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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阿农领着孙师爷穿行村中,却并不往韦家走去,而是拐着道去了昌发家。
昌发家虽比不上智先家宅院豪阔,却也用了些石料打造成护篱,宅室也比常人宽阔些。
“师爷里面请。”阿农请师爷走入宅院。她叫过阿瑶和昌发,把门关好了,然后行至厅堂给孙师爷泡了一壶茉莉绿茶。
“怕山村茶食粗陋,便取了些家藏的茶叶,望师爷见谅。”阿农举杯敬他。
想那师爷似乎还在为今日之事耿耿于怀,只是山间僚家事务本就是由他们自己做主,却又不好说道什么,即使向搬出官府的名义恫吓,又怕当着交趾国丞相的面引得关系紧张。
“韦夫人太客气了。只是我杂事繁忙,今日还得赴黄老爷的家宴,若韦夫人没有什么要紧事的话,在下可能要告辞了。”孙师爷操着一口标准的中原官话,倒是显得有几分官老爷的样子。只见他双目微张,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孙师爷怎的如此忙碌,今日还想招待师爷用饭呢。”阿农赔笑。
“你韦家大少爷的岳丈都来了,怕是今晚要热闹一番了吧,哪里容得下我的位置。”孙师爷又是一句讽刺。
“孙师爷......”阿农四周望了一望,然后屏退阿瑶母子,在厢房里取出一个小木盒。
那木盒是由红木打造成,大约一尺来长,五寸见宽。
“这是安德村里的土产,小小心意,望师爷收下。”阿农笑靥盈盈。
孙师爷看这盒子倒是好料子,却未免也太小了些,里面能装什么山野特产?“靖西这地方尽种些八角生姜,莫不是拿那些来打发我?”孙师爷只斜眼看了一会,便假意推辞一番后收下了。
谁知当他略略一打开,只见盒内金光闪闪,光芒耀眼。他定睛一看,才发现里面是一块足足十余斤重的生金。
“这!这如何使得?”孙师爷嘴快合不拢了。
“孙师爷,这是我靖西隔壁村子龙德在山间捡到的,那么大的生金我们哪里敢私自吞了,如今只能交与师爷上交朝廷,还望师爷给我们多美言几句才是。”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如此大的生金孙师爷必定是不敢私自生吞的,只是上贡到朝廷,皇上龙颜大悦,只怕升官发财的事也不会少。
“那就劳烦师爷替我们上贡了。”阿农拜谢。
“前些时间在不是在龙德便发现了狗头金,怎么派人在龙德山间开矿那么些时日,却炼不出金子来?”孙师爷才想到自己前来的目的,赶忙问她。
这孙师爷真名孙文予,乃是湖南岳阳人。其职位实是邕州府的按察司,总管桂西民族事宜。他征发桂西乡民开凿金矿,却长久炼不出金子。于是特来查探原由。
“师爷见笑了,这金矿开采哪里是那么容易的活计。听说西夏边境的一处金矿,挖了数年才找到金脉呢。”阿农答他。
孙文予得了好处,又想着反正征发的是僚人自己的乡民,于是作罢了。
“安德村民风淳朴,僚人安居乐业性格温顺驯良,果然是好地方。我会向府中禀报,夫人安心便是。”说完,提着红木盒,转身便去。
“孙师爷慢走。”阿农送他到门前。
阿顺三人在树下待着烦闷了,便取来了《三国志》,读起来。
“太无趣了,带着一个姑娘,不能涉水不能翻山,还不如早些把你送回家。”浩源抱怨。
只见阿顺与筠栩各执书页一角,正津津有味地读着,浩源插不进去,心中却是有些急恼。
“我若是回家了,下次可再也出不来了。”筠栩遥遥望了望远方的山川农田,只觉得心情一阵大好。
“本来是我和阿顺一同看书的,你来了就没劲了。”浩源小声嘟囔。
“人家是女孩子,让着她本是应该的。”阿顺站起来,在浩源耳边小声说。
“我看你与我同先生读书的时候,都没那么有劲头。”
阿顺也不知为何,或许筠栩让他有些找到了似曾相识的感觉。
“要不我们来翻花线?”筠栩见二人无聊得紧了,便提议。
“怎么翻法?”阿顺不知。
“你没见过女孩子翻花线?”浩源有些惊讶,“就是把绳子套在手指上,翻动之后构成些新的图样罢了。都是些女孩玩的,男娃参与作甚。”浩源语带不屑。
“如今陪她玩吧,否则她哭了怎么办?”阿顺悄声道。
“去哪里拿绳子呢?”筠栩想了想。
“我这绳子上面挂着狗牙呢,划破你的手指就不好了。”浩源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坠子。
“我有,你拿去翻吧。”阿顺解下自己的银锁坠,交给筠栩。
“真好看!”筠栩看着银光闪闪的锁叹道。接着,她把绳子套在手上,不停操动着,不多时,绳子在她指间组成了一个精巧的图案。
“你用手把它翻开,他就能变形了。”筠栩示意阿顺。
阿顺照着她的方法,把绳圈翻弄了一会,套在自己手上,于是真的变了样式,看起来有趣极了。
“我都不曾想过一条绳子可以那么有趣!”阿顺叫到。
“所以女孩子的游戏并不无聊吧。”筠栩笑意满面。
“黄大小姐,你可把我家阿顺也变成了大小姐了。”浩源讽刺道。
阿顺没有理他,只是不停地变换着图样,沉浸在其中倒是颇感有趣。
“阿顺从小没有玩具,一根绳子就打发了。”浩源转脸笑着看他。
“阿顺没有玩具?那下次我还能见到你们就给你们带家里的玩物。”筠栩看阿顺认真的样子,竟也笑靥如花。
“得了吧,你那些女娃子的玩意还是自己留着吧,别祸害我家阿顺。”浩源又老大不乐意。“何况你家教如此森严,下次能出来又是猴年马月?”
“我也不知。”筠栩答着,手边却绕过阿顺手里的花绳。“我给你做一个难的,你看会不会拆解她。”只见她轻巧地翻弄两下,竟织出一副僚锦的图样来。
“真漂亮!”阿顺叹道,却看了半天,不知如何拆解。
“阿顺就好好研究一番吧。待会我再告诉你怎么解它。”筠栩朝他一笑,盯着他手里的花线。
浩源只能跑到溪里给牛洗澡,老牛晒着太阳极是受用,哞哞地轻哼起来。
忽地远方传来呼叫声,像是在寻找筠栩的踪影。
“哎!我在这!”筠栩对着来人回应。
来寻找的是黄少爷和黄伟。黄伟想到前些天自己沐浴过的溪流,便带着黄少爷跑到该处寻觅。
“你怎么跑出来了!”黄少爷极是不满。“爹找你都快找疯了!”
“家中烦闷极了......”
“你看看你还和男孩在一起,要是爹知道了不狠狠罚你!”黄少爷朝阿顺瞟了一眼。
“阿顺是帮我的人,我走散了,是他带我来这玩耍的。”筠栩眼中尽是委屈。
“来这玩什么?你下水了?”黄少爷语气愈发严厉了。”忽地,他看见了远处的浩源。
“韦家的小东西在这干什么?他欺负你了?”他问筠栩。
“没有,他和阿顺一样帮了我。”
“你怎么和韦家的人来往!”黄少爷气不打一处来。
“少爷!祸从口出啊。”黄伟制止他。
“我黄伟还怕那小娃娃不成?”说着,他倒是像要跑去找汉源苦头。
“少爷不要自己乱了阵脚!”黄伟连忙阻拦。
于是愤愤不平的黄少爷拉着筠栩便往家赶。
“我回去告诉爹,看爹怎么收拾你!”
筠栩回头看了一眼阿顺,朝他喊道:“下回我再告诉你怎么解!”
阿顺手里提着那根绳子,银锁被绳子拉扯着,晃晃悠悠地反射着阳光。他不好回她,只是在风中招着手。等到黄家三人消失在了视线中,他却还定定站着不动。
“喂!阿顺,你魂被她吃了?”浩源跑过来,叫醒了呆愣着的阿顺。
“你想当黄家的姑爷?”浩源没好气地说。
“你想哪里去了,怎么今日总是愤愤不平?”阿顺白了他一眼。
“你看她老是霸占你,今天你和她的话怕是要比我的多多了。”浩源嘟着嘴,像是发脾气的小儿。
“我天天和你说话,这还不够啊。”阿顺笑了,用双手扯着浩源的脸皮,把他嘟着的嘴扯平来。
浩源被他弄得咧开嘴笑了。“阿顺你这个笨蛋,到时候被她教坏成女娃娃了我就不和你玩了。”
“不和我玩你岂不是要无趣透顶了?”阿顺把手中的挂坠戴回脖子上。
“到时候我同昌发哥学柴刀战法,你就在那里陪女娃们翻花线,做女工。”浩源故意气他。
“做就做!我到时候用针线把你的臭嘴缝上。”阿顺每次要骂浩源的时候,都会转成僚话。
“那到时候你就到歌圩上,和女孩们站在一起,唱完歌了,抛绣球。我就去抢绣球,把你娶做我的媳妇儿。”浩源乐不可支,张着大嘴笑了。
“你!”阿顺满面通红,气得抓紧拳头便要打。只是想到先生教诲,才住了手。
“你今日三句话不离成亲,看来是智先哥要娶交趾国姑娘了,你心里慌乱。”阿顺一下拆破了浩源心中所想。
浩源顿了一会,问他:“阿顺,你说以后的嫂子会是什么样的人呢?她会说僚话吗,她会对我阿爸阿妈好吗,她嫁过来以后智先哥还会对我好吗。”浩源越说越沮丧,心中满是忧郁与恐惧。
阿顺轻轻抚摸他的头,像是在安慰一个哭闹的娃娃,“怎么会有人会对浩源不好呢。何况她嫁来安德村,就是安德村的人了,即使一开始不习惯的,天长日久了,便融进安德,成为安德的一部了。”
“那阿顺呢?”浩源忽地抬头问他,“阿顺也会变成安德的一部吗?”他乌黑的眼睛盯着阿顺的双眼,脸上都是不安。
阿顺呆呆地想了一会,回答他,“会的吧,我应当会是安德的人的。”
浩源喜出望外,拉着他的手便跑到溪边。
“阿顺!我们去把牛牵回家,今晚上到我家吃饭!”浩源大声呼到。
“今晚你家可是要招待交趾国丞相的,我就不去了。”阿顺跟着他,牵起了牛绳。
“对啊!我怎么忘了这茬了,那我也不去了!”浩源想到,“那些人絮絮叨叨的好没意思。”
“我看你是因为智先哥被抢走了,心理不舒坦。”阿顺笑道。
“阿顺怎么什么事情都被你看得穿?”浩源憨憨笑了,“阿顺真聪明,聪明到我都觉得自己愚笨了。”
“谁说你笨了?”阿顺敲了一下他的脑瓜。
“你家的菜我是吃不得了,辣!”浩源回忆起那顿饭菜,不免心有余悸。
“你回家吃吧,我得陪我娘呢。今日牛魂节,牛吃过糯米饭了,我娘还没吃呢。”阿顺道。
“但是今日我阿爸叫我带先生回家吃饭,说是有要事。”
“那你就陪先生入席吧,否则先生一个人在你家中倒显得尴尬了。”
“瞧你说的,像是先生怕极了我阿爸和阿哥似的。”浩源白了他一眼。阿顺但笑不语。
“糟糕!”浩源忽地大叫。
“怎么了?”阿顺牵着牛,向自己家牛栏走去。
“看到你的牛,我忘了我家的牛我还没去祈愿呢!”浩源陪他走到牛棚,把牛拴好,忙急匆匆向家中跑去了。
“记得今夜有空把先生送回来!”安顺在他背后喊道。
“放心吧!”浩源答他。
阿顺结开牛角上的红布头,捧在手里,在心中默念道:“祝我娘亲身体康健,祝舅公舅婆无病无灾,祝我快长快大,祝家中稻田丰收。”先生不是僚人,祝了也没有用的。阿顺思忖了一阵,“祝浩源每日开心愉快。”
他走回屋里,把红布挂在娘亲的木床角,然后看着睡着的娘亲,甜甜地笑了。
阿顺走到台前,把竹条整理整齐,又把编好的竹篮拿到门外院子里晾晒。
主宅里,舅公舅婆拜完牛神,正把糯米饭混了些鸡油,拿来炒制,自然炒的时候下了不少生姜和大蒜。
舅公取过炸得酥脆的鸡油渣,笑着塞到阿顺嘴里,阿顺一咀嚼,只觉得满嘴油香四溢,酥脆的口感比得上最好的年菜。“舅公也吃。”阿顺在米饭中翻找。
“没有咯,都给阿顺吃完了。”舅公笑着的脸像皱缩的酸梅干。
“舅公不爱吃,太肥了,吃起来肚子疼。”舅婆被姜呛辣了眼睛,用衣角擦起眼泪来。
“我以后要买好多好多鸡肉,给舅公舅婆吃。”阿顺看着日渐衰老的两位老人,不禁有些悲伤。
“舅公舅婆就喜欢吃蕹菜,吃鸡肉吃不惯,过年吃就好了。”舅公一把抱过阿顺,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然后抚摸其阿顺的小脸蛋来。
“那我就买好多好多的鸡油,给你们炼了炒青菜吃。”阿顺抱着舅公的腰。
“买那么多鸡油放久了被蜈蚣吃了。”舅婆笑了。
舅公取过前几日从韦家拿来的鸡蛋,敲开来埋在热腾腾的炒糯米饭里,不多时,便窝好了两枚熟蛋。
“一个给阿顺,一个给阿顺娘。”舅公把蛋连同糯米铲起来,放在阿顺娘的黑碗中。
只见阿顺拿起木铲子,把剩下的那颗蛋打碎,混进米饭里。
“今天过节了,我们一起吃蛋。”
舅公乐了,抱起阿顺轻轻拍着他的背。
“我们家阿顺要是一直那么大就好了。”
“阿顺长大了要给你们帮农活咧。”阿顺看着他。
“舅公能动到什么时候,就养阿顺到什么时候,不要阿顺下田。”舅公望着柴门外的田野,已经遍是金黄。稻花谢了,稻粒就长出来了,等到米粒饱满,稻子的味道就浓了。
“今年一定是个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