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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又是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雪片子从天牢上的窗户飘进来,仿佛大块大块的棉絮。天牢里炭火烧的很旺,并不觉得冷,可碧青知道,今年老百姓的日子恐怕难过了,入冬一场大雪下了三天,武陵源可以应对,别的地方却不行,大多数的老百姓还都只能温饱,全家老小住在土坯稻草的房子里过冬,期盼着来年能有个好年景,可这样的大雪,恐怕老百姓的房子不知要压倒多少,雪后北风一起,气温骤降,老百姓如何熬过这样的寒冬,便勉强撑到现在,如今又是一场大雪,这个年怎么过。
大雪已经下了一天一夜,没有丝毫停的势头,反而越来越大,牢头老刘这两天直叹气,说城外村庄里不少房子都倒了,还有,那些住在窝棚里过冬的老百姓,十好几家子都冻死了,可怜啊。说的碧青心里颇为难过。
腊月二十三小年,小五来了,杏果儿带着狗娃子跟小丫头也跟了来,锅瓦瓢盆拿来了一大堆,就在这天牢里头支开桌子,和面,剁肉,包饺子。
四指宽的肥膘子肉,二郎抡起刀,不一会儿就剁成了肉糜,有红似白的异常好看,鲜嫩的韭菜绿油油的,甚为喜人。
这几年,武陵源跟深州那边儿盖了几十个暖房,把冬天收割的绿叶菜,放到王记铺子里卖,虽价格有些贵,可冬天能吃着鲜嫩的绿叶菜,也让老百姓欣喜不已。
有贵的,却也有便宜的,韭菜好种,长得也快,所以卖的不贵,还好吃,买上一捆回家,剁点儿肉,包顿饺子,好吃又能解馋,故此,韭菜在王记铺子里最为热销,尤其遇上年节儿,拉菜进城的车,天天都要来回几趟,车上层层棉被下捂着的绿叶菜,有一半都是韭菜,。
到如今,若是年节儿不吃一顿韭菜猪肉的饺子,就不能叫过节了,碧青发现,自己家很多习惯被武陵源跟深州的乡亲们效仿,然后,各地铺子里掌柜,伙计,账房也都如此,后来连老百姓都跟王家过日子的习惯差不多了。
碧青很高兴,当年挨饿的经历,如今都没忘,她希望所有的老百姓,无论多苦多难,过节的时候都成吃一顿饺子,吃饱了心里就热乎了,心里热乎了,才有力气破除苦难,人不怕难,就怕绝望,没有希望的日子,谁也过不下去。
虽说少了碧兰,陆超,可今年小年也算一家团圆,在一起和面,包饺子也是热热闹闹的,不一会儿就包了好几盖板。
盖板是用深州种的高粱杆儿编的,柳泉居的老掌柜,前年把饭馆交给了儿子,被碧青请去了深州的酒坊,老掌柜一手酿酒的好手艺,终于没有浪费,在深州找到了几口好井,酿出来的酒,卖到大齐各州县,尤其胡地。
王记的高粱烧最被胡地的老百姓喜欢,胡地苦寒,冰天雪地里闷一口高粱烧,从嗓子眼而一直能热到心里头去。
深州的旱地种别的,收成总不大好,种高粱跟番薯,倒年年丰收,种了也不愁卖,到时候王记直接从地里收走,酿酒,做粉条,总不会亏的。故此,如今深州除了王家的桃林,大都种的都是高粱跟番薯。
去年碧青去过一趟,道两旁的青纱帐,绵延数十里,望不到边际,颇为壮观。高粱除了酿酒,高粱杆儿也没浪费,编成各种用品,盖板,蓝筐,脱了粒的高粱穗还能做成扫帚。
老百姓的智慧是天生的,他们总能找到法子,变废为宝,冬天农闲的时候,深州的百姓大都会拿高粱杆儿做些东西,除了自家用,还可以送到王记换几个零花钱,钱虽不多,可能家里的孩子买一包甜糕,给丫头扯一尺鲜亮的绸布扎辫子,也是好的。
勤劳的老百姓,总能把最平常的生活变得多姿多彩,这些东西都是老百姓家里常用的,在王记也颇为畅销。
盖板一层层摞起来,上头肥嘟嘟的饺子,像一头头小猪,大锅的水滚了,桃花跟杏果儿两人忙着下饺子。
碧青抱着小五家的小丫头,给她编辫子,桂花糕蹲在旁边儿好奇的看着他娘熟练的分开头发,不一会儿就编了两根麻花辫儿,把两根粉嫩的绸带系在辫梢儿,衬着小丫头那张小脸儿粉嫩粉嫩的,桂花糕忽觉,其实二丫挺可爱的。
不说燕子,就是碧青碧兰也是相当漂亮的,天天守着美女,虎子跟桂花糕已经快审美疲劳了,所以对于狗娃子的妹子二丫,桂花糕从来不觉得多好看,虽然娘一直说二丫可爱,漂亮,但桂花糕没什么感觉,这会儿看上去,好像不一样了。
碧青很喜欢二丫,富贵叔家的两个女儿,数桃花长得最好,碧青如今还记着,当年头一次见桃花的样子,低着头,有些害羞,整个人像一朵初开的桃花,很好看。
杏果怀孕的时候,狗娃子可是担心了好些日子,有些话不敢跟他爹娘说,就跟虎子叨叨,正好让碧青听见。
狗娃子如今已经十二了,可性子却仍跟小时候一样跳脱,相比之下,虎子虽才八岁,倒显得比狗娃子还要稳重些,所以狗娃子有什么心事儿都会找虎子。
碧青那天去虎子屋里,想瞧瞧他的算学,这小子跟他爹一样,最喜欢骑射打拳,对于念书毫无兴趣,碧青不想逼他,但是最基本的也得掌握,至少要识字,会最基本的算学才行。
怕虎子没兴趣,常常想出一些有趣易懂的法子教他,这天写了几道趣味算题,想拿给他,不想正好听见狗娃子跟虎子说话。
碧青刚走到廊下,就听里头狗娃子叹气的声音:“虎子,俺娘有了宝宝,李爷爷说是妹妹。”
虎子嗯了一声:“狗娃子哥不一直想要个妹妹吗。”
狗娃子又叹了口气:“可是,要是妹妹不像我娘,像我爹怎么办?”
虎子看了他一眼:“像小五叔叔咋了?”
狗娃子跺跺脚,板着虎子的大脑袋:“你看我,我就像我爹,你想想,妹妹要是长成我这样儿,将来怎么说婆家?上个月跟娘回王家村,我偷偷听见婆婆这么说,婆婆说我爹什么都好,就是长的不好看,生个小子也不怕,要是生个妹子像我爹,将来可难找婆家了,所以哦,我能不担心吗,万一妹妹像我爹怎么办啊。”
虎子歪着头想了想:“也可能像你娘啊。”
狗娃子忙摇脑袋:“据我观察,小宝宝大都像爹,你看姑姑生的那么好看,可你却长得跟姑父一模一样。”
虎子眨眨眼:“可桂花糕像我娘。”
狗娃子挠挠头:“是哦,桂花糕那张小脸长得跟姑姑一样,比人家女孩儿还好看,要是我妹妹长得像桂花糕就好了。”碧青笑的不行,小孩子的烦恼总是有些可笑,狗娃子竟会担心妹子长得像小五。
杏果儿生孩子的时候,狗娃子比小五都紧张,看的碧青好笑的不行,等看见妹妹,狗娃子更担心了,小孩子刚生出来哪有好看的,狗娃子就断定像他爹。
后来过了几个月,二丫的五官长开了,狗娃子才松了口气,有事没事儿就抱着二丫,稀罕的不行。遗传基因真是很奇妙,明明是杏果儿跟小五的闺女,长的却像极了桃花,不知道的,都以为是桃花生的,桃花这个大姨也因此最疼小丫头。
二丫的性子跟她哥狗娃子完全是两个极端,很安静,很听话,坐在哪儿,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可爱的不行。
碧青忽想起崔九提的娃娃亲,看了看怀里的二丫,又看看旁边伸手戳二丫辫子的桂花糕,崔九的女儿太远,倒是这俩或许有可能,以后让他们多多接触,青梅竹马日久生情,说不定二丫就能成自己的儿媳妇儿,这么可爱的丫头,可不能便宜外人。
碧青把二丫放到旁边儿的稻草上,让桂花糕哄着她玩儿,桂花糕本来是个别扭的小胖子,平常绝不会哄着二丫的,今天却拿出了他最喜欢的孔明锁给二丫,教她玩,丝毫没注意他娘眼里的贼光。
饺子包的多,连带天牢值班的衙差也都跟着解了馋,虽说如今家里也不缺一顿肉饺子,可跟武陵源的饺子比起来,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同样的韭菜肉馅儿,家里的就是没人家的香,吃半盆饺子,再喝一碗饺子汤,这个小年过得真熨帖。
吃完了饺子,小五就开始跟碧青说外头的事儿,如今的小五是王家的总管事,年底就数着他最忙,也是他最清楚各地的状况。
小五叹了口气道:“今年雪大,连着两场大雪下来,先不说明年的收成好不好,这个年都不知怎么过呢,不说那些远的,就是近处,京城附近的村子不知倒了多少房子,都说瑞雪兆丰年,今年这雪却成了灾。”
碧青看了看窗外的大雪道:“你出去知会各铺子的掌柜,举凡下雪的州县,开始舍粮,在州县的城门官道搭设粥棚,有家里倒了房子无处安身的,腾出咱们的屋里来,先让老百姓住,实在住不下了,送往到最近的寺庙,房子能修补的,让咱们的伙计帮着修修,好歹先把这一冬兑付过去,明年开春就好了。”
小五点点头,刚要去,碧青忽道:“切记无论搭设粥棚还是舍粮,一定要以东宫的名义。”
小五一愣:“这是为啥?”
碧青叹了口气:“咱们王记如今已经太张扬,若这场善事做下来,就把王记推到了风口浪尖,咱们做善事,也不能把自己搭进去,更何况,咱们也不是为了名声,太子殿下是储君,让老百姓知道大齐有一个悲天悯人,爱民如子的储君,老百姓也能有些希望,咱们王家也能摘出去。”
小五点点头:“我知道了。”
过了小年,大雪仍在下,但大齐却热闹了起来,王记所有铺子,深州,武陵源,冀州府,雁门城,只要是下雪的州县,都搭设了粥棚,以东宫的名义每天不间断的舍粮,舍粥,得了救济的老百姓莫不对着京城磕头叩拜,感谢太子殿下的恩典。
一时之间太子贤名传遍大齐,地方官纷纷写折子上奏,杜兆把折子摔在案头:“沈碧青果然狡诈。”崔九那天在武陵源一肩扛下所有罪责的时候,杜兆就知道想凭借私纵死囚一事扳倒王家,已经绝无可能,但王家的势力庞大,这一点儿早成了皇上的心病,只要捏住这个,王家必死,却怎么也没想到事情急转直下,沈碧青用手里攥着的铺子买卖,把太子殿下的贤名传遍天下,顺道也把王家摘了出去。
杜兆不知道沈碧青后头还会怎么干,但他很清楚,只要皇上龙御归天,太子殿下登基,自己就再也扳不倒王家了,以太子对王家的情份,是绝不会动王家的,更何况,沈碧青这么做,相当于对太子殿下表了衷心,太子殿下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贤君的名声,心里怎会不感激王家。
自己千算万算,就是没想到会有这场大雪,也没想到,沈碧青舍得拿出这么多银子来洗清王家的嫌疑,如今自己手里唯一捏的牌,只有刘盛被杀一事,可这件事牵连着子峰,只要他不想儿子跟着一起获罪,绝不能把此事翻出来。
杜兆脸色难看非常,低声道:“祸水啊,祸水,沈碧青就是个祸水。”
忽听子峰的声音传来:“碧青不是祸水,她是天下间最良善的女子。”
杜兆抬头,见儿子走了进来,不禁道:“良善?一个如此工于心计的女子称什么良善,你是被她所惑,才看不清她的狡诈,刘盛的案子若不是你替她遮掩,此时她王家已经满门抄斩。”
杜子峰摇摇头:“父亲去过武陵源,即便没在武陵源真正待过,想必也能看出武陵源的百姓是如何护着王家,护着碧青的。”
杜兆哼一声:“那些老百姓知道什么,被沈碧青愚弄,什么傻事干不出来。”
杜子峰:“父亲说的是,老百姓是傻,可只有老百姓才能分得出谁对他们好,他们的好日子是怎么来的,父亲总以自己之心度量他人,父亲觉的,所有做善事的人,莫不是为了一己私利,不信有人只是为了善而善,父亲一辈子在官场沉浮,天天面对的都是狡诈之人,就觉得天下间再也没有真正的善,这只是父亲自己没有善念罢了,所以,把所有人看的跟父亲一样,碧青做善事从无所求,从我认识她第一天开始,她的要求就极为简单,她不想要荣华富贵,高官厚禄,或者什么名声,她要的只是一家人守在一起过日子,她不想家人挨饿受冻,想乡亲们跟她一样过上衣食丰足的好日子,所以才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她跟儿子说过,只要当官的爱民如子,大齐处处都是桃源,父亲,碧青心里没有私利,更不会争名夺利,她心里只有善,而父亲心里有什么?”
杜兆有些楞,仿佛不认识眼前的儿子一样,杜子峰叹了口气:“我娘在那样的寒夜死了,死的时候都想见父亲一面,却不可得,而我娘死了之后,甚至连牌位都不能进杜家的祠堂,让她游荡在外当孤魂野鬼,父亲总是道貌岸然的说一切为了杜家,若维护杜家要做如此背信弃义之事,杜家还不如消亡的好,父亲跟赵家心心念念想成为大齐第一世族,难道忘了,崔家跟赫连一族的前车之鉴,而我大齐的第一世族,也并非你们想争就能争来的,它在老百姓心里,而在老百姓的心里,王家早就成了大齐的第一世族,碧青从来不去争抢,她只是不求回报的与人为善,即使她聪明绝顶,却太过天真,她总信人心本善,用自己的善去面对所有人,却不知,这世上也有狼心狗肺的恶人,当初碧青把刘盛从普惠寺带回武陵源的时候,刘盛只不过是个三餐不继的穷秀才,后因武陵先生举荐,方谋了官位,点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才是,他却以怨报德,这样的人该死上一万次。”
杜兆皱着眉:“若人人都像沈碧青一般,我大齐律法岂不成了摆设。”
杜子峰冷笑了一声:“大齐律法?若按大齐律法,父亲当年毒死我娘,又该如何定罪?”
杜兆脸色一变:“你,你胡说什么?”
杜子峰道:“儿子是不是胡说,父亲心里最清楚,当年外放去间河县的时候,我曾发誓,终有一日,让你,让杜家身败名裂,父亲不知道我心里多恨你,我当初努力往上爬,就是想有一天把你踩在脚下,但后来我才明白,人生其实除了报复,还有更有意义的事,抛弃了自己那点儿小仇怨,才会看到更广阔的天地,我仍然恨你,但我不会纠结于过去。”
杜兆:“你是被沈碧青那女人迷昏头了。”
杜子峰笑了:“父亲,我终于发现,桃源并非虚幻,这世上是有桃源的,只要有碧青地方,就是桃源,所以,我会尽我所能守住这个桃源,对于父亲大人守了一辈子的杜家,早就该完了。”
杜兆一愣:“你这话什么意思?”
杜子峰笑了,只不过笑的极冷,让杜兆从心里发寒:“大哥不能生子,而我杜子峰,此生也绝不会有后,除非父亲大人还能老蚌生珠,不然,杜家就绝了,也该绝了,这样的家,充满了龌龊和阴谋,完了才好,父亲如果还想保住您这条老命,儿子劝您辞官吧,不然,等太子殿下登基,父亲恐怕难保性命。”
杜兆不信的道:“太子是明君,如何会不分青红皂白,我自信做的事并无差错。”
杜子峰摇头笑了:“父亲您真是老糊涂了,竟然看不出太子殿下比儿子还要珍视武陵源吗,父亲不一直想找到崔凤林吗,想做实碧青私纵死囚之罪吗,儿子可以告诉父亲,崔凤林在何处?”
杜兆愣愣看着他:“何处?”
杜子峰凑近他耳边低声说了两个字,杜兆颓然坐在椅子上,如果子峰说的是真的,那自己所有的算计,都成了一场笑话,太子殿下想包庇的人,自己又怎会害的了。
猛然想起那次沈碧青被二皇子绑架,在东宫外苏全着急的样子,苏全是东宫的大总管,更是太子跟前最亲近的心腹,他的言行直接就能反应出太子的想法,而当时他那么慌乱,可见沈碧青是何等重要,莫非太子殿下……
杜兆忽的想明白了,想到王家,想到子峰,想到杜家,杜兆脸色惨白,呆呆的坐在椅子上,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不止。
杜子峰出了杜家,抬头看了看相府的牌子,当年自己第一次踏进这里的时候,也跟今天一样下着雪,他还记得那天特别冷,呵气成冰,他冻的直打哆嗦,之后很多年他都没忘了那天的冷,但现在,他一想到刚才去天牢里看到的热闹,心里就暖融融的。
碧青是个神奇的女子,无论在何处,她总是能把日子过得热热闹闹,哪怕是天牢,有了她,也变成了人间桃源,或许等自己老了,就回武陵源吧,能终老在哪里,自己这一辈子还有何所求。
皇上终于油尽灯枯,在除夕晚上龙驭宾天,丧钟长鸣,大齐这个年过的安静非常,可一想到贤明的新皇,老百姓心里便充满希望。
大理寺并未三堂会审,丧钟响过不久,苏全就来了天牢,带着新皇的口谕,放王家一家出了天牢。
私纵死囚的事儿再无人提起,碧青一家子老少,大年初二回到了武陵源,国丧期间,不许放爆竹,不许张灯结彩,更不许敲锣打鼓,但武陵源的大道上却站满了人,武陵源的乡亲们,临山屯的,王家村的,乃至附近几个村子的……把宽阔的大道站的满满当当,却留下中间一条足以让车通过的夹道。
人人脸上都带着欢喜的笑,即便北风呼啸,可碧青心里却仿佛揣着暖流,暖暖的舒服,这是最善良的乡亲们,这里是武陵源,这里是她费尽千辛万苦守护的家,看见这些乡亲们的笑容,便觉所有辛苦都是值的,武陵源还在,她的家还在。
过了武陵源的牌楼,远远就看见定富带着小厮丫头婆子一干人等站在大门口,北风中每一个人都站的笔直,见了碧青躬身,说了句:“姑娘回来了。”跟以往无数次一样,很简单平常的一句话,却让碧青感动莫名,是啊,回来了,这个年虽说过得有些颠簸,但终究回家了。
冬月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刚出月子就冒着寒风跑了来,小三拦不住,也只能跟着过来,一见碧青就哭了起来。
碧青忙让她在暖暖的炕头坐下,给她擦眼泪:“刚出月子可不能哭,伤眼睛。”
冬月瞪着小三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都知道了,就瞒着我一个,我还稀里糊涂的以为姑娘在武陵源过年呢,不想,姑娘竟在天牢里头过的年,姑娘在里头得受了多大的罪啊。”说着眼泪又落了下来。
狗娃子道:“小舅妈,天牢里好着呢,我跟二丫还去包饺子了呢,好玩着呢。”杏果儿拍了他一下:“胡说,天牢有什么好玩的,过了年都十二了,怎还真是这么个性子。”
狗娃子嘿嘿一笑:“我找虎子玩去。”一溜烟跑了。
杏果儿摇摇头跟冬月道:“你那时候都快生了,哪敢告诉你啊,真要是有个闪失咋办?再说,是姑娘叫我们瞒着你的。”
碧青点点头:“你的月份大了,动了胎气可了不得。”
冬月:“那我生完了,也该告诉我啊,不是听见王兴娘说,奴婢还蒙在鼓里呢。”
碧青摸了摸她的脸,看得出来,月子养的不差,小脸圆圆润润有红似白的,拉着她的手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可这件事出的急,而且,你知道了也没用,反倒让你担心,何苦呢。”
冬月咬着牙恨声道:“那刘盛真不是个东西,姑娘对他那么好,他还要害武陵源,简直狼心狗肺。”
杏果儿点点头:“可不是,小五说,当初他在普惠寺的时候,饭都吃不上呢,来武陵源那天,身上的衣裳补丁摞补丁的。”
碧青:“这样的人不值得咱们记着他,他自然有他的报应,咱们过咱们的日子就是。”跟杏果儿道:“小五一个人在京里没人照顾,你紧着回去吧,武陵源这么多人呢,用不着你,倒是京里,这次京郊遭了雪灾,好容易放晴了,小五得带着人东跑西颠的帮着老百姓修房子,回来怎么也得有口热乎饭吃,你又不找婆子帮忙,家里连个人都没有,清锅冷灶的让小五怎么过。”
杏果儿也是担心小五,点点头,转过天就带着二丫回京了,学里过了十五就开学了,怕耽误狗娃子念书,把他留在了武陵源。
碧青好劝歹劝的,终于把冬月劝了回去,孩子刚满月哪离得开亲娘啊。崔九还在京城,帮着忙活新皇登基的事。
二月二登基大典,慕容湛登基改年号康和,新帝下令大赦天下,清和宫的清虚妖道被处以车裂之刑,大齐翻开了新的篇章,前太子妃苏氏所出太孙慕容逊,立为东宫太子,太子妃赵氏封皇贵妃。
太子登基,太子妃并未封后,而只封了皇贵妃,这简直就打了赵家一个响亮的耳光,赵家慌了,想找杜兆,可杜兆却上折辞官,每日在府里闭门不出,所有来访之人一概不见。
杜子峰封太子太傅,任吏部尚书,算是大齐最年轻的一品大员,却只住在自己的尚书府,仿佛跟杜府没了干系一般。
崔九在武陵源住了三天,缠着碧青定娃娃亲未果,一开河就忙着跟王记得商船走了,走的时候气哼哼的,怪不得大郎说,崔九这么多年了,仍跟个小孩子似的。
一切否极泰来,严冬过后,武陵源的春天来了,因为冬天两场大雪,武陵源那几个新挖的水坑里,本来就存了不少雪,加上莲花山的积雪融化,雪水顺着山溪蜿蜒而下,流到武陵源,很快就积了半坑水,清亮的雪水映着四周的初绽的桃花真仿佛人间仙境。
一辆四轮马车下了官道,赶车的是个十五六的小子,生的甚为壮实,年纪不大,赶车的技术却着实不赖,手里的鞭子轻轻一挥,马车就拐进了武陵源的大道,冲着后头道:“殿下,前面就是武陵源了。”
话音刚落,车门打开,从里头探出个小脑袋来,看上去七八岁左右的样子,眉清目秀,眉宇间有些跟他年龄不符的冷清成熟,正是太子殿下慕容逊。
他看了看两边儿:“这里就是武陵源吗?”
赵鹏点点头:“跟我爹来过两次,记得路呢,从冀州府的官道看见桃林,拐过来这条道直通着武陵源的牌楼。”
慕容逊没来过武陵源,却听很多人提过,提的最多的就是他师傅,师傅虽然没教自己多少日子,可慕容逊知道,师傅最喜欢五柳先生的桃花源记,他的每把扇子背面写的都是这一篇,正面是一幅桃林图,绵延的桃林仿佛望不到边际,有桃林,有山溪。
自己一直以为是写意山水,可师傅却说是武陵源,师傅说武陵源有最厉害的工匠,有最博学的先生,武陵先生,东篱先生,昌陵先生,太学致休后都来了武陵源,在武陵源的学堂里授课讲学,跟他说,如果有机会可以去武陵源的学堂里听几堂课,会受益匪浅。
可自己堂堂一个太子怎么能去老百姓的学堂里念书,岂不是笑话,他把这些跟奶娘说了,奶娘却让他问父皇。
慕容逊很怕父皇,父皇总是不苟言笑,对自己也甚为严厉,即使自己再努力的念书,也极少得到父亲的赞许,这让他颇为颓丧。
皇贵妃更不喜欢自己,因为自己不是她亲生的,即使在东宫的时候,自己必须叫她母亲,她却从来都是冷冰冰的,整个东宫都是冷冰冰的,只有皇祖母对自己最好,每次去皇祖母宫里,都能有很多好吃的果子,点心,皇祖母没来过武陵源,却也说武陵源好,所以自己更加好奇,武陵源是个什么地方呢?
他大着胆子问了父皇,父皇日理万机,天天都要看很多很多的折子,师傅说大齐很大,疆域辽阔,要让大齐所有的老百姓都过上衣食丰足的好日子很难,自己问师傅为什么难?自己所见的人,都能吃饱穿暖,哪怕那些做秽差的仆役,也没有饿肚子的。
师傅说,他看到的只是东宫,再大些,只是皇城,皇城外有内城,内城外有外城,外城之外还有无数个州府下县,小镇,村庄,哪怕最偏僻的山沟里,都有大齐的子民,他们靠着地里的粮食糊口,指望着老天爷能风调雨顺,能让他们有个好收成,才不会饿肚子。
种地自己知道,记事起,父皇每年都会带着他种番薯,东宫的花园子里,现在还有一片番薯地呢,栽上苗,浇水,然后就会长高到了,秋天就能收大块大块的番薯,但是师傅却摇摇头说,老百姓种地没这么简单,很是辛苦。让他长大了亲自去外头看看,就明白了,自己现在就想出去,去武陵源。
慕容逊本来以为父皇不会答应,可这一次父皇却应允了,但是让他自己去,不许带随从,只能带着赵鹏一个人,更不许说他是太子。
慕容逊傻眼了,这怎么去?这么去了,武陵源又怎会收自己,父皇让他找师傅要推荐信,说只要师傅肯给他写信,他就能进武陵源的学堂念书。师傅真写了封信,自己也改了名崔询,跟赵鹏出东宫直接来了武陵源。
赵鹏:“殿下,您说武陵源怎么有这么多桃花啊,比南苑的桃林子还大出好几倍呢。”
崔询皱了皱眉:“以后不许叫我殿下。”赵鹏挠挠头:“那奴才怎么称呼您呢?”
崔询:“叫公子,大公子。”
赵鹏:“大公子,您看这桃花开得真好。”
崔询点点头,也从车里出来坐在车辕上,一阵风拂过,桃花瓣落了下来,芳菲如雨,桃花香氤氲在鼻端,沁人心脾,这里美得像一场永远不想醒过来的梦。不过,大道上怎么这么多车?
赵鹏:“大公子不知道,武陵源每年春天人最多,都是来看桃花的,秋天人也多,是来摘桃子了,武陵源的桃子最好吃,又大又甜,就是贵,不是跟着大公子,在家里奴才可吃不着呢。”
崔询想起自己每年吃的那些香甜的桃子,莫非就是这些树上结的果子吗?从这片桃林看来,师傅没骗自己,就是不知道,武陵源里头是怎样的?都有些什么人?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这里不会像东宫一样冷清。
远远望见武陵源的牌楼了,车却走不动了,前头排了了十几辆马车,等着进去,后头还有源源不断过来的。
崔询好奇的往前看了看:“为什么不走了?”
赵鹏:“大公子别着急,每年这时候,来武陵源看桃花的人最多,不排队可就乱了。”
前面十几辆车是两家的,很快就过去了,轮到赵鹏他们,那个拿着本子记录的小子问赵鹏名字,来武陵源是不是赏花?需不需要住宿等等。
赵鹏把杜子峰给他的小木牌牌递了过去,那小子一见木牌,忙恭敬的道:“原来是杜大人的家人。”另外叫了个小子让领着他们去杜大人宅子。
赵鹏忙道:“我们公子是来武陵源求学的。”
那小子看了他们主仆一眼,指了指牌楼侧面的二层小楼:“若是来报名上学的,就去后头的小楼,自会有人接待公子。”
崔询点点头:“多谢了。”叫赵鹏赶着车去了侧面,停在小楼外头果然有人,听说他们是来报名的,领着他们进了侧面的屋子。
待崔询看见书案后的人,不禁愣住了:“二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