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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记药铺中,气氛沉凝。
萧暄上下打量着岳胜,似病虎一般,面上又添一抹迷惑。
而另一头的岳胜亦是暗暗端详着萧暄,揣测她的来历。照他看来,萧暄虽只是一幼嫩小儿,身上衣服亦不过普通富贵之家,算不得有权有势,但生得俊俏清秀,那眉宇之间透出的竟是一股子华贵,举手投足自成气度,小小年纪,这般形状,可不是寻常人家熏陶出来的,多半乃士族子弟。
“在下岳胜,谢这位少爷相救之恩,此情岳某铭记在心,将来定会加倍报答”,岳胜从的是武职,恩怨分明,本就是个爽利人,耿直厚道,当下也不做作。
“无妨,我本是路过,恰巧碰见你,若置之不理,终是非道义所为”,萧暄睁着清澈大眼睛,摆了摆手,并不放在心上,她是个豪杰性子,偏也爱武惜才,岳胜这直来直去的江湖脾气倒是正合她胃口。
“小哥行事倒是有几分爽利”,岳胜心中顿觉亲近,面前这小少爷人不大,却是个可相交的,遂笑着挠了挠后脑勺,一头毛发,油腻腻的,许久未洗,不少碎屑飘落。
“不知小哥名讳唤作甚么?是哪家府上的?今儿问明了,咱以后也好寻思着报恩”,岳胜再次拱手诚意道,暗地里越发好奇萧暄身份,这个小哥怕是不简单。
“这...我姓赵,家行第三,平日里都唤我三哥儿,出门在外,你叫我赵三便可。今夜之事,不足挂齿,休再提了”,萧暄不便暴露身份,便随意找了个由头,搪塞过去。
谁知那岳胜是个犟驴子,认定的事,非得做了才罢休,“小哥此言差矣,大丈夫立信于世,知恩必报,岂有忘却之理?若是小哥不便透露家世,也不打紧,在下乃是神武军麾下一正七品把总,在京城南门边当差,若是小哥有事相托,遣人寻我便是,只要不违背良心,在下绝不推诿。”
岳胜只当萧暄这位小少爷是个早慧通世之人,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不勉强,当即报了职位,算是尽了心意。
萧暄闻言一怔,按梁朝兵制,天子之卫兵,以守京师,备征戍,曰禁军,而神武军可是响当当的三大禁军之一,平日里谁不是高看几分?这只禁军向来是皇家供给俸禄,短了谁的也不会短他们的,兵部每年砸得百万两雪花银就是干这个使的,这几十年下来,凭地惹人眼红。
可当萧暄瞅着岳胜简陋的衣着,剑眉都快拧成麻绳了,这岳胜身上的官袍好些年未换新了,先前替他收下的战刀也是锈迹斑斑,岁数不小,再赶些时日,怕是只能作一堆废铁了,还有脚底的鞋子竟是突兀地张了口,这成何体统?一个堂堂七品武官,这般寒掺,不是徒增大梁笑料吗?
“你即是神武军人,为何这幅打扮?孰不知文有章法,武有军规,你扮作这般凄惨形状,岂不坏了规矩?”萧暄按捺住不解,皱了皱小鼻子,小大人般瓮声瓮气道。
“唉,小哥有所不知,此事说来话长,前后由头繁杂,干系颇大,不提也罢”,岳胜突然心情跌至谷底,看了看自己行头,轻蔑一笑,嘴角一抹苦意。
“可有何缘由,你且讲来,说不得我能帮上忙”,萧暄认真想了想,对上岳胜的眼睛,诚恳道。
岳胜兀自笑了笑,却是没了话头,他身上的麻烦甚多,不愿牵扯别人,何况神武军内部问题重重,积弊已深,岂是萧暄这一介奶娃娃可以解决的。
瞧着岳胜神情,萧暄心里明白个七七八八,想必对方遇着了□□烦,不相信自个儿能想出办法。
扯了扯衣角,萧暄灵机一动,忽地想到一人,兵部侍郎赵瑛天。此人早年乃是拜在父王门下,升迁后便入了六部,做了三品大员,眼下借他的名头可震一震岳胜,套出些话来,连带着得了一护身符,查证此事也有了便宜。
“知你不信我之言,事已至此,我便打开天窗,挑明了讲。我确是赵家公子,吾父乃是兵部侍郎,赵瑛天。今儿个我带一干仆从去了天香居,正瞧见你一堂堂朝廷命官,却是被众人围殴,情急之下才命随从救了你。眼下你已是无性命之忧,如此定要将来龙去脉详尽告知于我,退一万步,我父亲亦可帮衬你”,萧暄正襟危坐,表情严肃之际,似是公堂审案般,只是配着她那孩童模样,倒多了几份滑稽。
她心下笃定,兵部侍郎赵瑛天名头不小,早年还作过神武军的副统领,这岳胜即是神武军的小官,想必对那高高在上的掌权之人也会略有耳闻,只是不甚熟悉,岂会知其家事,眼下自己冒充赵瑛天之子,也就无需担心被识破。
果然,岳胜一听兵部侍郎的名头,眼神即刻有了焦距,面上一番动容。但也只是短短一瞬间罢了,眨眼过后,这汉子便是又恢复到之前漠然神色,病怏怏的,毫无朝气。
这下到轮到萧暄惊讶了,这岳胜当真断了心气,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懒散之色,究竟何事使得这般汉子没了血性。
“你这人,脑子里可都是豆渣?有甚难处,但讲便是,只顾着变个闷葫芦,三脚踢不出个响屁来,哪还有点当兵习气?”一旁的赵安委实看不下去了,小爷有心帮忙,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岳胜就是个榆木脑袋,怎么就转不过弯来,这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岳胜听了这一席话,心下很不是滋味,重重叹了一口气,便转过身去,不再言语,只把那满腹牢骚淹肚里。
萧暄见此,大为光火,像被爽在半空,好生尴尬,“你有冤便报,有忧但讲,就是交了扫把星,坏了运道,只要行的端,走得直,总会守得云开见月明。而今却似个丧夫的小媳妇,自哀自艾,怨天尤人,这般颓唐,早就失了勇劲,没了兴头,将来可有甚作为?配得起神武军官一职?”
岳胜咬牙,眼眶一红,嘴唇青紫。忆往日,自个儿仗义疏财,广交益友,左邻右舍谁不道个好?今番年灾月厄,撞了上人,吃了一场屈官司,连带着下属也蒙难,才知道世道不公,腹中苦水早酿成了汪洋,没个发泄地,便始终积压着。
房间之中,气氛沉默而怪异。
“也罢,今儿小哥救了我,我瞧着小哥也是个明事理的英才,心中端着智计,就说与你听,只当是诉个苦处”,岳胜抹了眼睛,坐直了身子,这才将故事道出。
他如此凄惨的境遇,若是追溯缘由,还不得不从中、穆宗两朝讲起,神武军原是战力强大的禁军,自建立起招募的勇士也是一个顶一个的好用。可到了中宗统治时期,大肆搜刮民财,穷奢极侈,建立专供皇室享用的物品造作局,又四处搜刮奇珍异宝,命禁军押护,惹得百姓怨声载道,那时候就有不少军中统领打着为圣上寻宝的名号,四处敛财,纵兵劫掠,中饱私囊,把原本打仗的部队搞的是乌烟瘴气。
倘若说中宗一朝是坏了军队的风气,那穆宗一朝就是打垮了禁军的骨头。穆宗皇帝即位后,志大才疏,老想着把他爹中宗留下的乱摊子治理好,来个拨乱反正,可这厮操之过急,又刻忌寡恩,纯粹病急乱投医,大梁经济急速萎缩,加之滥制铜钱,禁军月俸大不如前,再算上官员层层剥削,贪吃饷银,到士兵手中的军俸少得可怜,军人们为了养育妻儿子女,不得不开始大规模的“吃空饷”,且对国家并无爱戴之心,根本不愿赴死一战,在梁邶战争中,更是逃兵如潮。
而到了肃宗这一代,兵库无余甲,营中无余粮,底层官兵们吃穿用度,无一不艰,那还顾得上操练,根本谈不上战力。这神武军因是天子脚下禁军,还算顾及一二,若是换作地方军队,早就放火抢掠,打劫商户,落一个“剿匪无能,扰民有数”的臭名声。
岳胜就是在这种背景之下,入了神武军。他一近七尺的精壮男儿,从小使得棍棒,练就一身好武艺,早年揣着报国志,一腔热血,参军入伍,凭借着过人能力,谋了个把总之位,却不想上司压制,混了个五六年,还得不到升迁,这让得有不少军功的汉子憋屈不已。
怀才不遇尚且不说,可恨的是生活拮据。这岳胜好歹也是一位武官,却常常拿着不足规定额度三分之一的俸银,皆因兵部未将钱粮拨够,军中高层又又节节贪吃,到手的实在少得可怜,再者这岳胜是个重义的直脾气,不畏权贵,对上司多有得罪,而又爱护属下,时不时接济饿汉病痨,更是攒不了酬劳。
由此,岳胜家中光景可想而知,妻子并三子女,住着两间草棚子,好些年没添新衣,里面尽搭着补丁,每顿饭都是清汤寡水,没个荤腥,委实不容易。
军官落魄至此,只一句,国家无力,形式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