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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智先回来了,似乎比预计的早了一天。想是一路上各村各寨都摆酒设宴宴请迎亲的一行人,智先却归心似箭,草草饮了两杯水酒便离开了。
新娘的木轿子在田间小路上磕磕绊绊,颠簸得凤莲好不难受,只是她习惯了忍耐,即便如何不舒服,她却是不说。一路上,他偶尔探出头来看看四周的水光山色,她几乎没有出过门,除了同父亲回老家探亲。而她却不是为了欣赏什么曼妙风光,而是不断估量着离家的距离。每当轿子停下,她都盼望着“在这就到了吧。”她想离家近些,再近些。即使将来实在回不去那个熟悉的家,至少心中还能存着些念想,想着自己离家不远。
谁知这一路,磕绊了许久,直到她再也不远探头望路了,才终于到了这个地方,算下来不知有几千里路程。她越想越心酸,不由得暗暗流下泪。
轿子外的陪嫁阿婵听见啜泣声,走进轿子里,坐在凤莲脚边,紧紧握着她的手。把头靠在她的膝盖上。
“姐姐不要怕,我们到了,很快就有新的生活了。”她用交趾话同凤莲交谈。
凤莲紧紧握着阿婵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气。或许这个女孩是她未来还能听到交趾话的来处了。
“阿婵,谢谢你。”这是凤莲一路上第一句话。
黎甲告诫过凤莲,阿婵是南丞相族里的人,对待她要小心谨慎。可是如今她却觉得二人有相同的际遇,不免可怜起她。
“阿婵,苦的是你。你陪着我来这里,白白耗了自己的青春。”
“姐姐何必说这样的话。我本就把这世上各处都当做家乡,换一个地方只不过换一个住处罢了。”阿婵虽心中不舍故乡,却显得一副超然的样子。
“阿婵,以后还是要烦劳你多多承待了。”
两个女孩儿紧紧依偎在一起,仿佛人声渐渐近了,阿婵掀开轿子帘幕的一角,看到了村子。
智先一路上对着众人的拜贺微笑招手示意。田里的稻子都收干净了,田中放了水,很快就要下第二季的稻种。趁着两季之间的空闲,正好好好热闹一番。
“快快把轿子停到别家。”阿农招呼。明日才是吉日,新娘还不准入家门,他们收拾了昌发家的几间房舍,当做暂住的地方。
轿夫和唢呐队一路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村里的娃子乌央乌央地跟着跑着,像是凑这难得的热闹。智先回到家,向存福和阿农问了安。浩源则招呼众人把带回的嫁妆礼物等搬回仓房中放置好。
“怎么多了一个箱子?”智先清点着。
“啊呀,那是我的箱子!”浩源叫喊起来。
“好啊,你还偷偷给自己带了私活,见面分一半,快打开给我看是什么。”智先与他开着玩笑。
“你有了那么多珍宝,何必在乎我这些东西。”浩源对着他做了个鬼脸,把箱子拖回了自己房里。
“阿爸,明天婚礼有什么人参加?”智先问。
“来的客人不少,不过也就是靖西、德保、万涯、武勒的各族僚长还有东兰你曾外婆家的一些人。至于你自己请的客人我就不知道有多少了。总之村里摆满了桌子,就看你怎么招待了。”
“黄家人可来?”
“那是自然,这个面子他还是得给。只是他那儿子怕是回不来了。据说现在还在田州待着呢。”
“田州?周群现是否要派人来?”
“是,他不仅要来,还要跟着邕州府的官一起来。”存福淡淡笑了,“我估计着是那个姓孙的按察司。”
“办的婚礼,只怕来者不善。虽然在安德他们也弄不出什么事情来。”
“你就只管当你的新郎官,别的事交由我处理就行了。”
“阿爸身体好些了吗?”智先忙问。
“好多了,如今上山下水我都能健步如飞了。”存福浩然一笑,又瞎忙活去了。
“你又跑到哪里去?”智先朝着浩源喊,只见他抱着一个黑色的布包,里面鼓囊囊塞满了。
“不告诉你!你当你的新郎官去吧!”浩源乐了,兴冲冲往门外跑去。
“不告诉我我也知道。”智先小声自语,又笑着摇摇头。
村子的土路铺满了桌子,长长延伸着,像是一条龙。这感觉似乎是到了九月初九了,家家户户摆上长桌宴,招呼着路过山前的客人到村子里喝酒吃肉。
浩源沿着路边沿跑着,他脱下了鞋,再一次赤脚踩在软软的泥土里,说不出的舒坦。
直到跑到那颗大榕树下,他才撑着膝盖喘了口气,匀了匀呼吸,走进先生房子里。
“师父!阿顺!我回来了!”他兴奋地大叫,推开门便入。里面却空无一人,让他有些失望。
忽地,他背后被人挠了一下,痒得他胡乱动了起来。转头一看,原来是阿顺。
“阿顺!”他兴奋极了,一把抱住他小小的胸膛。
阿顺对他也甚是挂念,只是被浩源这样抱着,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他只是呆滞地不停用小手抚摸着浩源的头,一边轻声说:“回来了就好啦,平安就好。”
“阿顺,师父呢?”浩源拉着阿顺的手,把黑布包裹放在脚边。
“师父去河里洗澡了,说是明天智先哥大婚,要清洗一番才成敬意。”阿顺的手被他握着,感觉力道越来越大,似乎像是多年不见一般。
“你看看,你都胖了。还说山路艰险,看来这一路上没少吃喝吧。”阿顺学着浩源的样子,伸出手掐了掐浩源的脸蛋。
“你倒是没变,还和以前一样白白嫩嫩的。”浩源憨憨地笑了。
“哟,浩源回来了。”张育德浑身湿漉地走进房,看到浩源不免兴奋起来。
“师父!”浩源给师父行了一礼。
“这一路遇到什么奸险没有?”张育德问他。
“大的没有,小麻烦倒是不断。”浩源不愿让二人担心,就把客栈的事情隐了过去。
“师父,阿顺,看我给你们带了什么?”浩源蹲下来,双手拆弄着包裹,先从里面拿出一个硕大的果实,绿油油的皮,像是打了一层蜡一般光滑。
“这是什么?”阿顺很惊讶,他从没见过这个东西。
“我也不知叫什么名字,只知道这个果子香浓异常,我吃了便觉得难忘。就买了一个回来,给你和师父尝尝。”他兴奋地说,“快去把你舅公的柴刀拿来,我们把它劈开分着吃了。”
阿顺到房里取了柴刀,两个娃子不敢自己动刀,张育德便自己动了手。
只见一刀劈下,里面却还是一颗毛躁的果实,劈开所有的毛刺,取出中心的果仁,用刀那么一敲。
浩源得意极了,他已经想到了阿顺和师父饮着香浓的果汁幸福的表情。
“浩源,它便是这个味道吗?”阿顺看着撬开的果子,里面有一层浓稠的水,酸馊异常。
“我看是坏了,吃了会坏肚子的。”张育德皱了皱眉,又抓着胡子笑了起来。
“啊呀!”浩源十分尴尬,他才知道这果子不能放,烈日下那么些时日,早已发馊了。
“那便把他扔了吧!”浩源有些气恼。
“不必不必,我们把那些果仁之类的拿去肥土,剩下的那个壳子看起来倒是坚固,拿来当饭碗也是好的。”阿顺安慰他。
“还有别的还有别的。”浩源又不断翻找着。他从布包里拿出两根毛笔,递给师父。张育德仔细端详,认出这不是寻常货色。
“交趾国的狼毫。果然是好东西。既然这样我就收了。”张育德微笑。
见到终于有东西满意,浩源也跟着乐了。“还有还有。”他又继续找着。他先是递给了阿顺一双布鞋,黑色的鞋面,白色的厚底,看起来舒服极了。最后又从里面取出一块石头来。
“这又是什么?”阿顺很好奇。
“这是玛瑙的原石吧。我也不知道。我只知是一个老头卖给我的,说拆开了是好东西,我就把这个宝贝送你吧。”
“我看你啊,是胡乱买东西剩不下什么钱了。捡了块石头应付我吧。”阿顺笑了。
“真的!你以后带着这个,到别处让匠人开了。如真是宝贝,可别忘了分我。”浩源易一脸正经。
“借你吉言吧。”
两个娃娃向师父鞠了一礼,跑到溪边聊天去了。浩源向阿顺描述了山外的世界,平旷的原野、繁华的集市、花团锦簇的街道。
“但是还是安德最美。”他怕阿顺总是想着离开,三不五时就在其中插了几句这话。
阿顺只是沉浸在想象中,他觉得山外的一切都美极了。他甚至有些羡慕浩源。
见阿顺不说话,浩源有些尴尬了。他只是呆呆坐在阿顺身边,时不时望着他稚嫩的脸庞。
“阿顺,有时候我真的很想快些回来。”浩源忽地有些伤感。
“怎么了?”阿顺停止了遐想。
“阿顺,阿哥要娶媳妇了,阿爸病好以后就要出山了。阿妈日日都在忙。”他望着阿顺长长睫毛下的双眼。“我只有你陪我了。”
“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些?”阿顺避开他的眼神,他觉得心里有些慌。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路上,遇到麻烦的时候,我都在想,我要见不到你了。”他从怀中掏出那个银锁,慢慢抚摸着。
“你遇到了很大的苦难吗?”阿顺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其实,也......并不会太苦难。只是离家久了,就想家,想家里的人。”浩源把挂坠取下来,给阿顺戴上。“我的狗牙呢?”
“在这里。”阿顺从怀里掏出,他没有挂在脖子上。“娘说,这个对你来说太宝贝了,不能随便戴着,怕弄坏了。”
“你的那个锁更加贵重呢。”浩源心里想着。他看着让他挂念的阿顺,不禁有些激动。他忽地一把揽过安顺的肩膀,把头靠在他小小的肩上,刺拉拉的头发贴着阿顺的脸蛋,弄得他痒痒的。
阿顺不知道如何是好,便只能陪着他坐在岸边看远处的山、树、田埂。
“智先哥还是会待你像以前那样的。”阿顺安慰浩源,他认为浩源只是还在为智先娶亲的事情烦恼。
浩源只是不说话,他就那样靠着他发呆。这次旅途,似乎他忽然长大了很多,明白了很多事情,却又多了不少烦恼。
浩源忽然觉得无比孤独,他的思想飞得很远很远,他想到了多少年之后,这个不断抚摸着他的短发的可爱的娃娃,也会像他的哥哥一般,牵过一个女孩子的手,建一间草房,在里面成婚、生活。
或许山里的孩子,总是想得比较远些。因为太过靠近生活,所以更容易被生活所烦恼。
他越想越是心烦,抬起头看着阿顺发呆的脸。
“阿顺。”
“怎么了?”阿顺回头看他。
浩源迟疑了一会,阿顺澄澈的眼睛却一直在看着他。
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浩源抬头对接了阿顺的眼神。他迅速地凑上去,轻轻、轻轻地在阿顺脸上一吻。他只感觉,他的双唇像是埋在了一块棉花里,松软、滑嫩、弹性十足。他移开了嘴,看着阿顺的反应。
阿顺瞪着大眼睛看他,他忽地不知如何是好,嘴微微张着,思想全都变成了纯白色。
“阿顺,谢谢你。”浩源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语无伦次地挤出了这句话。他忽地站起来,双手无措地乱摆,不知道放哪里合适。
忽然,他向后一转身,跑走了,他不住地回头,看着身后呆坐着的阿顺,最后还是向家的方向跑去。
不知过了多久,只感觉身后的风都加急了。榕树条依旧胡乱飘荡着,阿顺依旧没有反应过来。
“那是什么?是僚人的礼仪吗?僚人的礼仪怎么会是这样?昌发和智先都没有这样过呀。还是,是什么样子?是他真的把我当女孩儿了吗?”想到这里,阿顺不禁发怒,他脱掉衣服,跳进小溪中,胡乱击打着水面。他真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如今这样的事情让他心中烦乱至极。
等到他在水里闹累了,慢慢爬上岸,看着依旧没有变化的世界,他才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一切。
“我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