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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人遇见一只幽灵,该说些什么才好?
对于这些来自另于一个世界,来自于人们口耳相传和古老神话之中的生灵,对于这些我们死去亲人,总该有一些问候语。
比如,你好,你吃了吗,天气真好,或者……你饿了吗?
最后一个就算了。
但这种蠢事的的确确有人做过,乐世微是其中一个。
他曾在法国的古希腊鬼屋里,对着一只突然跳出来的法国无头女鬼说了一句突破下限的英文,企图伪装成英国人抹黑神圣大不列颠,结果却丢尽了中国人的脸。
他说的是:
“what'?……卧槽!别过来!”
……
都说了那么多遍,在别的国家丢人的时候,不要说中文。
对比乐世微的事迹,路德维希觉得,她的人生已经足够逗比,不需要再自毁了。
她沿着深红色的小街道朝广场一边上去,小街道两边沿路种着成排的高加索枞树,这种树在春夏落叶子,小而圆的叶子半红半绿,落了一地,而枝条上已经长出了嫩绿色的小叶片。
她居住的公寓,就掩映在这一丛丛翠绿的枝条之后,坐落在一座古堡式外观的复式楼里。
复式楼年代颇有一些久远了,还是老式的□□墙面。
楼下还有一个大厅,四面都是巨大的罗马柱,刻画着神情呆滞的神像。
苏菲-玛索在《卢浮魅影》里饰演的丽莎,就曾经在这个大厅里,独自推着自行车出门。
编剧把女主角称作lisa是有深意的,路德维希在看这部电影的简介之前,就已经猜到不是女主角叫lisa,就是男主角叫蒙拉——和列奥纳多-达-芬奇笔下蒙娜丽莎的lisa一个道理。
这两个女人,都和埃及女神伊西斯同名。
伊西斯,女性生殖之神。
夏洛克把她称为掌管女性生命力的神,这也有没错,在宗教的释意中,“生命力”同“繁殖力”几乎是等义的概念。
这种古式建筑有很高的地基,要爬上七级的台阶才能走到复式楼的门口,再加上半地下式的停车场,她虽然住在一楼,但对于整体地势都往下倾斜的卢浮宫广场来说,她和住在三楼没有什么两样。
她并没有回自己的公寓,而是先走向了车库的拐角。
如果她没有记错《卢浮魅影》的剧情,在剧情开始的时候,她这栋楼应该已经和卢浮宫打通了。
不远处有地下商场,这里又有地下车库,地下早已经千苍百孔。
电影里,是施工队误打塌了墙壁,接通了公寓和卢浮宫的地下室,给已经死去千年的埃及皇族带来了重返人世的契机。
——施工队?
这一带本来不属于施工范围,因为一直到卢浮宫广场的修缮工程开始时,也没有任何的授权改造协议交到他们这些住户手上,哪里来的施工队?
是她引来的。
那是安和出事的时候,她想要买房子筹钱,打电话给楼下的保安,却听到保安说——
“卖房子?我劝您不用费劲了,我们这一带是卢浮宫广场的规划区,已经被划入了拆迁范围……说来也奇怪,之前还没有这种说法,今天中午突然下发的文件。”
……
当时她已经排除夏洛克做这件事的可能性,因为时间对不上。
除了夏洛克,她唯一可以怀疑,又唯一具有这种通天手段的人,只有亚图姆。
不管他是想让她怀疑安和,还是不想让她把夏洛克引到埃及……不管他出于什么理由,总之他做了这件事。
这比卢浮宫闹鬼本身更让她觉得惶恐。
路德维希站在半人高的门洞前,坍塌的石块还没有被收走,零零散散地堆在地上,门洞里,依稀可见巨大的施工管道和未搬走的器材。
被开掘出的道路,从地下到地面,从暗的所在到更暗的所在。
——从死者到生者。
因为一个英国人的命令,法国人粉碎了自己的墙面,连起了两个不应该连通的地方,这多么滑稽。
原本不应该交叠的两根枝桠,错综缠绕在了一起。
横梗在《卢浮魅影》和《福尔摩斯》中的那堵墙,被打通了。
就像她面前的这堵墙一样。
……
《卢浮魅影》并不是大团圆结局,里面的角色们陆陆续续地神智不清,胡言乱语,最后死成一副干尸的凄凉模样还历历在目。
现实中,现在还没有人死亡。可总会有人死亡。
如果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出现了……如果他叫福尔摩斯。
那么,最后死的,会是谁?
冷冷的风从洞口里灌入,漆黑的甬道看不到尽头。
路德维希没有再看那些残破的石块一眼,转身走得飞快……到最后几乎跑起来。
她跑到乐世微门口才停下来,扶着墙喘了一口气,随即掀开地毯,从一地的钥匙中找到自己家的那把。
她伸出手,想要敲响面前深黑色的门,毕竟乐世微是这个世界上除她外唯一知道《卢浮魅影》剧情的人,一起来理顺细节也是好的,她不能保证自己什么都记得清楚。
她刚想敲下去,却突然顿住了。
乐世微有把鞋子放在门口楼梯旁的习惯。
但楼梯上除了一块虚无的月光的影子,空无一物。
他不在家。这么晚,他去了哪里?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上次她法国毕业考试回来,也没有看见乐世微的鞋子。
她给他写了好几封信,但那些信就像泥牛如海一样,毫无音讯。
她悄悄地给他打了很多电话,每次打完再悄悄删除通话记录。
可他不回信也不回电话,过去两人躺在沙发上啃薯片一起看恐怖片的日子,似乎一去不复返。
因为他的人和他的痕迹,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了。
——消失?
不,这是荒谬的。
活着会有痕迹,死了会有尸体,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路德维希转身,在黑漆漆的楼道里站了一会儿,清冷的月光洒在她身上,她沉默地打开了自己公寓的锁。
公寓里一如既往地一尘不染,大概今天刚刚被打扫过。
她把从莫蒂默的店里偷来的咖啡扔在沙发上,去冰箱里拿了一瓶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然后整个人倒在沙发前的地毯上,矿泉水咕噜咕噜流了一地。
……怎么办?
墙上挂着大幅油画。她能认出自己身在《卢浮魅影》,多半也是因为这幅在电影里多次出现的深黑色风景画。
在地上坐了近一分钟,路德维希终于站起来。她必须想一个办法拖住夏洛克,否则她一直没有出现,夏洛克一定会起疑。
……怎么办?
她走到冰箱前,冰箱里的东西很简单,矿泉水,鱼罐头,日本清酒,冰镇朗姆酒,法国低酒精的红葡萄酒,还有蜂蜜酒。
……蜂蜜酒?矿泉水?
路德维希从冰箱里拿出这两样,在手里掂了掂……如果她能活着回来,并且夏洛克还不打算愤怒地和她分手的话,这就是她最后的自保措施。
全靠你们了,么么哒。
路德维希又把偷来的咖啡拿上,走到她纯白色的小阳台上。
阳台上种着一盆盆栽,深绿色的枝叶,红色的花朵。
卢浮宫广场离她家真是太近了。
四处的灯都暗着,凌晨的法国并不是一个灯火辉煌的城市,她收敛了,沉寂了,把历史藏在阴暗里,默默不言语。
巨大的广场空若无人。
六百六十六块玻璃组成的大金字塔像镶嵌在广场中央的一块巨大水晶,折射着柔和的昏黄光线。
而金子塔旁边,正站着夏洛克-福尔摩斯——这是一个比水晶金字塔更耀眼的存在,玻璃金字塔倒塌了,人们会惋惜,但并会不悲伤。
可当夏洛克-福尔摩斯倒塌的时候,伦敦的公民举着旗帜走上街头,痛哭流涕。
风吹散了层层叠叠的云朵。
刚刚藏起来的月亮,此刻又露出脸来了。
路德维希伸手去拿自己放在一边的矿泉水。
可就在她拿起矿泉水,抬起眼睛的那刹那,水瓶从她手里跌落,砸到地上,滚了一圈,不动了。
路德维希睁大眼睛。
她的阳台正对着卢浮宫东方馆展厅的走廊,对着那些多的数不清的,墓碑一般圆拱形的窗户。
而此刻,在其中一扇窗户的玻璃里,借着月光,路德维希清楚地看见了一张黑色的脸,有着两只洞口一般的眼睛。
——木乃伊。
不,不对。
那不是脸,那是面具,只要没有看到脸,就什么都不能确定。
在卢浮宫内游荡的无主的幽灵,找不到回归的路途。
它戴着黑色的玄铁面具,穿着宽大的黑色长服,正隔着一块玻璃,一条长街,隔着那些高加索枞树落光了的稀疏枝条,冷冰冰地注视着她。
……
夏洛克把她的东西都放在右边,自己的放在左边。海伦对帕丽斯王子说,即便世界视你为左,我也视你为右。
现在,她的左手边是缠绕她十年的亡者,而右手边,正是她的夏洛克-福尔摩斯。
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身姿修长,姿态随意。
漫漫的月光与地下的灯光交织。
而他站在光线的中央,站在巨大的月亮之下,微微抬起头,朝她望来。
……
她在尖叫,她知道。
可她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她不能发出声音。
因为广场上,她的维基百科已经看到她了。
……
她坚持不了无神论,那面具背后藏着的是个人,世界上没有鬼……她不敢这么说。
世界上若没有鬼,那她是什么?
她能感受到她的胸腔,在某一刻爆发出巨大的恐慌,她一直在逃跑,可她逃跑的*从未这样强烈过。
——卢浮宫广场离她家真是太近了。
近得,只要她朝夏洛克挥一挥手,她就可以逃脱这一切,逃脱阴谋,死亡,和鲜血。
她可以躲进夏洛克的怀里,等他解决完这一切麻烦的事情,等所有风暴都过去,再像鸵鸟一样探出头来。
——“这可以不必是你一个人的事。”
这是他对她说的话,就在几分钟前。
他给了她选择的机会,尽管这个机会,从头到尾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她凭什么把一个鲜活世界里的人拖到她死亡的泥淖里来,替她冒险,为她丧命?
这就是她一个人的事。
夏洛克拯救苏格兰场,苏格兰场说这是理所应当的。
夏洛克拯救世界,世界说这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她不。
远处有水瓶落地,在空旷而寂静的空间里,发出轻微得几乎无法辨别的响动。
夏洛克这才抬起头来。
然后他就看见,他的小女朋友站在白色的白色的阳台上,朝他挥了挥手。
他说过只要她挥手他就去接她——她这是害怕了?
夏洛克皱起眉,刚往前走了两步,就又看到她朝他摆了摆手,做了一个往回赶的动作。
夏洛克:“……”
这个动作太粗鲁了。
活像英国南部那些穿着灰布裙子赶鸭子的农妇。
他看到她弯下腰,像是从地上拿起了什么,然后笑眯眯地朝他晃了晃。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夏洛克只能依稀分辨出那是一瓶水。
……这是在问要不要给他送水?
不,不必麻烦。
夏洛克盯着她的动作,无声地摇了摇头。
她因他的拒绝顿了一下,又弯下腰,从地上拿起她偷来的咖啡豆,举到半空中。
……这是在问他要不要喝咖啡?
夏洛克勾起唇角。
看来是他的小女朋友自己渴了。
好吧,看在她一直犯困仍旧一路陪同的份上,夏洛克决定通情达理一回。他朝着路德维希的方向,微微地点了点头。
这样看来,他还要等她煮完咖啡。
如果麦克罗夫特知道他居然因为一个女人想喝咖啡,就心甘情愿地在凌晨灌满风的卢浮宫广场上多等十五分钟……一定会以他太闲为理由,摔一座山的公务给他。
于是他看到他的小女朋友欢欣雀跃地扔下咖啡豆,再次蹲下,然后……又举起了一个瓶子?
宽大的白色衣袖像萎顿的蝴蝶翅膀,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到她的手肘上,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
澄净的月光洒在她身上,于是那截手臂也在这光芒下微微发亮。
夏洛克静静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现在应该回以信息。
他看不见包装上的字,但这并不妨碍他寻着对她冰箱的记忆,辨认出那琥珀色的液体。
——这是蜂蜜酒。
凌晨四五点,在卢浮宫广场喝酒?
哦,他的小女朋友是想办广场派对吗?这太荒谬了,绝不能纵容,否则下次她就要在他们的卧室里办酒会了。
这一回,夏洛克坚决地摇了摇头。
于是她放下了所有东西,站在阳台上,模模糊糊地朝他笑了一下。
夜里有微微的风起,掀起她宽大的和式袖子,上面精致的缠花图案,远远望去,就像盛开在黑夜里的小丛樱花。
窗帘是白的,门窗是白的,她的袖子是白的,她的脸,也是苍白的。
只有她的头发,泼墨一样垂到腰际,随着她的动作在微风里晃动,偶尔掀起一丝,勾住她身边红色的鸢尾花。
落在白色衣服上的长发。这幅景色多么熟悉。
她喜欢背对着他睡,似乎并不习惯床上有另外一个人在。
于是在福尔摩斯第二庄园的每一天早晨,他醒来第一个看见的,就是她的长发。
丝丝缕缕地,缠缠绕绕地,不细看,就是黑色丝绸一样的。
落满他的枕头,填满他的视线……直到他,再也看不到其它。
……
路德维希远远地站在阳台上,她的手现在空了,只觉得两只袖子里都灌满了风,连月亮也是凉的。
凌晨的风拂过她的脸颊,就像告别。
她最后朝夏洛克笑了一下,也不在乎他有没有看见,就朝屋里走去。
她要的不多,五分钟。
那条隧道里有很多岔道,她看过电影,她知道怎么走。
可夏洛克不知道。
所以只要拖住夏洛克五分钟……只要五分钟,她就能从他的视线里消失,让他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她。
或者永远找不到她。
两分钟后。
夏洛克斜斜地靠在金字塔上,清冷月光的笼在他大理石雕像一般的五官上,在他身后拖下长长的影子。
他突然皱起眉头。
他的小女朋友刚才向他询问了三样饮料,水,咖啡,和蜂蜜酒。
这种出乎意料的询问方式和说喝就喝不分场合的糟糕德行,的确很符合她一贯来随心所欲的习惯,没有什么奇怪和异常的地方。
奇怪的是她向他展示的三样东西。
……水。
……咖啡。
……蜂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