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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温暖的阳光,将宛江照得仿佛一条闪烁着银光的白练。被延江环抱着的临江城,虽然依山而建,又三面临水,但地势并不逼仄。一处处房屋沿着一条宽敞的街道,鳞次栉比,有序而齐整。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更衬得这整城繁华而又安适。
春寒料峭,正是疾病多发的季节。整整一上午,仁和堂都人来人往,夏正谦忙得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
“让让,让一让。”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厮从人群里挤了进来。
“喂喂,往哪里钻呢?后面来的,后面排队去!”等了许久没轮到的病人不满了。
“就是就是,年纪轻轻的小伙子,活蹦乱跳的,有什么等不及的大病这么着急?”有那年纪大的老人,随声附和道。
春霖堂的大东家夏正慎听到吵闹声,从账本抬起头来。待看清那小厮是谁,眉毛一蹙,站了起来。
那位小厮可不管病人说什么,目光在人堆里急速扫了一眼,就急急奔向人群中央的夏正谦:“老爷,老爷。”
正专心写方子的夏正谦听到叫声,抬头一看,讶道:“景和,你怎么来了?”
“老爷,快,姑娘不知吃错了什么东西,上吐下泄,十分严重。太太叫您回去看看。”
“什么?”夏正谦“腾”地站了起来。
“三弟,怎么回事?”夏正慎快步走了过来,不悦地问道。
“衿姐儿病了,大哥,我先回去看看,一会儿再来。”夏正谦焦急地说了一声,低下头去,打算把手头的这个药方写完,就赶紧回家一趟。
“胡闹!”夏正慎脸色一沉,“这么多病人,你怎么可以离开?一点点小事就要回家去,让病人在这里等,你这郎中是怎么当的?咱这仁和堂的名声还要不要?”
“大哥……”夏正谦忙要解释。妻子的性子他最知道,要不是女儿病情太重,她是绝对不会让景和来医馆叫人的。
“行了!”夏正慎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转头对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道,“庆生,你师妹不过是吃坏肚子,一点小病,你回去替你师父看看。带上药,煎了给你师妹服下就回来。你也看到了,医馆里忙得很,可没空给你瞎耽搁。”
刑庆生看到自己师傅脸色虽十分难看,却没说出反对的话了,忙应了一声,到药柜抓了两副治痢疾的药,拿给夏正谦过了目,就急急地跟着景和走了。
夏府南院的正房里,舒氏坐在床前,看着床上气息全无的女儿,神情木然。
门口进来一个少年,小心奕奕地端着药碗,一边走一边道:“娘,药来了。”却得不到回应。
他抬头一看床上,“咣当”一声,药碗滑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妹妹……她怎么了?”他声音颤抖。
舒氏没有答话,只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瘦削的脸庞,木然的脸上,终于露出悲戚,眼泪一滴滴从眼眶中滚落下来。
“太太,刑公子来了。”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
舒氏没有反应,夏祁却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爹爹回来了。”转身飞快地跑到门前,然而帘子刚一掀开,他就定住了。站在门口的只有喘着粗气、满头是汗的刑庆生,却不见夏正谦的身影。
“师弟。”刑庆生笑着叫了一声。
夏祁扒开他,朝他身后张望,然而跟在刑庆生身后的,只有景和。他不死心地转头问:“我爹呢?”
“医馆人多,师伯说让我回来看看。”刑庆生朝屋里张望,“师妹怎么样了?”
夏祁的眼眸一下没了神采。他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刑庆生见状,心里一突,顾不得礼仪,直接闯进门去。
只见屋里床前,舒氏趴在那里无声哭泣;床上的夏衿,面色白如金纸,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看那样子,似乎气息全无。刑庆生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什么意识都没有了。他形如傀儡地走到床前,呆呆地望着床上的师妹,一动不动。
“师兄。”夏祁用力将他摇醒,“你快看看我妹妹。”
刑庆生学医十年,见过生老病死无数,又怎看不出来床上的小师妹早已魂归九天?但他跟夏祁一样,仍不死心,伸出颤抖的手,搭在了夏衿纤细的手腕之上。
舒氏停住了哭泣,摒住呼吸,期待地望着刑庆生。
良久,久得让舒氏和夏祁仿佛过了一百年,刑庆生才颓然垂下手来,缓缓地摇了摇头。
屋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怎么样?衿姐儿怎么样了?”忽然,一个雄浑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舒氏微微一震,木若死灰的眼眸重新有了聚焦。
未等刑庆生转身相迎,门帘一掀,门外进来个身材高瘦的中年男子,正是夏正谦。他环顾屋里一周,见屋里一片安静,舒氏和夏祁更是面有戚色,眼眶红肿,顿时心生不妙,问道:“怎么了?”眼睛却往床上看去。
“相公,衿姐儿……没了。”舒氏见了他,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一下子泣不成声。
“怎么会?”夏正谦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抢上两步,一把按住夏衿的手腕,下一刻,他整个人就如同掉入了冰窟里。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失魄落魂地喃喃自语。
饶是早已不抱希望,见这情形,舒氏心中最后一根弦终于崩断了,她软软地就倒了下去。
夏正谦和夏祁自身都神然木然,摇摇欲坠。这屋里唯一清醒的便是刑庆生。此时他也顾不得避嫌,一把扶住舒氏,急急叫道,“来人。”门外立刻进来几个丫鬟婆子,从刑庆生手中接过了舒氏。
刑庆生给舒氏拿了一把脉,见她只是悲伤过度晕了过去,这才放下心来,吩咐道:“把太太扶回屋去歇着。”
见丫鬟婆子扶着舒氏去了,他又走到夏正谦身边,扶住了他:“师父,我扶你回房歇息一下。”
夏正谦这才如梦初醒。他摇了摇头,哑声道:“不用。”转头看看,见舒氏已不在屋里,他指着一个丫鬟道:“你,去把姑娘最好的衣服拿来。”又指着门口立着的婆子,“你们,去提热水来,把屏风立上。”
女儿刚走,身体尚还温软,此时要净身换衣。他虽是父亲,不能亲手给女儿做这些,但妻子倒下了,他总得隔着屏风看丫鬟婆子们做这些事。他不能让女儿身边没个亲人。
“是。”下人们都忙活起来。
刑庆生知道师妹的后事最重要,便不再劝,只把夏正谦扶到外面的椅子上坐好,又去安顿夏祁。
主家姑娘死了,下人们没人敢多事,一个个默然做着各自的事,抬水、拿衣、立屏风、净身换衣……
倏地,一个丫鬟惊慌失措地从里间跑了出来:“老爷,老爷。”
夏正谦认得这是女儿的贴身丫鬟青黛。她此时不守在主子身边,反而大呼小叫,夏正谦心里不悦,抬目道:“怎么了?”
“姑娘……”青黛艰难地吐咽了一下,这才把话顺利地说出来,“姑娘刚才……好像动了一下。”
“胡说!”夏正谦张嘴便喝斥。他行医几十年,人死没死,他还能看不出来吗?人死复生,怎么可能?难道他女儿死了,这丫头还要造谣说他女儿诈尸吗?居心何在!
“老爷,老爷,姑娘醒了,真的醒了。”刚提热水进去的婆子忽然冲了出来,激动得语无伦次。夏家是医药世家,下人也比别处的强悍,见主家姑娘死而复生,也只是激动惊慌些,倒不至于尖声大叫、惶然乱跑。
“真、真的?”一个人这么说,两个人也这么说,夏正谦便开始半信半疑。他“腾”地站了起来,抬脚就往里面跑。作为父亲,他自然希望这世上能出现奇迹。
刑庆生也急急跟上。可跑到门口,他差点撞到忽然停住脚步的夏正谦背上。
“衿……衿姐儿,你醒了?”夏正谦颤抖着声音,缓缓地走到床前,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原先静静躺在床上、气息全无的衿姐儿,此时脸色虽依然苍白,紧闭的双眼却已睁开了,正抬首蹙眉望向他们。那双睁圆了的如湖水一般清澈干净的眼眸,清冷里带着一丝微讶和疑惑,显得格外地灵动和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