政,你总算醒了,可把我们给急坏了。太后一天问好几次,非要过来不可。”
耶律斜轸的声音从门外响起。接着一对充满关切的三角眼出现在韩德让面前。
“太后?太后怎么样?”
“没事,太后只受了轻伤,御医说需要静养几天。你感觉如何?”
“我没事。贼人抓到了吗?是什么人?”
耶律斜轸的眼光忽然暗淡下来,说道:
“直娘贼,都逃了,一个活口没留下。”
“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