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乌篷船

时镜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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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乙这人,的确轻浮得叫人无法捉摸。

    姜姒昨夜回了地方,到了窗前,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翻窗进去,所以绕了一圈,走了前面,还好没被人发现,才重新进去了。

    鞋袜已经有些微湿,她脱下来之后,便将之放在炉子旁边,之后才缩进去睡了一觉。

    不过并没睡多久,天便明了。

    一早起来,姜姒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按着昨日的约定,那小尼姑这时候应该已经藏在了马车后面的箱子里,姜姒只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事情便成了。

    只是这件事谢方知并没完全安排好,毕竟也许事发突然,或者他也没想到还有个了缘,所以并没有找好住处。

    也就是说,回了京城之后,姜姒还必须找借口把这件事给办好。

    别的不说,就为着在宫门外,谢方知的欲言又止,姜姒就要帮他,因为她想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

    作为与傅臣关系最近的至交,这个人对傅臣的了解,至少要超过她。

    想着,便已经梳洗打扮好。

    离过年的日子不远了,姜老爷子也该到京,姜荀若能回去再好不过。

    出了门,姜姒便瞧见斜对面的姜好也出来了,堂姐妹相视一笑,姜好朝着她这边走了过来,道一声“四姐姐好”,姜姒扶她起来,寒暄两句,便一起去见老太太。

    终于要接回姜荀,虽则这件事办得不很漂亮,可也总好过让姜家子孙在外头过年。

    老太太这样一想,心也宽慰,很快就收拾好,去一一拜别过与她谈过的几位师太,这才离开。

    姜姒与姜荀一块儿走的,在离开净雪庵的时候,便看姜荀站在山前一回头。

    兰溪水照旧清浅,冬日里也未断流,山上是皑皑白雪,隐约能瞧见山后一片竹林,与红梅丛丛。

    姜荀站在风里,披着鹤氅,倒是看不出身形细瘦来,倒是有一种隐士的风骨。

    不过他咳嗽得两声,眉头微微拧起来,瞧了净雪庵几眼,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阵才转身上马车。

    走的时候,是老太太与孙子孙女坐在一块儿,一起说说话。

    马车驶离了净雪庵,便往薛家口而去,没一个时辰便到了,姜好还要会薛家口姜府,便在这里下车。

    只是她走之前,回头看了坐在车里,巍然不动的姜荀一眼,声音里带了哭腔:“大哥,你不回来吗?”

    姜荀眼帘一掀,抬眼看了看紧闭的府门,才道:“不回。”

    不回。

    还有什么可回去的?

    家不成家罢了。

    姜荀只对姜好笑了笑,道:“好姑娘,你乖乖在府里,外头冷,快进去吧。”

    过家门而不入,古有大禹治水,今有姜荀离家。

    姜姒微觉讽刺,见姜好犹犹豫豫走了,这才暗叹了一口气。

    老太太也抹眼泪,看着姜荀,道:“老四个糊涂东西,回头他若到京里来探,定打断他腿!”

    姜荀笑笑不说话。

    外头风雪已经渐渐停了,倒是天上放晴,路上的雪也开始融化,马车行驶畅通。

    中途停下来用过午饭,过午之后才到京城。

    即便是才下过雪,年节时候京城里也热闹,大街小巷上到处都是叫卖的声音,仿佛一下从世外桃源境回到了滚滚红尘三千丈,烟火气一重,人也跟着喜庆起来。

    马车一路到了京城姜府,姜姒却没进府:“祖母,荀堂兄,前儿我叫万和斋定的香料也该到了,眼下过节,我顺道去取了回来。”

    老太太点了点头:“如今你娘已有八个月,时日也快,你多操心着一些吧。”

    姜荀则是看了姜姒一眼,她只若无其事,道:“孙女省得,荀堂兄还是住在原来的竹院,里头东西都没动过的。”

    她又叫来丫鬟灵芝,先去屋里打点,留了八珍跟红玉与自己重新上车,马车一路往万和斋去,可刚刚要到地方,姜姒便寻了一间茶楼坐下来,反而不去万和斋了。

    红玉只知道姜姒前一阵早就在万和斋买过了香料,如今哪里需要再买一次?

    她心知姜姒应该是有事要办,却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

    “四姑娘?”

    姜姒道:“红玉去打听打听这一代可有没有哪里在租赁小院儿,普通人家的便成,若是没有,先找客栈便好。”

    昨夜谢方知那边还有人手,应该不可能让这个小尼姑平白消失,既然叫她带走了人,也必定有后招,她只须妥帖一些便好。

    红玉已经去办事,八珍留在姜姒的身边伺候,这时候茶楼里人不多,倒也清净。

    不过外头就有些吵闹了,红玉对京城还算是熟门熟路,去了半个多时辰,还真的找见了巷尾一间僻静的小院落,因着那一家人正要回南边去,也不准备继续在京城待,所以留了下来。

    只是,“奴婢瞧着那院子简陋,也没仔细看,却不知小姐要什么样的了。”

    找见了便好,也不过是对付一时罢了,姜姒倒不怎么在意:“咱们过去看看,叫车把式准备走。”

    红玉记了一下路,刚才打听的时候已经说过很可能要赁下小院来,所以原主人没走。

    主人家是个膀大腰圆的粗妇,不过面相倒是和善,可见红玉还是靠谱,找的人不像是什么坏人。

    姜姒下了来看了看院子,地方比较偏,里头东西也简单,不过若是不来什么人,也够使了。

    她也不废话,直接叫红玉给了钱。

    那妇人见姜姒身量纤纤,带着些婉约柔媚,约莫以为她们也是南边来的官家小姐,暂时找个歇脚的地方,收了钱又嘱咐一些事情,这才离开。

    钥匙交到了姜姒的手里,她掂了掂,便道:“咱们进去看看,八珍你给车把式几个钱,先叫他去茶楼那边喝完茶等等吧。”

    “是。”

    八珍一躬身,便去跟车把式说了姜姒的意思,这一会儿车把式也走了。

    巷子里安静无人,可姜姒却不曾与自己所言的一般进去看院子,反而是走到了车后,这后面有个狭长的挡板,里头是平时装一些杂物用的暗箱。

    她吩咐道:“红玉,将挡板取下来。”

    红玉不明所以,依言上前来取下挡板,差点吓得惊叫了一声,这里面何时藏了个尼姑?!

    这个时候,红玉才明白之前姜姒那一切做法的因由。

    原来这车里竟然有了个尼姑……

    了缘天明之前藏身在了箱中,里面还放了一床棉被,怕路上颠簸,也给她御寒。

    她在里面听得见外面的说话声,也知道姜姒做的这一切。

    八珍在姜姒的示意之下将人给扶了出来,了缘道了声谢,有些害怕,红玉却是倒吸一口凉气,显然已经认出她就是那一日在走廊外头干呕的那个尼姑。

    姜姒道:“先把人扶进去。”

    这些事情也瞒不过这些贴身丫鬟,姜姒不可能避开她们做这些,让她们知道也好,免得日后解释起来麻烦。

    先将人扶进去安顿了下来,姜姒让了缘躺在了床上,又让红玉去外面买些寻常要用的东西回来,丫头婆子暂时不敢用,人多嘴杂,若传出什么风雅风雨就不好了。

    昨晚在净雪庵,了缘是跟姜姒见过的,她如今劫后余生一般喜悦,可离了净雪庵,回到这俗世之中,又有些惶恐不安。

    这地方简陋,八珍好不容易才从角落里寻了个绣墩给姜姒坐下,她自己则站在了姜姒身边。

    姜姒坐下来,看着了缘又在抹眼泪,心下暗自皱眉。

    救下了缘也是一桩麻烦事,其实想想她也未必就有那样的好心肠,若了缘不是怀有身孕,或者谢方知没求到自己这里来,她恐怕不大喜欢了缘这样优柔寡断的性子。

    为母则强,她看上去哪里有个“强”的样子?

    “了缘小师父也别哭了,如今既出来了,也不必担心别的事,回头他还会来找你的。”

    姜姒安慰她,她话中的“他”指的还是谢方知。

    只是了缘昨夜听见过她与谢方知的争执,有些愧疚,不由解释道:“昨夜在柴房里,了缘听见二位施主说话,四姑娘是误会了谢公子……了缘与他并无瓜葛。”

    “……”

    其实昨晚姜姒也有自己的猜测了,谢方知说得的确有道理,但是这个人,姜姒实在是信不过。

    她看着了缘,也注视着了缘的眼眸,慢慢道:“我素知谢方知是个风流多情的人物,一夜风流之事多了去了,京中有人传,谢方知到哪家做客,哪家未出阁的姑娘便要怀孕。此言虽有夸张,可不是空穴不来风,你又何苦为他遮掩?”

    了缘连忙摇头,又是着急又是苦笑,她埋下头来两手捏在一起,似乎不想说起那些事。

    对她一个出家人而言,这些事情都是禁忌。

    可谢方知乃是她恩人,她若不说,若坏了这二人感情可怎么办?

    咬了咬牙,了缘还是实话实说:“谢公子来都不曾来净雪庵几次……怎会是他?是……是……”

    姜姒没说话,她之前那一番话不过是故意的试探,她只要表露出自己误会了谢方知的意思,这小尼姑就会告诉她真相。“到底是谁?”

    了缘埋着头,也看不清她表情,幽幽道:“是魏王殿下……”

    姜姒彻底没话了。

    魏王萧纵?

    当时姜姒看见了缘从谢方知待过的阁楼里出来,竟是与萧纵?也就是说,当时萧纵也在那一间阁楼内,同时还有了缘,甚至是谢方知。当时傅臣并没有进阁楼……

    这样一想,关系可就大了。

    一个阁楼,虽有上下两层,姜姒原也不该怀疑谢方知什么,可昨夜谢方知也出现在了净雪庵之中,同时在净雪庵的还有萧纵与姜荀。

    姜荀亲口跟她承认过在为萧纵做事……

    事情大了。

    谢方知若与萧纵有什么往来,那傅臣又算是什么?

    为什么觉得这事情越来越有意思?

    姜姒不自觉地弯了唇,落在了缘眼中便成了喜悦。

    了缘也终于松了一口气,道:“了缘本是乱花迷了眼的人,若是坏了您与谢公子之间的情意,才是了缘又一桩罪过。如今四姑娘心结既开,了缘也放心不少。”

    姜姒没听明白,她道:“我看轻谢乙为人,又不是从你这里开始的,你莫误会了我与他的关系。”

    微微睁大眼,了缘还真有些不明白,她以为这二人乃是有情之人。

    若没个什么情意,谢公子为什么找四姑娘帮忙?又为何会在四姑娘误会之后那般痛苦?

    不过仔细看看,了缘又忽然明白了,姜姒眼底并无半分情意。

    谢公子这样的人,竟是单相思。

    了缘顿时无言了。

    这一会儿,姜姒又想起了萧纵。

    如果与了缘有私的乃是萧纵,那这人也真是……

    先头被姜姒按在谢方知脑门上的话,全要按在萧纵脑门上了。

    并且这人不仅跟出家之人有染,更狠心绝情,如今他是半个子嗣也没有,总是了缘乃是出家之人,也不至于直接叫她喝落胎药。对他自己的子嗣,他似乎没有半分的怜惜之情。

    姜姒又想起自己曾听过的,说萧纵当年的王妃已经有孕在身,结果忽然没了。

    萧纵是前朝宠妃之子,风头甚劲,在换了皇帝之后,他反而没有与其他人一样被皇帝贬谪,反而尽享荣华富贵……

    这里面,未必没有他至今还孤家寡人的说法。

    其实,姜姒心里不是没有过那种最不堪的想法:萧纵的妻儿乃是他自己下手害了的。

    无毒不丈夫,这一位若没野心,姜姒是死也不肯信。

    如今又多了了缘一事,姜姒就肯定了八分。

    她又与了缘说了几句话,便叫她先好生睡一觉,毕竟在车上她是蜷着身子藏着的,要是累坏了可不好。

    看了缘闭上眼睛睡了,姜姒才出了来。

    院落异常简陋,屋檐上滴滴答答地落下化了的雪水,在屋檐下汇成了小小的一滩,还有个凹痕。

    整个院落,透着一种老旧和市井的味道。

    姜姒很少见到这样的地方,不由多看了两眼,又想起高门大户的锦衣玉食,蓬门荜户的粗茶淡饭……

    红玉回来得有些迟,倒是带回来不少的东西,都给了缘放下了才走。

    如今了缘才有两三个月的身孕,也没到事事需要人照顾的地步,在净雪庵的日子也清苦,如今没什么过不下去的。

    走的时候,她对姜姒千恩万谢,姜姒却淡淡地一笑。

    出了来,红玉打量着姜姒的脸色,低声道:“四姑娘怎的救了这样不自爱的人?都是出家人了,还闹出这样的丑事来……”

    出家人是该无欲无求,六根清净,可偏偏尼姑庵里有几个六根清净的?

    姜姒就从没信过这些。

    不过红玉这话说得不错,这了缘是不自爱。

    姜姒怜悯的不是了缘,是她腹中的孩子。

    不过,姜姒揉了揉自己眉心,道:“不是我要救她,是旁人要救。”

    八珍方才伺候在姜姒的身边,早知道这“旁人”指的是谢公子,不过不敢多言,扶了姜姒上车,又叫来车把式,这才回了姜府。

    倒是姜姒一路都在思考,先头是她对谢方知偏见,让她先入为主地认为是谢方知的错,其后才激怒了谢方知。

    若有下次再见,须得给他道个歉。

    不过谢方知这一盘棋,下得也着实叫人看不懂了。

    一面交好傅臣,一面跟萧纵这边还有往来,现在是萧纵不要他自个儿的孩子,谢方知却要暗中从中作梗,但是他为什么偏偏挑中了自己?在旁人看来,她姜姒应该与傅臣算在一起。

    莫不是,谢方知接近傅臣,乃是傅臣那边知道的?

    这些都等问了谢方知才知道。

    不过对萧纵,姜姒却是完全清楚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发顶,便垂下了眼帘:看样子,荀堂兄早先说的不曾有错。

    这人绝不是个好人。

    悬崖勒马,她该庆幸自己发现得早吧?

    心里暗嘲之时,姜姒已经回了府。

    此一去耽搁了近两个时辰,老爷子姜坤是今日早晨回府的,下午老太太接了姜荀回来,便与姜坤见过了,现在姜姒只能单独去见。

    她回府先往善斋堂走,刚进门便瞧见上首左边坐着姜坤,一满头白发,却精神矍铄,看人的时候一双眼则透着深邃。

    这是阁老的眼神。

    纵横朝堂多少年,姜坤见过的大风浪太多了,可他没想到,子子孙孙并非自己所能控制的,他一直以为自己将几个儿子教得很好,可儿子们长大了,翅膀就硬了,像是所有的大家庭一样,最后还是闹了分家。

    一分家便要争家产,争家业,一帮人你来我往,跳梁小丑一样斗得面红耳赤。

    那时候,姜坤便觉得,自己风云了半辈子,从翰林院熬到了内阁,偏偏享不到天伦之乐,年纪大了,也心灰意冷了,便直接离了家远游,四处拜会早年的朋友们。

    姜坤是皇帝一党,从不结党营私,皇帝也放心叫他到处走,如今朝中需要他了,他躲也躲不了,索性回来。

    只是才回来,竟然就听见老四那一房竟然干出那等的混账事来,差点没将姜坤气得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到了这个时候,姜坤才好了一些,坐在屋里跟姜荀说话,顺便考校考校他学问。

    正说着,外头便来报说姜姒来了,姜坤倒是记得自己这嫡亲孙女,打小就是聪明的,不过往日总归有些怯懦,这一回却完全不一样了。

    姜姒进来的时候,自然是大大方方,步履从容。

    姜荀也坐在旁边看她,微微点了点头。

    这一位位高权重的祖父,姜姒原不大熟悉,更不清楚在自己出嫁之后,姜家到底是什么情况,只听说老太爷的身子不是很好。在姜妩出卖了姜家之后,到底最后成了什么样,也无从得知。

    现在见到这一位祖父,姜姒难免生出几分敬畏的心来,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姒儿给祖父请安,祖父康健。”

    有许久不曾见到,姜坤倒没想到这丫头变化这样大。

    想起她与姜荀亲厚,姜坤脸上便挂了几分笑,显得慈和:“都说是女大十八变,姒丫头变化也大,差点叫我没认出来。”

    摸了一把胡子,姜坤点着头,道:“我才打南边回来,给你们兄妹几个带了几套孔明锁,几套书,文房四宝,都已叫人给你们送去了。姒丫头也别站着,坐下吧,陪着祖父这里说说话。”

    姜荀笑了一声,道:“四妹妹如今可是才华不小,前阵子听说还认识了谢家姑娘。”

    “哦?”

    姜老爷子陡然一震,眼前一亮,看向了姜姒。

    姜坤虽是阁老,也年长许多,可与谢江山比起来还差上一些。

    当年在翰林院里,姜坤与谢江山可是时常下棋,也知道谢氏一门家风如何,对谢家子女的才华更是毫无怀疑。

    听见姜荀说谢家姑娘,姜坤便立刻知道这说的是谢银瓶了。

    姜姒却有些不大好意思,解释道:“祖父可别听荀堂兄瞎说,孙女不过是与谢家姑娘略聊了几句,还不曾说什么话呢。谢家银瓶姐姐才华惊人,孙女玩玩不敢与之相比的。”

    “哈哈哈……”姜坤闻言笑了起来,还硬朗得很,只道,“你也不必谦虚,我往日听人提起,知道谢家那丫头也是个恃才傲物的,你若没本事,她怎可能瞧得上你?他们谢家人,都这德性,也不必太在意。”

    嘴角微微一抽,姜姒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感谢谢家人的赏识?

    不过也难怪了,谢氏一门士族遗旧不说,还荣华至今,门第比普通翰墨之族更不知高出多少,只是越是如此越是低调。这一代里,名扬京城的就一个谢方知,败坏了一家的门风,不过偏偏文才极好,叫人想说谢家后继无人都不能。除了谢方知之外,谢银瓶虽有才,却完全不与顾家顾芝一样,少有出来的时候。

    所以能被谢银瓶喜欢上,还想要主动结交,在旁人看来是极有脸面的事。

    姜姒虽也佩服谢银瓶,可不觉得自己比她差了多少,因而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她只对姜坤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孙女不曾想过她乃是谢家姑娘,只当她是可以结交的朋友。”

    这一句,难免叫姜坤刮目相看几分。

    满朝文臣,一提起谢氏,必定都是要仰着头看的,就连姜坤自己也不能免俗,谢江山年纪不如他,可不管是学识还是本事,都远远在姜坤的前面。如今姜姒竟然能有这样淡泊的心境,自然非同一般。

    不管是真是假,但凡能说出来,便已经是心性不同寻常人了。

    姜坤终于仔仔细细打量这孙女一番,暗暗点了头,笑道:“将来你的出息,不该比谢家丫头低。”

    姜荀那边生怕话题入得太深,连忙插了一句道:“祖父这心可也真偏,方才说荀儿暂还及不上那谢乙,如今却说姒儿能压过谢家姑娘,这是说我连姒儿也不如?”

    姜姒一下笑了出声,拿眼去看坐在上头的姜坤。

    老太爷顿时有些无奈,不过想起谢方知来,又道:“祖父这话可不偏不倚。不过……谁知道谢江山这儿子怎么养成了这样?”

    明明才华盖世,偏偏放荡轻浮。

    摇了摇头,话也说得够多了,姜坤便叫他们回去自己歇着,又嘱咐姜荀一定要小心养病,这才叫人送走了他们。

    从善斋堂出来,姜姒还与姜荀并肩走。

    姜荀道:“近日朝中不大太平,祖父回来便是要给皇爷办事,不过我记得你说你不愿嫁傅臣,方才怎不与祖父提?”

    “我与傅臣本就不曾有过任何的约定,祖父才回来,我第一回见面便说,时机不大对。”姜姒两手叠放在一起,娴静得很,略落后了姜荀半步走,又道,“此事急不来。”

    “我虽为萧纵做事,可鹿死谁手尚还不知,选傅臣也未必就是错……”

    姜荀也不知道话应该怎么说,毕竟傅臣待姜姒是极好。

    若是大事成,而傅臣败,未必不能留他一条生路……

    不过,左思右想,姜荀又觉得不大对,他叹了口气,道:“若你能在大事定下之后嫁人,那才最是合适。”

    姜姒轻笑:“哪里有那样便宜的事?”

    “总之你处处留心,时时谨慎,挑夫君可是一辈子的事……”姜荀乃是她堂兄,这些话也不避讳,后又道,“若拿不准主意,叫我来为你掌掌眼,未必不可。”

    “我才十三,荀堂兄倒还比我急。”

    姜姒一句话便带过去了,实则人选不是没想过,可到底还是不合适。

    送了姜荀回竹院,姜姒也就回自己屋里去忙了。

    老太爷回府,里里外外都在忙活,周氏年后便该生产,如今操劳不宜太过,一大家子的事几乎都放在了姜姒的手里主持。好在姜姒前面早就已经将事情给理顺了,如今办起来照旧头头是道。

    自打姜坤回来,老太太那边就消停了许多,卫姨娘也不敢在背后做什么手脚,乖顺得像是小白兔。

    这一切都是因为有姜坤在,就连姜源到了姜坤面前也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只是姜坤也懒得见这些不孝子,姜源则是明里暗里跟老太爷借人脉,想要借着老太爷的关系往上爬。谁知道当场就被老太爷甩了一巴掌,灰头土脸地从屋里出来,再也没去求过老太爷了。

    过年节时候,老太爷四个儿子都在京城,独独四老爷姜清被老太爷毫不留情地打了出去,连饭都没留一顿。

    当时姜姒见着,可好一顿解气,只管吩咐下面仆人,将四房赶得远远的,生怕他们坏了姜荀的心情。

    按理说,姜坤这么个脾气古怪,又被儿子们寒了心的老太爷,应该很难接近,可姜姒跟姜荀都非常得他喜欢,时常过去说话。

    久而久之,姜姒便也觉出了这其中的妙处,姜荀要学的乃是权谋之术,姜坤讲一些朝中的陈年旧事,分析其中道理的时候,往往也不避讳着姜姒,姜姒就这样听着,慢慢也摸出官场上这些个弯弯绕来,总算是知道男人们的世界无比精彩。

    耳濡目染之下,说姜姒什么也没学到是假的。

    至少,她对如今朝中的局势,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由此再见到谢方知的时候,她便清醒了许多,也有把握了许多。

    翻过年的元宵灯会,姜姒与府里女眷们一同出来,才到了茶楼上等着看花灯,便有人递了条子进来。

    是谢方知。

    那了缘小尼姑在别院里过得很好,如今已有了二十多日,谢方知约莫也是知道姜府这边来逛灯会,才抓住了机会急急递消息进来。

    谢方知不像是傅臣,他与姜姒素来没有什么交集,若是傅臣想要往姜家递个消息简单,谢乙却是万般地难。

    这许多天,姜姒故意没出过门,也早就将那了缘的行踪藏好了。

    在知道了缘腹中乃是萧纵骨肉之后,姜姒便料定谢方知不敢大张旗鼓地查,生怕有个万一,被人发现,那才是得不偿失。

    所以如今姜姒一冒头,谢方知立刻找了上来。

    打开纸条一看,姜姒便又收了,道:“上头待着也无聊,我下去河边上逛逛,瞧瞧花灯。荀堂兄与世子爷那边去了,若他回来,还请他在上头等我。”

    这边姜姝没一个月就要出阁,难得还有这样出来玩的机会,今天也出来了,听见她这话,便道:“四妹妹去吧,一会儿堂兄回来我自告诉他。”

    姜姒于是与红玉、八珍、灵芝等人出去了,沿着河边转了一圈,便在小桥下面瞧见了一艘乌篷小船,外头挂着一串红灯笼,一串绿灯笼。

    这就是谢方知说的地方了,他倒是挑了个别致的好地方。

    姜姒只叫红玉等人在岸上等着,自己上了船,躬身进了船篷。

    谢方知一身藏青长袍,颜色偏暗,已在盘坐在船内等候多时,他面前摆了一张方几,抬眼看见姜姒进来,眼底氤氲的寒气,终于散去一些。

    “真是菩萨难请,四姑娘金枝玉叶,竟也肯来。”

    “谢乙,如今是你求着我办事,肯来已是我给了你面子,你莫不识抬举。”

    姜姒原是想着愧疚于他,还想道个歉,谁想到他一开口便叫人皱眉?

    她今日一身天青锦缎圆领袍,腰上悬着深青色珠玉丝绦,皮肤细白如在牛乳里洗过,身上带着浅浅伽罗香,方一坐进这简陋寒酸的乌篷小船,便为之增添了无边的艳色。

    谢方知瞧着她,端了一杯酒来喝,颇觉秀色可餐。

    他道:“我派人在姜府外头守候多日,四姑娘却偏偏不肯出来,真是叫谢某苦等,发发牢骚,倒也成了谢某的错了。那谢某便要问了,如今四姑娘可知道那是谁的骨肉了?”

    知道了。

    姜姒看着眼前一杯酒,端了起来,一举杯,坦然至极:“你谢乙名声不好,无怪旁人误会你。我也不过俗人,谢公子若以为我火眼金睛,能从你这一具臭皮囊里看出什么淤泥不染之风,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好男不与女斗,谢公子当时不曾计较,如今怎的这样小心眼?”

    “……我原以为我已是舌头上淬过毒的,不曾想一山更比一山高。”

    谢方知自叹弗如,由是举杯,轻轻与她相碰,端酒至唇边之时,却拿眼看她。

    曾几何时,也有这样的一幕……

    只是那时,他们喝的是交杯酒。

    见姜姒已经饮尽杯中酒,谢方知忙将眼一垂,也一口喝尽了,才状若无事道:“既是误会便揭过不提,了缘人在何处?”

    姜姒道:“了缘如今很好,不过……谢公子曾经答应过,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并且欠我一个人情。”

    谢方知看她,手指指腹轻轻摩挲着那雕花方几的棱角,却温柔似触摸女人细腻的皮肤,他淡笑:“谢某猜,四姑娘想问宫门外,在下欲言又止的那一番话。”

    “……不错。”

    姜姒并不否认,而她也同时认知到,谢乙并非池中之物。

    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谢方知再饮一杯酒,竟问她道:“你真想知道?”

    为何不想?

    姜姒不明白。

    此时,外头已经有人摇了橹,乌篷小船便在这一条泛着灯影的河上划开涟漪,行了出去。

    只是外面彩灯络绎,船内却是幽暗一片。

    谢方知的表情隐在这一片昏沉之中,声音沉而重,又带着辛辣的讥诮,只道:“皇爷与侯夫人有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