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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二天一早,智先叫上昌发,一起帮家里割稻子去了。
山间太阳从缝隙中露出脸来,金灿的日光洒向地面,不一会,把满是瘴气的村子清得干净。
阿顺家里田地不大,两三日便收完了家里的稻子。舅公取了家里的谷子到舂米的公房里,用石臼舂起来,不一会,米壳掉落,露出白花花的大米来。僚人农家每每收了新稻,便把家中的存粮取到公房中脱壳,以备晒谷子时家中缺少粮食。
“今天有大米饭吃咯。”舅公拉着阿顺的小手,阿顺则弯腰在地上捡起飘落出来的米粒。
“阿顺吃了那么多日的稀粥,却是一点都不见消瘦,反而越来越白嫩起来了。”张育德笑了。他站在一旁,替舅公把谷子放进臼里。
“娘亲说是因为小时候娇生惯养,打了底子。如今在村子里舅公又那么疼我,舍不得让我劳累。”阿顺用手给舅公擦了擦汗。
“浩源家里今日也许还要收稻子吧,他家土地广阔,是要收些时间了。”张育德把舂好的米倒进竹篮里。
“今日他请了假,说是家里忙着咧。只是过几日他们就要去交趾迎新娘了。不知道浩源没出过远门,这一回怵不怵。”
“浩源虽热爱安德,能出去外面看看也是好的。”
“韦公那么早就把稻子收完了啊。”门外走来一位老汉,却也是精瘦精瘦的,皮肤上布满了褶子,看上去精神矍铄。
“哟,阿德来了。”舅公应了他。“怎么今天也带孙娃打谷子?”
“我家地小人多,不几天就收完了,今天叫两个小鬼头来帮我一下忙,其他人在田里捆稻秆咧。”这位老汉是赵家的,身边带着两个小娃娃,定睛一看,原来是赵飞计和赵飞证。
“快叫人啊。”赵老汉催促他们。
“韦爷爷好。”两个孩子怯生生看着舅公,却发现身边站着的阿顺。他们想起数天前对阿顺的挤兑,不由得害羞起来,生怕阿顺在自己爷爷面前告状。
“阿顺,这两个是赵家爷爷的两个孙儿,你们第一次见把。你同他们玩去吧。”舅公说到。
“我们可不是第一次见了。”阿顺超两人眨了眨眼睛,他长长的睫毛上下翻动着。那两人羞愧得不敢直视,只好望着地上。
“哦?阿顺见过我这两个孙子?他们这般顽皮有没有欺负你啊?”赵老汉笑着,却看得出他是个极为严厉的人,干瘦的手臂上都是青筋。
“他们......”阿顺笑着盯着二人看,像是要用目光照得他们化在地上一般。
“他们人可好了,那时候还帮我好好惩罚了村里的恶霸呢。”
“恶霸?村里哪来的恶霸,是黄家少爷?”赵老汉奇怪极了。
“不不不,是一头水牛。”阿顺笑得更欢了,“水牛发起狂来,到处撒野。两个小哥哥就帮我把水牛制服了。”
赵老汉怒着转过身去,“怎么老是做些危险的事情,若不是你们帮了阿顺看我不打你!”
“赵爷爷不要动怒,我还得谢过他们才是呢。”阿顺朝二人一拜。
“你看阿顺还帮着你们说话!”赵老汉的确是个易怒的人,如此一来阿顺忽地觉得舅公实在是太好了。
“我们今天就舂那么多吧,碍着你们太久了不好。”舅公收齐物件,又把米糠装起,向赵老汉作别。赵家两兄弟对阿顺尴尬地笑了一笑,上前帮爷爷干活了。
“阿顺做了什么今日那么高兴。”张育德走在阿顺身边,悄声问他。
“师父,我只是略施了个化敌为友的小计。”阿顺笑吟吟地。
“我还没教你呢,你就自己学会了?”张育德感到奇怪。
“卖一个人情,换得两个朋友。”
韦家厨娘做好了饭菜,带到田垄上送予众人。日头渐渐高了,忙着割稻的人们擦了擦汗,却顾不得腹中饥饿,便继续干活起来。阿农挺直了腰杆,远远望着四下的农田:割得整齐的稻子被堆得高高的,摞在一旁等待打谷子;收得快的农家叫上几个力士,把稻秆之类的搬运到家中院子晾晒起来,以备往后烧火、喂牛用;再忙些的,只得晚些放火焚烧稻秆了。
毕竟是来了两个壮劳力,收稻子的速度快多了,照这样的功夫,怕是不到三日稻子就收完了。但是同样,这第二季的稻子也要开始种起来了。
“也不知道到时候你们去迎亲了谁还能帮我们干这些活。”阿农笑道。
“阿妈放心。我让从靖西运送成亲物件的人马上就到,那几个人都是我的心腹,阿妈好好招待他们一番,用他们在田里帮活便是了。”
“智先想事情越发周到了。”阿农很是欣慰。
这几日村中一派繁忙景象,僚家的歌声四处飘荡,像是更给劳动着的村人鼓劲了。
“阿妈,你说往常我们都是九月初九过秋收节,如今多了那么多次收稻子的时间,岂不是要提前过节了。”阿顺的手不停检视着地上的谷里,弄得黑黑的。他身旁那个装谷子的簸箕,满满地堆成了小山,金灿灿地像是金砂一般夺目。
两日过去,村外陆续到达来的送礼队伍络绎不绝。阿农和存福清点了礼物,挑了不少好的装入六个大乌木箱子里。然后把象征着姻缘的谷子、桂圆、僚锦和芝兰草等各放进箱子,封好了交给挑夫。挑夫是从村里各大人家里雇来的,各个膀大腰圆精神抖擞,腰间别着打磨好的柴刀。
此去交趾的有智先、昌发和浩源,外加十余个挑夫兼扈从。虽简朴,但却不失体面。韦智先把迎亲的新衣裳装进自己的包袱里,身上却着粗布麻衣,防止路途上见财起意的山匪打起了主意。
阿顺是第一次要去那样远的地方,当晚兴奋得跑来与阿顺长谈了许久,差一些打算把阿顺装在箱子里一起带去。
“你可算要见到山外面的地方了。”阿顺笑他。
“那以后你可不准笑话我了,我也是和你一样,去过平地城市的人。”浩源笑得欢乐极了。
“此去万要小心,遇事不要紧张,千万要用智谋取胜。”张育德语重心长地说。
“师父,徒儿一定会平安地回来。”深黑的夜,浩源在摇晃的灯下露出洁白的牙,愉快地笑了。他说罢,便向阿顺与张育德鞠了一躬,跑着消失在黑夜里。
“师父,出山的路那么难走,我很担心浩源。”阿顺面色略有不安。
“阿顺,浩源吉人自有天相,不必过多自扰了。”张育德把手放在阿顺肩上,轻拍着安慰他。
阿顺握着脖子上的吊坠,不知什么时候,那个银光闪闪的锁变成了尖锐的犬牙。
韦家忙活了一夜,才把所有的聘礼收拾完毕,清点好人数,第二日一大早,便赶着山路向村外走去了。
黄家大宅门前,黄伟走出门外,远远望着离去的迎亲队伍。他似乎也与阿顺带着同样的忧心。
“别说离了桂西地界,进到尔虞我诈的交趾国地盘。即使就在靖西县管辖的地方,又怎么不会有难缠的敌家呢。”他轻轻叹了一声,走回了黄府宅子里。如今黄家里老爷少爷都出了门,黄夫人又日日不管家中事务,所以黄家偌大的宅子里,说话算数的除了官家之外便是他黄伟了。
迎亲队出了安德之后,沿着桂西小道一直向东南行,沿途路过龙德村、官保村后便要赶一日的山路,于是出了桂西地界,来到老山与密林遍布的交趾国北境。桂西境内还好,只是山路碎石嶙峋,这几日倒是好天气,没有大雨倾盆,否则土路泥泞难行。路过村子的,便下来进村休息,或是同族长聊些家常。桂西的村寨智先的父亲几乎寨寨都讨过酒喝,如今韦家公子娶亲,路上少不了巴结之人。若不是路程紧急,这队人马怕是要被一个个寨子灌得走不动道了。浩源虽然小小的个子,瘦弱的身体。却也不怕山路辛劳,倒是越走越精神。毕竟好不容易出了一趟安德,一路上虽然只是崇山叠嶂,望不尽的森山老林,对于久在村中的小浩源来说,却是样样新鲜的。
过了龙关渡,便是交趾国境。
龙关渡不是关,也不是渡,只是一个山垭口的小集落。隔三差五地,两地的人们便到这里做些换物的买卖,也算是边境上一个热闹的圩市。
一行人赶到龙关渡时,却没遇上集日。渡上冷冷清清,只有一些赶路的山人偶尔走过。龙关渡向前走约一里地,就到了交趾国的边哨。只是在沿山的垭口处设了一个茅草房子,站立两个士兵,检查来往行人的文牒。
“原来是韦家少爷经过,快请快请。”士兵殷勤地给他们放了行,还从茅草屋里取了些干粮,让他们在路上能食用。
“果真是北丞相的地界,才那么些士兵站岗。若是南丞相得势了,怕是这龙关渡要成了血淋淋的战场了。”智先自言自语道。
“还不知下一个歇脚的地方在哪呢。”昌发心中有些担忧。过了龙关渡,还得赶几天的山路,才能到达山区尽头的彭南城。到了那里,就有北丞相的人接应,沿着江乘舟便能到京城了。
“想是再走一段,便有客舍了吧。无论如何,今日天色晚了,遇到客店便入住,不可赶夜路。”智先答他。他们赶了一日半的路程,只因山高路远,不得不走得慢些。
“阿顺以为从安德到邕州府近还是到交趾国京城近?”天色渐晚,智先怕浩源害怕,便提了个问题安慰他。
“一定是交趾国吧。毕竟我们出了国境了。”
“哈哈哈哈,阿弟啊,其实两边差不多咧。”智先摸了摸浩源的短发。“只是因为从安德到邕州平路多些,于是赶路时辰快些。而到京城不知道要翻多少座山咧。”
“阿哥这样一说我就放心多了。”阿顺原本还微微颤抖的声音平复了不少,他鼓起勇气,向前的步子更快了。
天色深时的山路显得格外可怕。壮硕的树木被森森的阴风吹得呼呼作响,摇头晃脑地像是风中摇摆的鬼怪。前方的路依旧转得看不见灯火,只听见晦暗的老林里传来阵阵的猿啼,或是哪里的稚鸡咕咕叫了一声,却显得山间更加寂静了。
“浩源,吃干粮。”昌发把守卫给的干饼撕下一块,塞到浩源手里。昌发与智先时常行走桂西各大山寨,什么夜路没赶过。且不说什么强盗歹人,便是凶恶的山间老虎都败在他的手下,被他掏出刀子割皮卸骨,虎鞭和虎骨还被泡在酒里了。只是他想用事物转开些浩源的害怕,让他心中更安稳些。
“昌发哥也吃。”浩源分了一半递给他。昌发接过便大口吃了起来。
“要说这交趾人和汉人的口味真怪,尽爱吃这些淡不垃圾的东西。”昌发嚼着面饼,只觉得像吃纸张一般了无滋味。
“交趾国的人其实也吃的是大米,面粉极少。只是大米煮成了饭不好保存,行脚的便罢了,还可以早些做了早些吃掉。那些戍卒一呆便是极久,哪里耐得炎热。”智先也取出面饼,看身后的挑夫忙着无暇进食,便先自己吃了。
“交趾国怎么比桂西还要穷困?桂西好歹在山道上走个十里路就有个茶肆什么的,这个鸟地方怎么走都是荒无人烟。”昌发有些抱怨。
“交趾国国境内多得是阔野良田,北方本就是山路崎岖的地方,人烟稀少是因为都跑到平地种田去了,留在这个地方做什么。”智先解释。
只见天已然黑了,只有西边还微微有些暗淡的光芒,像是弥留人间最后的一抹色彩。山风愈发疾了,如同鬼魅的树林发起疯来,摆动的幅度愈来愈大。偶尔的猿啼竟然也变成“吱呀”一声,阴森地划破天际。
“阿哥,我冷。”浩源右手紧紧抓着胸前的坠子,左手却抱着自己的臂膀。他感觉到自己有些瑟瑟发抖。
“浩源忍一忍,前面就有客店了。”智先嘴上说着,心里却没什么底气,他只盼望这天气千万别下雨。
“你说那丞相也是的,怎么不派人护送我们。一路上也没有接应,弄得我们倒不像是接亲的,像是去抢亲的。”昌发怒气越来越大,于是迁怒到了黎丞相身上。
“若是接亲还要人护送,这叫什么样子。”智先苦笑一声。
忽地,山风中刮来一股浓烈的腥味,像是重重的湿气裹挟了泥土,汹涌地朝众人袭来。
“不好!要下雨了!”智先大叫。“大家快往前赶赶,看看前方有没有客店!”智先招呼众人加快脚步。
挑夫们都是山间混的极熟的僚汉,听到指令,忙着向前跑去。只见天空中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疾风吹下重重的雨点,打在众人脸上。
“快!前面有客店!”昌发看到山路旁,电闪雷鸣间,有一间黑黢黢的客栈,奇怪的是,里面却没点灯。
“大家快向前跑,前面便是客栈了!”智先帮着众人扶起箱子,忙着向客栈跑去。
当最后一个抬着木箱的挑夫躲进客栈屋檐下时,大雨,终于倾盆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