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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后宫内御园里的菊花竞相绽放,各宫廊下也摆满了菊花盆栽,所谓“冲天香阵透长安”,到处浮动着菊香。
唯有宁华宫里不见菊花,因为宁华宫的主人皇贵妃叶氏不喜欢菊花的香气。衡王萧纳从太液池边走来,一路被菊香熏得头昏脑涨。乍入宁华宫,迎面扑来的是蓬莱香微泛甘苦的味道,衡王不禁对左右宫人道:“皇贵妃娘娘宫里这香好。”
今上只有衡王一位手足兄弟在世,待衡王一向宽厚。因为今上纵容,衡王又好声色,所以得了个“冷面霸王”的浑号,宫里宫外无人敢惹。衡王行五,故又被唤作“五爷”。他在宁华宫里横冲直撞,只有皇贵妃叶氏的贴身女官菱蓁上前阻挡。
菱蓁笑着请了安,又道:“我们娘娘才忙完仙居长公主的婚事,倦得很,今晨连来宁华殿请安的几位才人、美人都没见。请问五爷有什么事?奴婢可以代禀。”
衡王没好气地道:“本王有要事要面见娘娘。”因见菱蓁没有让步的意思,只好又道:“我要娶王妃。”
衡王说得直白,菱蓁不禁一愣。一扇长窗被宫女推开,那小宫女笑道:“娘娘在里面都听见了,五爷请进来吧。”
皇贵妃叶氏是右相叶端明的嫡女,闺名兰若,小字思卿。今上元后诞育太子产后即殇,这位皇贵妃如今统领六宫,位同副后。
思卿原本站在紫檀大案后面绘制一幅工笔花鸟,见衡王进来行礼,放下笔笑道:“你不是一向不爱受人管束么?从前太皇太后在的时候相中的小娘子,你都不中意。怎么忽然想起娶王妃了?我先前看威国公的孙女儿极好,一则怕你不乐意,二则那时还没出太皇太后的服,我就没提。”
衡王脸一红,道:“此番求娘娘成全。”
思卿示意衡王免礼,因见衡王目光闪烁,问:“你是想娶侧妃,还是想娶王妃?”
衡王道:“自然是王妃。”
思卿明眸一转,试探道:“谁家的女孩儿?”
衡王离座跪下,沉吟道:“正是这出身……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家里跑单帮的,所以臣弟才来求娘娘成全。”说完又觍着脸笑道,“臣弟知道娘娘是最仁德不过的了,没有那些门户之见。不像那起子狗眼……”说了一半发觉走嘴,连忙咽了回去。
思卿看了衡王一眼,站起身来,银红织银裙摆在衡王眼前迤逦来去。过了半晌,思卿叹了口气,问:“那位小娘子姓什么?叫什么?性情如何?”
衡王连忙道:“姓林,名唤波浮。性情极为和婉。”一抬头见思卿失神,连忙又道:“也通文墨。”
思卿回神道:“‘纱厨雾卷,湘簟波浮’,名字倒是好听。难得你能看上个和婉人儿。可是老五——你三哥不会同意你立这般出身的女子做正妃。不是你三哥瞧不起出身低的女子,也不是我瞧不起出身低的女子,是你端王叔那些长辈不允。你可明白?”
衡王忙道:“只要嫂嫂答应,三哥肯定允准。”
思卿一听淡淡道:“你嫂嫂供在坤仪宫里,你只管去求便是。来缠本宫做什么?”起身便要走。
先皇后已故,牌位供奉在坤仪宫,衡王去求是万万得不到回应的。衡王自悔奉承错了话,反惹恼了思卿,见思卿要走,连忙道:“娘娘留步,是臣弟说错话了,该打。娘娘是定安贵太妃的螟蛉义女,便也是臣弟的姊姊。好姊姊,三哥一向听您的,还求您成全臣弟。”
思卿待字闺中时,于节庆日入宫请安,深得定安贵太妃喜爱,并被贵太妃收为义女。后来思卿入宫为妃,私下里依旧按旧时习惯唤今上“三哥”、唤衡王“老五”,但她做贵太妃义女的事,如今少有人提了。
思卿听衡王嫂嫂姊姊乱叫一气,又好气又好笑,复又坐下,道:“这事情不在你三哥同不同意,在于几位老王爷同不同意。你去求得你那几位王叔点头,我一定给你做主。年下好好准备,明年开春就叫你心满意足地娶王妃进门。”
衡王苦着脸,却掩饰不住厌烦:“端王叔古板陈腐得紧,三哥不也时常为此头痛么?王叔怎么可能答应。”
“胡说,你三哥是最敬重端王的。”思卿轻斥。
这时菱蓁进来禀报道:“陛下请皇贵妃去懋德殿。”
思卿起身对衡王道:“你且回去,别胡来。容我想想。”
衡王见思卿没有一口回绝,还有圜转的余地,唯恐思卿改变主意,连忙行礼告退。
思卿却眉头紧锁。进内殿更衣时,菱蓁问:“娘娘为何不一口回绝五爷,五爷提的事……仿佛不大可能。”
思卿对镜插好一支掩鬓,道:“我要是一口回绝了他,他还不闹翻天?林波浮……”
菱蓁没听清思卿低喃什么,故问:“小姐说什么?”
思卿笑道:“再说……陛下或许要对端王出手了。”
今上即位时还年幼,先帝为防宗室篡位,遗诏由异姓勋臣嘉国公沈自舟和靖国公元敬修辅政。嘉国公沈自舟早殁,靖国公元敬修把持朝政,贪墨无度,以至吏治败坏、国库空虚。
今上年稍长,在太皇太后的支持下,一举铲除了靖国公一党,以端王为首的宗亲以防止大权旁落外姓的名义入朝廷掌事,却又搅得朝中党争伐异。动辄用“祖宗家法”掣肘今上的政令,今上隐忍已久。
思卿带着宫人从宁华殿至懋德殿外,命随行宫人候在殿外,独自进了懋德殿。思卿绕过大理石插屏,见偌大的殿中一个侍从都没有,只有今上坐在西窗下的短榻上仰望夕阳。
今上名唤萧绎,冲龄践祚,为太皇太后抚育,登基已近廿载。
见思卿进殿,萧绎道:“你来看看这夕阳。”
思卿道:“从宫里面往外看,除了墙就是天,早就看绪了。有什么好瞧的?”
萧绎沉吟道:“年下大事一了,咱们同去南苑住些日子,如何?”
思卿便知萧绎口中的“大事”就是针对端王的事,于是也没提起衡王求娶王妃,只问:“从谁下手?”
萧绎道:“从前的端王府长史,现在的京卫指挥使,孟光时。”
思卿久久没接话。孟光时是萧绎放在端王身边的耳目,一向对萧绎忠心耿耿,如今萧绎却想牺牲孟光时来打端王。她不禁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俚曲里有“无官方是一身轻,伴君伴虎自古云”的句子,又有“君王下旨拿功臣,剑拥兵围,绳缠索绑,肉颤心惊”之语。
萧绎似乎看穿了思卿的心思,淡淡道:“我也很为难。但事情确实不能再拖了。今天端王上了一本,说抚州的案子,又牵涉你父亲……”
思卿将茶盏狠狠掼在几案上,冷笑:“我几时有了父亲?我说了多少次了,叶端明是生是死与我无关。我看他这右相左右也做到头了,随端王弹劾去。端王劾掉了他,我备一份厚礼送给端王,谢谢端王给我出这口气。”
“你这就是气话了。”萧绎道。一提到思卿的生父右相叶端明,思卿骤然变脸,萧绎因知晓他们父女二人心结很深,却见怪不怪,安抚道:“不说这个。孟光时的事……”
思卿打断道:“端王虽然对孟光时百般笼络,但孟光时对三哥忠心耿耿从无二志。今日这一步,非走不可么?”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似君,谁为不平事。”萧绎叹道。
思卿终于面露不屑,忍不住又道:“孟光时虽然做过端王府长史,又是受端王举荐出任指挥使一职的,但如今他是嘉国公、金吾将军沈江东的下属。迈出这一步必然会牵连到沈大哥,三哥,要动端王,舍掉一个孟光时足矣。”
“孟光时升任京卫指挥使还不足一月,和江东也就打过一两次照面,牵连不到江东。”
思卿挽袖添香,冷冷道:“三哥这个时机选得好。人人都以为是端王和孟光时密谋已久,故为孟光时谋得京卫指挥使一职,好便宜行事。但无论如何现在孟光时是沈大哥直辖的,沈大哥岂能不受牵连?”
思卿再度试探,萧绎只好道:“嘉国公府百年基业,我自有保全江东的办法。”
思卿追问:“事先不让沈大哥知晓?”
萧绎笑:“若是让江东知道了,他再三必定苦谏。他又是极干直的性子,我哪里还做得成?”
思卿避开萧绎的目光,她听出了“做得成”三个字背后的阴翳,于是叹了口气,良久问:“怎样做?”
熙宁十七年白露,帝京西郊。
一众护卫簇拥着身披鹤氅的萧绎和穿真红大袖衫的思卿驰马至京西驻军大营的辕门前。大营的守卫呵道:“此处乃军营重地,不可停留!还不快走开!”
身披玄色鹤氅的青年身畔,有护卫取出一面金牌递给军营守卫,军营守卫接了金牌,见为首的青年男女容止不俗,便进兵营内禀报。
片刻后辕门内便有一位穿着柳叶铠甲的将军快步来迎,俯身跪拜道:“臣不知陛下、皇贵妃驾到,守卫无状,请陛下、皇贵妃降罪。”
思卿启丹唇道:“孟将军请起。不知者不罪,陛下微服劳军,不愿惊动旁人。”
孟光时会意,道:“请陛下、皇贵妃入内暂候,臣这就命人准备宴席。”
飒飒秋风把营外军旗吹得猎猎作响,踏入辕门那一刻,萧绎偏头看向思卿,思卿微不可见地颔首。她两颊上浅扫了胭脂,在夕阳的映照下晕染出一抹温柔的烟霞色。萧绎看得一怔,握住了伊人广袖下的柔荑。
此时已近黄昏,天色转暗,孟光时便命人用数十支巨烛把正堂照耀的如同白昼。萧绎和思卿坐于首席,接受了军中数位主将的叩拜。待众人坐定,萧绎道:“众卿拱卫帝京,谨慎勤勉,朕心甚慰。光时乃朕股肱之臣,却屈才于此……”
孟光时慌忙离席跪倒,道:“臣原系微末卑贱之人,叨蒙皇恩,至此任职。陛下恩泽深厚,臣岂敢委屈。”
萧绎双手扶起孟光时,道:“待此间大事一过,朕必定不会薄待于你。”
孟光时听了如饮醇酒琼浆,满面通红,激动道:“臣必定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思卿以袖掩面,饮下一杯酒,对萧绎耳语:“凭他也自比诸葛孔明?”萧绎笑而未答。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好一派君臣相孚的景象。军中有擅琵琶的营伎转轴拨弦,思卿遂起身敛衽道:“妾能舞剑,愿为陛下助兴。”
萧绎颔首。思卿明眸流转,笑道:“妾没有带剑,欲借孟将军佩剑一用,不知将军肯否?”
烛影跃跃,把席间诸人的面孔都照的浮动起来,让人头晕目眩。孟光时心头疑云乍起,但见萧绎也没有佩剑,左右内卫统领均未随驾,这位皇贵妃的眉目娟然如画,身形又十分娇弱,于是解下佩剑双手奉给思卿,道:“得见贵妃仙姿,臣三生有幸。”
思卿接过剑,向萧绎盈盈一笑。琵琶声乍起,红衫掠处,翩若惊鸿;剑光闪烁,亦幻亦真。座下将士神驰目眩,连孟光时也看住了,唯有萧绎暗中攥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