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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夏衿看了夏正慎一眼。
她想知道夏正慎知不知道这件事情。如果知道,以他的秉性,应该不会由着老太太胡来吧?
只见夏正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望着老太太,满眼的迷茫,似乎不知道老太太想要干什么。蓦然间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眼里闪过一丝不安,急步走到老太太身边,弯下身去凑到老太太耳边,询问了一句什么。老太太瞥了他一眼,转过脸来,不予理采。
“娘,咱们还是先回去吧。”夏正慎心里更是惶惶不安,低声劝道。
老太太又瞥了他一眼,想了想,对夏正谦招招手:“老三,你过来。”
木然站在屋中间的夏正谦抬起眼来,望了老太太一眼,这才抬步走了过来。
老太太一瞬不瞬,用冰冷的目光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跟前,然后慢慢地眯起了眼睛,开口道:“你真不回去仁和堂?”
这一回夏正谦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
老太太的眼底冷意未退,满是怒气的火苗又窜了上来。她提高声音道:“我再问一次,你真不回去?”
夏正谦依然摇了摇头。他抬起眼眸:“对不住,还劳另请高明。”眼底是一片清冷。
这清冷的眼眸把老太太心底里蓄积的那一股怒气再次挑了起来,她气极反笑,咬着牙根,尖着嗓子,高声问道:“要我说。你有别样的身世呢?你也不回去?”
夏正谦愣住了。
夏正慎也是一呆,半张着嘴猛地转过头去,惊讶地望向老太太。
坐在那边正窃窃私语议论着什么的众病号一齐住了嘴。抬目朝这边看来。
一时之间,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哀莫大于心死,原本夏正谦已感觉不到心伤,感觉不到难过,四月天气早已回暖,他站在那里,浑身冰凉。心更是如死水一般,激不起半点涟漪。
所以刚开始听到老太太这句话。他木木然没有反应过来。等屋子里一片安静,那句话的所包含的意味在脑子里漫开,他如同被雷击中一般,“嗡”地一声脑子一片空白。
因为老太太的嫌弃与厌恶。他不是没怀疑过自己的身世。在他十岁那年,大哥、二哥犯错却是他被打时,他便哭着去问了老太爷。当时老太爷责骂老太太之余,摸着他的脑袋安抚了半天,说他就是老太太生的,只不过生他时她差点死掉,所以不喜欢他。
他跟着老太爷去行医,曾经看见一个产妇生孩子,一盆一盆的血水从屋子里端出来。再一盆一盆地端出来。等屋里的嚎叫声渐渐低下去,那家人惊呼着叫郎中救命,他跟着老太爷进屋去救人时。便看到满床满地的血,和那个脸色白得吓人、睁着一双大眼一脸不甘却断了气的产妇,以及被抱在仆妇怀里“哇哇”大哭的婴儿。
那个场景,一直深深地印在未满十岁的他的脑海里,许久许久都忘不掉。
所以从老太爷说出“难产”这个词那一刻起,他对老太太的怨气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愧疚和敬重。他发誓不管老太太如何对他,他都会好好地孝敬母亲。
要不是妻子一次一次地被老太太折磨流产。要不是女儿被害得差点死掉老太太对罪魁祸首一句责怪的话都没有,要不是儿子被绑在长凳上打得鲜血淋漓,要不是祸事来临时母亲和大哥一心要把他赶出去以免受连累,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提分家!
却不想,他在心里发誓要孝顺母亲的二十五年后,老太太却告诉他,他的身世另有隐情!
他的瞳仁渐渐聚集,眼前,是老太太那张满是嘲讽和怨恨的脸。
他闭了闭眼睛,低声道:“什么别样的身世,你说。”干涩的嗓子让他的声音极为嘶哑。
被这忽然出现的声音一刺,夏正慎一个激凌反应过来。
他急惶惶跑到老太太身边,摇摇她的肩膀道:“娘,您别吓唬三弟,这种玩笑是不能乱开的。”
老太太是个偏执而易怒的人,最受不得刺激。见夏正谦丝毫不服软,刚刚看向自己的那一眼竟然还带着丝厌弃,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她全身的血就直往头上涌来,用力地击打着椅子扶手,厉声道:“好,好,既然你不仁,也别怪我不义。你这婊/子养的孽畜,既然不念这几十年的养育之恩,那我就把你的身世说出来,让世人评评理!”
夏正谦此时的头脑反倒清明起来,浑身竟有说不出的轻松。
“您说。”他平静地道。
“娘,娘,有什么话,咱们回屋说去啊,别让他人看了笑话。”夏正慎摇着老太太的胳膊,急得额上都冒了汗珠。
老太太话说得这么明白了,什么意思他猜也能猜出来。回屋去说,事情还有转寰的余地。为了自己的身份地位,被抓了把柄的夏正谦还能老老实实回仁和堂去帮他们赚钱,而且以后叫往东他就不敢往西,再不会有以前的傲气。
可一旦将这事当众说出来,夏正谦破罐子破摔,跟夏家可能就再也不亲了。
看到大儿子一脸惶急不安,老太太稍稍犹豫了一下。
可好不容易能让夏正谦与夏家决裂,夏衿哪里会放过这机会?她适时地插了句嘴:“祖母,您可别瞎说。祖父一直都说,我爹是您亲生的。您总不会为了让我爹回去给你们当牛做马,就睁着眼睛说瞎话,把自己的儿子说成别人的吧?这世上,有您这样做娘亲的吗?”
这句话,无疑是火上浇油,老太太整个人“腾”一声就燃了。
她猛地站了起来,横眉倒竖,整个脸因愤怒都变形了,指着夏正谦道:“我呸,亲生?你做梦!你他娘的就是个婊/子养的野种,也不知你爹从哪里抱回来,跪在我面前求我收养。我当时刚生老三,遇上难产,老三没活,床还没下,你爹就抱了个野种回来。我一时心软,再加上你爹许我一辈子不纳妾,他又愿意去求他治好的一个大人给我爹爹和哥哥在衙门里找差事,我才一时应下。
之后你爹护你护得紧,他又威胁说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他便让那位大人把我爹和哥哥从衙门里赶出去,还要让他们不好过,我这才许你好好活着。怎么,现在养大了你,帮你娶了媳妇,许你用我那死去的孩儿的名份活了三十五年,你翅膀硬了,有几分本事,就可以忘恩负义,把老婆子我扔到一边了?呸,想都别想!”
她上前几步,紧紧地拽住夏正谦胸前的衣襟,那双浑浊的眼睛此时异常明亮,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咬着牙根说出来的话,低沉而又阴森:“赶紧地,老老实实收拾东西,去仁和堂坐堂。否则,老娘叫你声败名裂!”
夏正谦一动不动,任由她揪着,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脸上的表情有些奇异。待老太太说完那话,他忽然将衣襟从她手里一抽,后退两步,脸上慢慢绽开了一个笑容,紧接着,他仰面“哈哈”大笑起来,形若癫狂。
除老太太外,屋里的众人都担忧地看着他,生怕他因受刺激,得了疯病。
“祁哥儿,你爹他……没事吧?”刘三爷走近夏衿,低声问道。显然是在委婉地提醒夏衿,让他去安慰夏正谦。
“没事。”夏衿摇摇头。
望、闻、问、切四字中,“望”这一字,就是要求医者对病人听其声、观其形,判断他的病情。
夏正谦此时虽然笑得跟疯子一样,但他的笑声,苦涩中带着几分松快之意。很显然,被老太太苛责喝骂三十几年,他心里不是没有怨气的、不是没有怀疑,只是被所受的教养所压制,又被老太爷所哄骗,一直没有表现出来。
如今,悬在头顶的那枚利剑落了地,即使被剑刺得血淋淋,他依然感觉到十分松快。
眼前这女人,不是自己的亲娘,自己再不也用为孝道所束,违着心地去敬重她了。这大概,就是夏正谦心底最深的感受。
他这阵狂笑,是把心里的郁气发散出来。发散得越彻底,对他而言就越好。
老太太显然是被夏正谦这份癫狂吓了一跳,她连退了好几步,直到夏正慎上前扶住了她,她这才停住脚步,瞪着眼望着夏正谦,嘴里喃喃道:“疯了,疯了,他疯了……”
夏正慎看看老太太,再看狂笑不止的夏正谦,摇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娘,咱们走吧。”
“走?走哪儿去?”老太太瞪他一眼,“老三还没给个回话呢,咱们怎么能走?”
“可三弟这样子……”夏正慎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脸好奇地问,“娘,三弟真不是您生的?”
“哼,他要是我生的我能这样对他?”老太太望向夏正谦的目光充满恨意,“每次看到他,我就恨得牙痒痒。你说你爹娶我的时候,对我多好。结果却在外面有了相好。我当时恨不得抢过来把他摔死。可你爹护他护得紧……”
说到这里,她像是想起了那不堪的往事,保养得宜的脸狰狞地扭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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