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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热衷功名利禄,可每个人都耻于表现出对功名利禄的热衷,这倒是古今一致,看着正在剧烈思想斗争的秦秀才,朱达禁不住想到。
秦秀才这次没有想太久,用手在额头上揉了几下,苦笑着说道:“外面有些冷,咱们进去说话,你讲讲为何这么想?”
“难道读书科举求功名不是正道吗?”朱达反问了一句,跟着秦秀才向屋内走去。
二人在书房才坐下,就有仆役过来询问什么时候开饭,秦秀才让他们稍等,仆役刚出门,秦秀才就沉吟说道:“若为科举读书,那就是死记硬背,书经中的大义大理都不必领会,记住就好,且只要读那四书五经和墨卷时文,其他的一概不用,这样的书读出来又有什么用,脑子僵掉,做不得事,一切都得靠着幕僚师爷......
“这样的书读出来之后可以有功名富贵,可以做事,那些脑子僵掉做不得事的愿做不愿做在他自己,其他人却连个做事的资格都没有。”朱达辩论说道,此时已经有点为辩而辩的意思。
到这个时候,朱达也大概明白秦秀才的逻辑,或许是没有想通,或许是矫情,不管怎么讲,秀才秦川是个出色的人物,这等不同凡俗的人才总是不甘平庸,别人去做的他们不屑去做,而且经营盐栈获得的名利权势也多少迷惑了他。
秦秀才坐在那里,脸上表情复杂,一看就是思想在斗争,他欲言又止的看向朱达,迟疑犹豫片刻才说道:“你继续说,我为何要去科举。”
“为什么不去?义父你先前筹谋盐栈是为了温饱是为了情谊,现在温饱无忧,盐栈形势又是大好,难道不该筹谋下自家的将来吗?”朱达反问说道。
秦秀才摆摆手苦笑说道:“这倒成了打机锋,你继续说。”
“义父,文人的根本是什么,是读书明理,是兼济天下,若是个无才无能的老朽倒也罢了,代人写书信,私塾教书,寻个温饱就好,义父年不过三十,胸有韬略,是想做大事的,如若不然,又怎么会用兵法民法约束盐栈,做得这么不亦乐乎。”朱达越说越觉得有些吃力,差不多是搜肠刮肚的状态。
说这个的时候他倒是想起当年有人说高考无用,说苦读摧残童年,还说什么快乐教育,可富贵子弟说这些就罢了,总归家里有权有钱给他兜底,平民百姓跟着鼓噪却是脑子有恙,读书高考再怎么辛苦,都是正道,是国家和社会培养人的正道,通过这个途径,你才能得到系统的训练,才能进入正规的体系,才能发挥自己的才华和能力。
当年供给还没那么丰富,大家还自认是个后发穷国的时候,读书再怎么辛苦也是应该,因为大家知道那是唯一的出路,等日子过好些了,就有当年吃过苦的家长不愿意孩子再去吃苦,更有些人家是被媒体上渲染的各种奇迹和捷径晃瞎了眼,觉得别人可以,我也能做到,却没想到那是百万千万分之一,自家子弟是那百万千万之一。
“义父是想要做一番事业的,可想要去做,就要有做的地位和资格,眼下能取得地位资格的只有科举一条路,走的人再多,看起来再俗气,这也是一条对的路。”朱达继续说道,口中说这些,脑海里却在不断的回忆当年。
在朱达看来,秦秀才已经有些被盐栈的实务迷住了眼,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靠着这个就可以有功名富贵,一个寻常秀才手下管着钱粮兵马,卫所里的武官都是恭敬客气,这也是权势富贵,也的确很能迷惑人,可这些毕竟是有上限的,现在就差不多到了这个上限。
“义父,我说句冒昧的话,这盐栈做得再大再好,也不是自家的产业,现在又不是为温饱糊口操劳,要想求个长久的话,还是要为皇家做事才好。”
朱达说出这话之后,秦秀才抬头看过来,这话的确冒昧了,再怎么看重,再有什么义父义子的名分,朱达毕竟才来不久,双方还没有建立起彻底的信任,而升平盐栈这边和秦川的交情可不一般,亲疏之别下,这话冒昧的很。
不过话已出口,也没必要继续解释和掩饰,朱达心里有些尴尬和苦恼,他为眼前这个情势尴尬,也为自己的处境苦恼,十二岁的少年,出身村寨的少年,想要说服别人,想要证明什么,只能依靠滔滔不绝,朱达知道自己能说,可也知道自己对节奏和时机把握的很差,刚才这些话即便问到也该委婉的支吾过去,等双方熟悉了之后再深谈,现在说出,反效果可能更大些,可有些话即便说出来效果不好也要说,朱达有种紧迫感,他要抓住每一个机会,如果错过恐怕就没有了。
被秦秀才这么盯着,朱达心中转念,迟疑沉吟之后就咬牙说道:“义父,要是盐栈真和你亲密无间,义父又怎么会把我招揽到身旁,我当然明白义父的爱才之心,可义父就没有别的想法吗?”
收自己做义子是为了报恩也是爱才,说得市侩甚至诛心些那就是下注,如果自己将来有了前途必然会对提携的人厚报,但想得再深些,秦秀才是不是需要一个和盐栈没有太大关系的亲信和心腹在身边?他是不是对盐栈方面心底存着戒备?有些事秦川未必能清楚的想到,却会趋利避害的做出布置。
说出这番话之后,秦秀才的表情有了变化,有错愕,有恍然,也有惊奇,他看向朱达,就这么盯了半天,缓缓摇头说道:“不要胡思乱想,杨兄和我有兄弟情义......”
解释了两句,看着朱达平静无波的神色,秦秀才有些无奈的晃晃头,又是盯着朱达说道:“你还想说什么,一并说出来!”
“我是希望义父更向上走的,义父富贵了,我也能跟着水涨船高,功名利禄的心思,我也是有的,一个做官的义父和一个管着盐栈的义父,我当然选前面那个。”朱达说得直白。
听到这“诚恳无比”的话,秦秀才先是愣住,甚至有些目瞪口呆的表情,过了会忍不住笑出声来,边笑边指着朱达说道:“真不知教你那人是什么来路,居然如此俗气,却又如此通透明白。
秦川边说边笑,笑声甚至把正在外面玩的秦琴都引了进来,等笑声停歇,秦秀才只是说道:“身在局中,果然当局者迷,倒是你看的清楚,你那些话话好比当头棒喝,从前隐约模糊的,今日里倒是通透了,且容我思量几日,大家都饿了,先吃饭。”
一听开饭,女童秦琴欢呼一声,却没忘了去喊周青云,朱达也没有继续说话,其实对谈中的很多问题秦秀才都是回避和模糊了,不过今日里话说到这等地步已经极为深入,再说就是不知分寸了。
晚饭时候秦秀才的心情很不错,也没讲究什么食不语的礼数,和朱达说起了闲话,但晚饭前的对谈却一句没提,只是说盐栈里的事,对丁宝同的来历说了很多。
这丁掌柜当年有靠山的时候,为人处世可没有今日见到的谨小慎微,而是骄横异常,文武官员、地方士绅只要品级上不如他靠山的,那就盛气相对,得罪了不少人,所以等他靠山一死,立刻就被打落尘埃。
没了靠山,他不过是个卑贱商人,在大同地面上什么都算不上,说死也就死了,之所以没立刻暴毙,是因为大家盯着丁宝同的家产,当年他那位参将靠山就以豪富著称,更有传言说丁宝同比他的靠山更富,因为他一直在上下其手。
正因为如此,丁宝同才会在他靠山战死的第三日就被抓住下狱,要知道,丁掌柜对这一天不是没有预备,他差不多是最早知道靠山战死的几个人之一,第一时间就带着细软要跑,结果同样是第一时间被抓。
“大同的武将们就这个德性,打赢打输先放一边,发财才是最要紧的,他的将主战死,前线大营几匹快马去传信,都是要谋夺丁宝同的,那参将自家的还能护住,丁宝同的那就是肥肉,盯着的人太多。”
没了靠山,进了大牢,里面不知道备下了多少残酷手段,一方面要榨取家财,一方面还有恩怨要算,少不得这丁掌柜的妻儿也被抓了,用来要挟。
“......这丁宝同鬼的很......”秦秀才这般评价。
让人没想到的是,丁掌柜的妻儿居然都是假冒的,是在外地买来的粉头和孤儿,养在家里已经有四五年了,真正的妻儿已经不知去向,然后家中钱财的三分之一也不知何处去了,想必是被妻儿带走,去什么地方富贵一生了。
而剩下的三分之二,这丁宝同居然献给了大同镇守太监,也只有这位大珰才敢收这么大一笔银钱,也只有这位大珰才有资格过问。
“......总兵和巡抚不敢收的,盯着的人太多,数目也太大,而且真送过来,这二位杀人灭口的可能更大些,反倒这位公公是个拿钱办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