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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黄伟出村只走了不下二里山路,只感觉燥热难耐,双脚刺痛,像是被磨出了水泡。
这山间小路多得是细碎石砾,即便是终日在乡间奔走的韦智先,也不得不穿上布鞋,才得以在这崎岖嶙峋的山路上前行。
“智先,你看这路上的僚人。”昌发用僚语招呼智先,用眼神挑着路上匆匆运送砂石的行脚夫。
“生金砂。”智先应他。这生金砂乃是金矿粗采之后所提之物。那金矿离县内炼金之处甚是遥远,汉家官府便征调山里僚人运送生金砂,翻山越岭直至靖西县府南郊的炼金厂。
“也不知这么多金砂,到底能炼出几两金子来。”昌发皱眉瞪眼,那眼珠子像是要迸裂出来一般可怖。
“几两?怕是一钱都炼不出。”智先笑了。
“这是为何?”昌发疑惑。
智先但笑不语。他回身看着几步之后的黄伟,已是弯腰驼背,气喘吁吁。
“这汉家东西怎地如此不中用?”昌发略含愠怒,动身便要把他拉拔起来。
“不要。”智先喝到。言毕,走到黄伟跟前,将黄伟轻轻搀扶起来。
“黄先生辛苦了,这山路遥远,怕是一时半会找不到歇脚的店面,黄先生不如在那树荫下暂歇片刻,我且去帮先生弄些水来。”
“如此就拜托韦少爷了。”黄伟不好推辞,只得答应。
不多时,那韦智先竟拖来一辆独轮车,上边用麻袋铺成垫子。
“先生请坐车上,我与昌发助先生前往靖西吧。”说罢,竟将车子倾斜下来,示意让黄伟坐上。
“这万万不可!”黄伟急得站了起来。“少爷乃千金之躯,怎能做如此之事。况且一介儒生如此坐在车上,岂不令人贻笑?”
“黄先生莫在意,这太祖都有落魄瓜田之时,先生只是坐在车上穿行于这山间小路,又不是在集镇里招摇过市,何笑之有呢?”
黄伟再要推辞,那韦昌发将他一抱便放置车上,然后,竟推着车向前行了。
韦昌发用僚语对着黄伟嚷了两句,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智先斥责了昌发两句,竟也憋不住,开怀大笑。
“这昌发汉子所说为何?”
“昌发说‘黄先生,你要不上车,这山路不知要走到几年后才到得了靖西咧’。”
那黄伟臊得满面通红,恨不能跳入山路旁的涧中游走。
“黄先生莫急,这昌发乃粗野之人,我已告诫他不可侮辱斯文。”智先步调与木车平齐,陪着黄伟闲谈。
“智先哥,这教书匠如此不堪用,为何待他这么客气。”昌发边推车边问。
“这人可重要得紧!”智先笑着回答。
二人一车走了大概二十里山路,到了一茶肆。这茶店倒是不卖甚么香茗,只是一些山间草药熬成的茶汤,喝了有清热去火之功效。
歇息一会后,便改由智先掌车,昌发在车边跟着,这黄伟倒像是断了腿的病人,要前往城里寻觅郎中。
“此去靖西还有多久?”黄伟的脸变得通红,也不知是因为羞臊还是天气燥热。
“大概还有二十余里,前方路便宽阔了。”智先回应他。
“这路途甚是遥远,也辛苦僚人来往了。”黄伟叹道。
“不知黄老爷如何能请得黄先生这大儒来此偏远山村教书?”智先问。
“这黄老爷于家父有恩,故黄老爷一召唤,我便来了。”黄伟打开衣襟,让风吹进来些,以解除烦闷。谁知这山间正午的热风更是汹涌火辣,吹在胸膛上,竟热辣难忍。
“这黄老爷行商之地也就是这桂西一隅,至多到邕州府办些官文。黄先生老父可曾到过这些去处?”
“家父三十年前曾追随王莒斌将军至桂西平乱,黄老爷当年帮助被敌军冲散的老父找到营寨。”黄伟觉得自己如同坐卧在铁板上,热浪煎熬,让他狼狈不堪。
“哦?这黄伟竟与王莒斌也有交情,想来倒是与那张郎中也是相识了。”智先想着。
“这几日家父重病,从德保请来一张姓名医,不知黄先生是否识得?”智先试探地问他。
“今日离村之时确有一面之缘,只是未曾深交。”黄伟道。
智先暗自笑了,这二人竟有如此缘分而互不知晓,看来能以此利用一番。
也不知绕过几段山路,踏过多少砾石。路途越来越平旷了,景色也愈加开阔起来。
“前面便是靖西了,先生若车上逼仄,便可下来前行了,这路倒是好走不少。”智先笑道。
黄伟于是慌忙从车上跳下,这硬木板硌得他双脚麻木,几欲跌倒。
“真是多谢韦少爷了。”黄伟深拜。
“这谢早了,往靖西还有几里路程须得同行,你这谢过了,到靖西岂不是要再谢一遍?哈哈哈哈。”智先与他开着玩笑。
黄伟再拜,三人便一同往靖西去了。
韦存福躺在床上,今日倒是不需盖着数床被褥了,只是依旧手脚冰冷,呼吸局促。
张郎中搭过脉,又去吩咐厨娘把药煎了,而后坐在屋内帮韦存福按捏穴位。
“张先生医术精妙,我本应该好好谢过,只是这手足冰凉,使不上力气,只能口头先谢了。”韦存福挤出一丝笑脸,轻轻拍了拍张郎中的肘部。
韦存福的汉话倒是不如其子智先,想是这存福老爷早年结交尽是僚人部族,只是这些年当上了靖西一县之长,不得不与官家打交道,这才学着汉话。
“韦老爷说的哪里话,是老爷体制健壮,才受着住这药剂之猛,我这乡野郎中只是照方抓药的庸人,靠着医书糊口罢了。”
“哪里的话。只是这身子要好全,不知道尚需几日功夫。这山间事务繁杂,总是需要打理。”韦存福叹了一口气。
“老爷这身子要能下地步行,尚需七八日,若要恢复往日气力,恐怕也得半年时刻。”郎中从药箱中取出艾灸,点着了,在房内挥洒。不多时,空气中便充盈着淡淡的艾香。
“老爷这卧房倒是潮湿了些,须得时常通风曝晒,以免虫蚁滋生。”
“这些年我都在靖西居住,这房子倒是很少踏足。”韦老爷摇摇头。“这本是韦家祖宅的卧房,家里最大的娃儿娶妻都居住在这房内,如今已是十数年未曾沾过喜气了。”
“这智先少爷年纪如何?”张郎中问。
“八月即满一十八岁了。”
“少爷也当是成家之年了。”张郎中道。僚家村寨男子成婚极早,十三四岁便可在歌会上与女子相识,十五六岁成婚最是平常,而这十八岁还未曾娶妻,倒是少有。
“只是这娃儿日日操心家业,丝毫不在意自己终身大事。为他介绍婚配,他又是拒绝。”韦存福叹道。
“少爷或是有意中之人?”
“怕是没有,这僚人人家不似汉人,讲究个门当户对。歌会上看上哪户人家,收了绣球前去提亲便是。这智先也未曾提起过。”
“如此,少爷必是有自己一番打算。”郎中扶着韦存福躺下,又打开了木窗,让风吹进来些。
“不知先生家世如何?”韦老爷躺在床上问到。
“家父乃是横州郎中,不才从小与父亲行医八桂各州县,便也承父之业。”
“哦?令尊果真一世行医?”韦存福笑了,那副眼神,死死将张育德钉在风中。
“这......”张育德不知如何回复。
“阿爸!先生!”浩源推门而入,一把扑在韦存福身上。
“哎哟我的小阿源。”韦存福无力坐起,只得伸手拉着浩源的小手。“你这衣服怎么湿成这个样子,又去水边玩耍了?”他那眼神,忽而转变得满是慈爱。
“想在溪水里洗澡呢,一时兴起忘了脱去衣衫了。”浩源嗤嗤笑道。
“见过韦老爷。”门外走来阿顺,这娃娃在门前先是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然后才走进卧房。
“这小阿顺还是那么多礼数,倒像是我这是什么官宦之家了。”韦存福大笑起来。
“这韦老爷本就是地方官呐。”张育德想着,不禁觉得好笑。
“阿爸要不是生此重病,怕是一年都不回安德一次了。”浩源趴在韦存福身上,倒像个三四岁的奶娃娃。
“你这娃儿,难道是希望你阿爸天天生病不成。”韦存福假愠,嘴上却依旧是笑脸。“再说了每年哪个节日我是不回来的?且不说远了,大后日的牛魂节,我哪年不给你带红布头。”
“我和阿爸闹着玩呢,阿爸身体康健最重要,只是下次再回来,可别忘了给浩源带别的好玩的东西。”浩源露出那排白牙,甚是惹人喜欢。
“好好好,只是你这日日玩闹,既不事农桑,又不习武艺,又不学行商,看你迟早和黄老爷那纨绔儿子一样了。”
“这僚人倒是心直口快,也不避讳外人在场。”张育德心道。
“阿爸,我现在天天和阿顺还有先生在一起,学汉话,读汉书。谁说我不学无术了。”
“你这娃儿,难道是想以后考取功名不成?”韦老爷感到好笑。
“这倒不然,那我学了汉话,以后也可以帮阿爸打理州县政务不是。”浩源捏着韦存福粗糙的大手,又嗤嗤地笑了。
“张先生如今能教这娃儿读书,那是再好不过的了。这些时日烦请先生操劳,若有什么所需器物,请先生直言,我差人买回便是。”韦存福转头对张育德说到。
“老爷哪里的话,不才只是略读诗书,认几个字为了读懂药方罢了。小少爷天资聪颖,进步飞快。只怕过些时日我这空腹之中就搜不出什么来教少爷了。”
“张先生何必谦虚,想先生必是有经纬之才,才能有如此儒雅气魄。”韦存福又是一笑,那熟悉的骇人的目光,就又回来了。
“老爷过誉了,这几日不才必当尽力便是。”张育德突感背部寒凉。
“阿爸,你在靖西要见到什么好玩的什物,记得也帮阿顺带一个。这阿顺如今与我一起读书,我要劳烦他的不少咧。”浩源对着阿顺一笑。
“阿顺哪里能劳烦老爷,与浩源读书乃是一大乐事,不敢再求何物。”阿顺连忙摆手。
“你这是什么话?”韦存福瞪了一眼浩源,“我待阿顺,如同对待自己侄子,你与他一同读书认字,我本就十分欣慰。照你这么一说,我倒像是小气之人了。”
“哈哈哈,阿爸不要动怒嘛,身体还没好利索,怎能又被我气坏了呢。”
韦存福笑着轻敲了一下浩源的脑门。
“今日先生与阿顺便留在家里吃饭吧,我叫厨娘备饭便是。”韦存福对郎中说到。
“厨娘如今忙着给老爷熬药,怕是抽不出空闲了。我与阿顺回家吃便是了。”张郎中答道。
“如此也好,只是又要劳烦阿顺的舅公舅婆了。”韦存福想了想。“浩源,你去厨房取些熏肉熏鱼来,送给先生。再去拿些白米,用竹篮装了,给阿顺带回去。”
浩源应了,向后厨走去。
“老爷如今只需定时服药,静心调养即可。饮食之类,切不要再食生物、饮生水,以免虫疾再发。”
“谢先生,待身体康健之时,必当重谢。”韦存福扯了扯被子,郑重答道。”
浩源取来几块乌黑的熏鱼和熏肉,用粽叶包了,递到先生手里,又用给阿顺塞了一大篓白米,在米中埋了两个鸡蛋。
“浩源今晚到我家吃饭吗?”阿顺问。
“今夜我要伺候阿爸喝粥咧,就不过去了。你记得要留一些菜给我,我明天去你家吃早饭。”浩源拍了拍阿顺小小的肩膀,把他们送出了门。
“那今夜就烦劳小东家了,只是不知智先东家今日怎的不在了?”张郎中问。
“阿哥去靖西接我阿妈了,大概今日要在靖西盘桓一宿,明日便回来了。”浩源向先生鞠身一拜,目送二人离开后,便转身进了屋里。
“阿顺同浩源小少爷如此亲密,也是难得一段缘分了。只是不知你二人如何识得?”张育德走在阿顺身后,轻声问道。
“阿顺来村里之时总是哭闹,不喜与村中孩童玩耍,只待在房中与娘亲说话。一日浩源同智先哥前来探望母亲,那浩源当时身体瘦弱,被韦老爷告知不得与村里孩童瞎闹。便日日跑来与我消遣。只是初来时我不懂僚语,终日在一起也不知如何交谈。于是我俩便互相教授,倒很快就学了对方言语。”
“怎么这村子里每搬来一人,这韦家都会上门问候吗。”张育德问。
“这倒不是,只是我舅公虽然血缘较远了些,也算是韦家族人。韦老爷既然是韦家本宗,自然该上门关心。”
“既是如此,那浩源看来经常与阿顺一同用饭了吧。”张育德又问。
“却也不是,浩源鲜少在我家吃饭,倒是逢年过节总是邀我去他家。”
“又是为何?”
“浩源阿妈看他身体瘦弱,便经常在家里给他煮些鸡蛋。我家里没那些好东西给他补身体,所以每每到了吃饭之时,浩源就会自己家里吃。”
“那浩源少爷倒是相当平易近人。”
“那是因为他被欺负惯了,若是像黄家少爷一样身强体健,怕浩源也像他一般咄咄逼人了。”
“哈哈哈哈,这黄家少爷竟有如此风评。”张育德大笑起来。
来来往往多次的小路,张育德也是走的熟悉了。只是这几次总是走得太匆匆,无心静赏村中的景色。不知哪户人家的三角梅,长长一只伸出院子,绽放一颗颗耀眼的紫色;哪里的喜鹊,绕着那家乌青的瓦砾,喳喳叫个不停。
农家院落里堆着枯黄的稻叶,想是积攒下来的引火之物,或是水牛的食粮。遍野的烁金,愈发灿烂得迷人。迷蒙叠嶂的山包,笼罩若有若无的烟。日头微微偏西,山间的云染上了些霞光。这村子愈发恬静了,有如武陵人家穿行山野遇到的世外桃源。
只是这桃源,漫是僚家悠远的歌声。
“阿顺可会唱僚歌?”
“娘亲曾教过几句,每年歌会也曾听过。只是我生性害羞,倒是从没唱过。”阿顺脸红了。
“到是不妨。”张育德笑道,“汉人常人不善音律,阿顺要是学得些僚歌,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那我唱给先生听吧,只是先生莫要笑我。”阿顺脆生生说道。
“洗耳恭听。”
“僚寨三月天初雨,
迢迢山路到村居。
门前无甚好茶饭,
唯有僚歌迎客进。”
阿顺稚嫩的声线唱得这僚歌倒是透着三分可爱。
“借问先生何处来,
莫急先向寨中请。
米酒一碗胸中尽,
前路崎岖步也轻。”
这阿顺才一发声,不知何处人家,竟和出这僚歌的下半。
“村前溪水浅又清,
客到家中坐竹席。
捕鱼捞虾端美酒,
僚家山歌送君听。”
这一歌未落,一歌又起。想是这山间人家只要谁开了调,便有人将这歌对了下去。
“莫嫌农家粗米面,
三月农田正抽芽。
我今没有好茶饭,
只有山歌敬客人。”
不觉间,村里起伏着无数山歌声。张育德随意一瞧,那农家里的女人一边摏着米,一边笑着应山歌。那字词虽不工整精妙,却随着悠悠的小调回旋荡漾。
金色的阳光洒满了村子里每一个小院,僚歌婉转飘荡,把这僚寨满满地灌上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