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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康城,向东不远就是另一座著名的城市安集延,也叫安都康。是沟通河中与安西四镇重要的中转站,从撒马尔罕到安集延的铁路其实已经通车好几年了,但是黄太吉却跟着古老的驼队晃晃悠悠的走着商路,翻越著名的费尔干纳山——当商旅们都在感慨天路南行的时候,作为一名职业军官的黄太吉思考的却是如果自己守卫这里该如何排兵布阵,如果进攻这里又该如何运筹帷幄。
翻过山之后,他并没有直接奔着纳伦州的州城纳伦而去,而是在与商队告别之后转向东南,准备去窥探一下几个著名山口的情况——既然好容易来一趟夏国腹地,他就觉得自己应当为国家多做点什么。不过这却有了间谍的嫌疑,为了安全,他把两名仆人都打发到碎叶城去虚张声势,自己只带了一名在安集延雇佣的向导,两头毛驴还有一些小商品,伪装成到乡镇集市上走街串巷的货郎就出发了。
一路上都很风平浪静,黄太吉在好几个草原帐篷里受到了热情的接待,他带来的玻璃小镜子还有胭脂水粉很受牧民的欢迎,就连火柴都卖的很好。还没走到山口,他的货物已经出手了一大半,换了不少皮毛重新扛在毛驴背上。
不过做生意是亏本还是赚钱,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个。每天晚上睡觉前,这位堂堂的近卫军军官都会悄悄地从一个有暗扣的皮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把自己白天他观察到的地形地貌、水流走向、草场的气候变化,与酋长、长老们谈话中收获的风土人情都记下来,这些东西将来说不定就会发挥什么意想不到的作用呢!
当然,如果这个事情被人发现的话,显然就会很危险了——间谍罪可是非常严厉的罪名,基本上一旦人赃俱获就是吃枪子或者黑牢坐穿牢底的节奏。而自己的母国往往为了摆脱不好的名声,是根本不会承认这种事情的。
所以他做这个事情的事都很小心翼翼,生怕被人发现。他凭着自己的小心谨慎度过了好几天,一直都平安无事,不过他的好运气似乎也有用完的时候。那是他从安集延出来的第五天,在一个没有名字的草场的无名部落里,与牧人们痛饮了马奶酒又吹了一个钟头的牛皮,从天下大势讲到母马的配种,最后略带醉意的回到一顶小帐篷里,掏出笔记本正要记下此处的风土人情和主流渊源的时候,忽然有人掀开了门帐:“艾先生在吗?”
化名艾老板、艾先生的黄太吉兄吓了一跳,他赶紧把皮包塞到行李下面:“我在,是谁?”
一名牧民青年端了一碗奶茶进来:“先生,你好。我……”
青年吞吞吐吐的,刚长出短须的脸颊还有些发红——是那种害羞地发红,而不是酒后的醉红。黄太吉松了一口气:“有什么事情吗?”
青年把奶茶递给他:“先生,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您见多识广,一定能给我一个答案的。”
黄太吉接过奶茶,盘膝坐下:“坐下说话吧。”
青年名叫阿米尔,是个草原上很常见的名字,从根源上说,他们这一族的根子是从哈萨克草原上来的,就是那一个大辽帝国与西夏王国打了整整七年的哈萨克草原,为了那几亩黄草原,不知道流干了多少年轻人的血——黄太吉的祖先,建州女真的头人也曾参加过那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但是却并没有留下什么名字,那是属于陈洛元帅和承天皇后的战争,是大辽帝国总参谋部的第一战。而从总参谋部到参谋总部的转变,这是从第二次西征开始,那是属于铁木真将军和叶水心将军的年代,距离建州女真真正登上历史舞台还有好几百年的时间呢。
但是这些都这是黄太吉酒醉之后的一点遐思——他还是努力的在倾听这位少年的苦恼,每位少年都有的那种烦恼。
阿米尔有一个喜欢的女孩儿,是另一个游牧部族的姑娘。两个部落分别在一个河谷的两边放牧,各取所需,偶尔有些易货贸易。在今年的春天,两个部落都按照老规矩来到河谷的时候,阿米尔在河边取水的一瞬间,忽然就心如小鹿撞,被河对岸的一位身穿白底花裙,系着金色腰带的姑娘深深地吸引住了。
那个姑娘叫古兰丹姆,是一位回鹘少女。按说虽然不属于同一个民族并不妨碍两个年轻人自由的恋爱,然后通婚。草原上也没有只在一个民族内通婚的规矩和传统。事实上,很多新的民族就是若干个旧的部族大了分化以及互相通婚而形成的。
阿米尔按照草原上的传统,骑着小马驹,手捧着自己摘采的野花,到对岸的部落里去唱情歌,如果姑娘有意思,那么就唱歌相和,如果姑娘对他没有意思,也用歌声委婉地拒绝他——这其实与诗经中所记载的国风相去无几,因此夏国的经学家们言之凿凿的认为,草原上的部落保留了相当多的周礼,可见他们也是华夏文化体系中的人,只不过是所谓“礼失求诸野”的野人而已。
不论阿米尔遵循的是草原的惯例还是古老的周礼,年轻小伙子的求偶行为没有任何错,他来到对岸,满怀希望的唱起了情歌,谁知道才刚刚起了一个头儿,就被一对青年男子打断了:“你不要唱了,回去吧。”
“如果你不回去,我们就打断你的腿,让你的马把你背回去。”
他们一上来,连寒暄都没有就这样赤裸裸的威胁,让阿米尔这个小伙子感到很诧异。他开口询问这是为什么呢。
对方却只回答道:“我们不是一路人,你和你的族人以后都不能越过这条河。否则我们就刀兵相见吧。”
见对对方说的这么郑重其事,阿米尔也只能先回到河对岸,将事情禀告了自己的父母。而第二天一早,让河谷西侧的阿米尔族人们感到诧异的是,对岸的回鹘人们都集中在一片空地上,听着几个身穿黑袍的人演讲——隔得有点远,他们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但是他们随后看到那些回鹘人一个个的跳进河水里——要知道这可还是初春,高原草原上的这个季节里,河水还是冰冷刺骨的寒冷,还好他们只是在水里似乎集体举行了一个什么仪式就上岸了。不过即便如此,阿米尔他们的族人还是看到有一些老人或者儿童似乎难以抵抗雪山融水的刺骨,是被人搀扶着上了岸。
对岸的回鹘人们搞完了这令人莫名其妙的一套动作之后,就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离开了,按照往年的惯例,他们要在这里等到夏季牧草丰盛之后,收割充足的牧草和奶制品才回到祖居的山谷里避风过冬。这些回鹘人如此匆忙地离去,真是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情。
本着草原上能帮一把就帮一把的原则,阿米尔他们的族长派人去追问对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可是却也同样无功而返。得到的也只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回答——“我们要走光辉而正确的大道,为主的伟大事业而前进。你们这些会下火狱的人不要再来纠缠我们了。快滚!”
好心还挨了一顿骂,阿米尔的族人们也很生气,表示自己的邻居大概是发了疯,爱上哪儿就去那儿吧。
不过阿米尔还在惦记自己惊鸿一瞥的那位少女古兰丹姆,她跟着这群疯子一起离开了,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离开了草场之后他们如何生存?少年的心啊,恨不能变成一只小羊羔跟着他们一起离开才好。
所以阿米尔来到黄太吉的帐下,就是希望能够得到一些人生上的经验,毕竟他刚才在宴会上听到黄太吉吹牛的时候,早已经为这位肥肥的老狐狸的丰富阅历所折倒。
黄太吉听罢了他的故事,忽然意识到,那些黑袍人,似乎极有可能就是辽国和夏国共同面临的一个死敌——天方教的传教士。
早期大辽帝国的西部开发与大夏王国的西进政策是有冲突的,中间还爆发了流血又流泪的七年战争。经过漫长的战争,双方终于达成了一定的谅解协议,分别划分了各自在西方世界的势力范围。但是在实际的执行过程中,有冲突的双方发现他们共同面临着一个顽固而又庞大的敌人——天方教世界。
其中对于辽国人来说,散布在安纳托利亚高原、两河流域的西塞尔柱人是讨厌又顽固的敌人,而对于西夏人而言,那些数典忘祖的西喀喇汗王朝的不肖子孙也同样可恨——西喀喇汗王朝与高昌回鹘王国同属于回鹘人,但后者是夏国的坚定支持者,同时也是佛教的捍卫者。但西喀喇汗王朝的遗民们却改信了天方教,并且因此而顽固的抗拒西夏王国的统治。
因此,从夏昭宗时代起,夏王朝对西喀喇汗人都采取了分而治之的策略,将他们细分为一百多个部落,分散到数个行省的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山地、高原、河谷之间,以忠于王国的塔吉克人、黠戛思人、乌孜别克人、可萨人、吐火罗人等看守他们,经过几百年的潜移默化,这些西喀喇汗人大部分不再抗拒朝廷王命,一半以上改信了佛教,还有一小半虽然没有改信但是他们人数少并且天南海北的分散,加上夏王朝一些“有意思”的政策,西喀喇汗复国运动远远没有塞尔柱突厥复国主义那样强烈。
夏人最大的心腹大患就是所谓的塞尔柱复国主义,那些塞尔柱遗民亡国三百年还念念不忘大塞尔柱人昔日的辉煌。而且他们的痴心妄想居然还得到了西边几千里以外的安纳托利亚半岛上罗姆苏丹国的支持——罗姆苏丹国也是塞尔柱帝国分裂之后的一个小小遗产。
塞尔柱人的帝国帝祚相当短暂,孔历1588年建国,1746年就在西夏军的攻击下瓦解。但是这是突厥人在历史上的最后一次辉煌——他们的鼎盛时期,国土从河中一直延伸到小亚细亚,向东让回鹘人(喀喇汗王朝)称臣,向西曾经俘虏了东罗马帝国的皇帝,阿拉伯的哈里发都称赞它的君主是“东方和西方之王”。这样庞大的帝国,如此令人沉醉的武功,却在西夏人的火炮和长枪方阵面前不堪一击。因此,塞尔柱复国主义,在突厥遗民心中具有相当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