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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谷之中,一条深溪边上,少年褐衣短裤,赤着双足,背靠大石,折着杨柳叶,吹奏着。
不久,似乎是厌倦了,夕阳照着,他半躺在青石上,一手拄着脑袋,一手平摊,置于丹田。
眼帘垂下,半眯半睁,胸口缓缓起伏间,好似龟类仰头吐纳,却是在修习一种简单的吐纳功夫。
不久,日落西山,石头上犹有余温,少年好似睡着了一般。
哗啦啦水花溅起,溪中顶着虾头、拿着石头叉子的古怪生物从水中走出。
“时辰到了,该回去了。”
这只怪物冷冷地口吐人言,但是听上去总有一种古怪的方言味儿。
少年人缓缓起身,伸了个懒腰,张口呵出一道长长的白气,竟达四尺多长,打在青石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子。
在这块巨大的青石上,类似这样的印记还有多处,只是都比较浅。
印痕由浅到深,可以看出少年经常在此练习。
见到这一幕,这只半人半虾的生物也是禁不住地嫉妒,阴影怪气地说:
“人族真是得天独厚,你小子不过练了三个月,就能吐气成剑了,难怪几百年就能成仙得道。不似我等水族,先要机缘巧合之下开启灵智,又要闯过化形之难,辛辛苦苦修行数千年也未见得能得一个正果。”
说到这里,这只虾兵更是怒火中烧,尤其是看到这个少年人正眼都没有往自己这里瞧一眼。
当下把石头叉子一摆,跟驱赶羊群似的,在半空之中舞了舞。
“快点回去,神女要清点人数了,去晚了仔细你的皮。”
它的大眼睛不怀好意地上下瞧了瞧,又哈哈大笑。
“小叮当,我瞧你这身白白净净的,怕也是受不得鞭子吧?”
少年径直走过来,目不旁视,一步步走入溪水之中。
只是在经过这只虾兵身边时,轻声道:
“今天我升职总侍,心情不错,暂不跟你计较,只是日后别求到我头上就成。”
说着,就把腰间一块墨玉腰牌冲着溪水一晃,水面往两侧分开,脚下流动的水形成一层层软软的阶梯。
他就这么踩着,缓缓进入深处。
隐约之间,可以看到水下一处亮晶晶的水晶宫殿,上书“咸溪水府”。
那虾兵还在原地琢磨着他的话。
“总侍?他竟然升到了总侍,那岂不是以后分派活计都归他管?可这没道理啊,他明明是个人族!”
“难道········”
虾兵想到了什么,捂住了嘴巴,看了看四周,忙赶回水府。
水府之中,富丽堂皇,到处是珊瑚珍珠,瓷器古玩,摆放在殿中各处。
门前倒是有几个虾兵蟹将看守,少年拿着腰牌验过之后就顺利通行。
水府正门只有咸溪神女可以进出,边上另有一个侧门,他方才便是从侧门进出。
每日他都有三个时辰的机会,可以离开水府,在陆上玩耍。
毕竟不是天生的水族,不能总是待在水底,久不见日光。
“水府虽好,到底不是我家。”
走在水府白玉铺就的砖面,少年在心中暗暗想着。
腰牌在水府之中另有妙处,可以令他如同水族一般呼吸无碍,周身看似被水包裹着,其实都隔着一层。
炼气功夫三个月了,少年而今已经能够感受到腰牌上一种无形之力,隔绝了水流,滤出空气,这才是他身为凡人能够在水府生存的最大缘故。
一路走来,不乏化形的蚌精,如同人间少女,身穿绮罗宫装,见到他微微侧身。
在水府之中,她们都是最下等的侍者,见到少年这个总侍自然要主动行礼。
在七岁时,少年和姐姐一起被祭祀水神的神婆绑在装满鲜花嘉果的木筏上,推到水中,成为送给水神的童男童女。
自幼失孤,少年姐弟俩相依为命,即使到了水府成为最低等的侍者也是同进同退。
一转眼,就是七个春秋。
少年已经在水府生活了七年,总算熬出了头,从普通干粗活的侍者,升到整理花草的侍者,再到管着两三个收下的小头目,管药园的大头目,到现在管所有侍者的总侍。
他在水府一处,有自己的单门独院,身为总侍总算有些优待。
水府很大,足足占地数十亩,有虾米蟹将和各种水族精怪两三百口。
别看咸溪只是一条宽不过三丈,长不过二十几里的小小水域,咸溪神女可是一方水神,背后靠着茂林江氏,来头大着呢!
若非如此,怎么能建得起这么大的水晶宫,坐拥沿途上万信众四时供奉的基业?
到了住处,只是简单的一个小院子,两三间屋。
其中一间是他的卧室,另一间是书房,最后一间是修炼用的静室。
三月之前,他立下功劳,得了神女赏赐,有了修法的资格,这才特意赐下了这么一间通体由青石垒起来的石头屋子。
走进院子,就见到穿着一身碧绿色水袖长裙的姐姐迎上来。
“姐姐,今天可是得了闲了,怎么有功夫来弟弟这里?”
姐姐丁玉辰是负责水府收支的账房先生,或者说,算是管账的。
这水府之中,也有迎来送往,开销不小,每月进出流水都是一笔麻烦事。
姐姐小时候曾在母亲膝下学过算盘,管过家里的账,识得字,这才好不容易得了这份差事。
水府之中化形的水族不少,但是能识字、会打算盘,看得懂账簿的可就真的是稀罕了。
要不然,也不可能轮得到她一个小字辈上位。
没错,正是小字辈,那些水族大多都是被咸溪神女点化后才拥有灵智的,最小的也跟着神女五六十年了。
只是到底不是凭自个儿化形的,这点化时好似神女也没多用心,导致他们一直都化形不彻底,不是顶着个虾头就是舞者个钳子。
平日里,丁玉辰也是很忙的,一府上下出纳用度,哪怕是一匹绢一盆花,都是有定数的,出库入库都有记录,而她需要一笔笔清点,半点差错都不能有。
神女出身茂林大族江氏,据说这一族跟南海龙王也能攀上亲戚,在茂林这一带地祇之中也是颇有名望。
每个十天半月,总能遇上几次来宾,不是某地的土地就是别处的山神、水神。溪神,又或者是什么没有正经司职的野神、毛神,前来拜见。
因此,一般情况下,姐姐倒是比弟弟要忙得多。
“丁当,你听姐姐说。”
丁玉辰一把拉过弟弟的手,走到院子深处,压低了声音。
“三个月后又有宴会了,这次是鬼宴,你必须要趁机逃出去,不然……总之,姐姐一定会帮你的。”
丁玉辰心焦如火烧,紧紧握着弟弟的手,惶恐地说。
“什么是鬼宴?”
丁当奇怪地问道,这是他首次听说过这种宴席,往常水府里可没有举办过。
“鬼宴啊,那是吃人的地方。
你我这样的,都是被神婆挑选出的有根性的凡人,按照他们传授点粗浅法门,吐纳清气,去阴排浊,时日满了就是一道上好的菜肴,附近三百里内,就数这儿的鬼宴名气最大。”
姐姐这辈子已经是毁了,但还有你在,不能看着你也陷在这里……
你逃出去,先不要到处乱撞,去躲在三圣庙,我打听过了,那边是造化三圣的祖庙,供奉的是开辟之初就存在的古神,他们绝不敢进去搜人的。”
连珠弹一般,将这些话都说完,丁玉辰就紧紧地看着弟弟,好似要把他的音容笑貌映入心底。
“听明白了嘛?你一定要逃出去!”
“九月初九,那一天会有各路鬼神到场,按照惯例会有宴会,是最后的机会,可不能等到鬼宴到来那一天。”
“你且记着,那一天神女必然无暇分身,你抽空溜走,丢了腰牌,走小路直奔三圣庙,姐姐会给你掩护!”
“千万记得!不要再回来了!”
丁当心下大惊,仔细想了想,确实思量到几处不妥之处。
“是了,每年都有童男童女祭祀,按理说这七年下来总该也有十几号人在,怎么而今只有我姐弟二人?”
“还有,莫名的提拔我为总侍,甚至越过了常年跟随的老人,这本就是不符合常理。至于找回了宾客落下的簪子这种微末功劳,根本只是个借口而已。”
“至于传授我炼气之法,也不过是为了食材更加鲜美而已。”
“好一个咸溪神女,吃人的水神!”
他反握住姐姐双手,红着眼睛说:
“姐姐,我们一起走!”
丁玉辰抽回手,摇摇头。
“你我二人,本来就是互相为质,怎么会有机会一起出府?这些年来,你可曾见我与你同时离开?”
不待丁当回答,她自己就先答上了。
“从无一次!每次我不是被人唤去清点库藏,就是某处又有什么陈年旧账,又或者你那有什么烦心事········总之,你我本就是姐弟,正因如此,以我为质,方才有你每日出府嬉戏三个时辰的福分,莫非弟弟你还没看明白不成!”
恍如晴天霹雳一般,丁当惨笑着,几乎不知如何回答,只觉得自己真是被淤泥迷了心窍,往日里如同活在梦里。
什么安稳日子,都是虚假的,好似泡沫一般。
原来他之所以每日可以有三个时辰上岸的“特权”,都是他的姐姐作为抵押换来的!
“弟弟你明白了就好···········往日里我看破但不能说破,只因别无选择,不然你我姐弟二人除了待在水府又能去哪里呢?”
她双目含着晶莹的泪水。
“家中无有长辈,族里尽是豺狼,堂堂县爵之家,竟被庙中神婆选为祭品,怎一个惨字了得?”
“你我年幼,待在这里还可活命,纵然逃出,又能去往何处?有家也难回,何况咱们都被当成死人了,族里那些人定是早已瓜分了家中地产,回去了也难逃杀身之祸。”
丁当又是惭愧,又是愤怒,恨族中长辈无耻陷害,恨自己无力,恨这吃人的鬼神,更加惭愧的是自己居然一直让姐姐替自己考虑这么多。
“姐姐,是我的错,我都不知道你做了这么多········”
丁玉辰泪流满面,伸出手缓缓抚摸着弟弟的头。
“长姐如母,谁叫你是我的亲弟弟呢?我都不护着你,还有谁能护着你?”
“姐姐·········”
丁当哽咽着,上前抱住姐姐无声地痛哭。
丁玉辰只是轻轻拍着弟弟的背。
“弟弟你生来不凡,爹爹在世时曾说过,当初怀着你时,娘亲梦见红日入怀,出生时更是馨香慢室,屋前屋后的雪都化开了,说你定然是降世的圣贤,注定要出将入相、名留青史呢!”
“他还说,咱们丁家祖上是开国的十八名臣,淮海公,传到你身上还有个县子的爵位,不定将来还能重现祖上荣光。”
“可惜,我是看不到了············”
她只比弟弟大三个月而已,就必须要承担不属于自己的责任,强撑着为弟弟遮挡风雨。
在这陌生的水底宫中,到处都是陌生的水族,谁能知道她到底付出了多少心血,又吃了多少苦头。
“弟弟,你要记得,回去之后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咱家父母死得蹊跷。爹爹是有爵位在身的人,暴毙身亡本该惊动大理寺,按大辽律例,要府、县之中专人彻查此事,但出事之后,却是半个人影都没见着,其中必有大隐情。”
“所以你不能以丁家人的身份出现,更不能轻易牵涉此事,隐姓埋名才是上策。”
丁玉辰想到就要与弟弟从此分离,禁不住悲从中来,缺必须强打精神,将各种事情交代清楚。
她出来一次不容易,随着鬼宴的临近,对她的监视也是越发严密了。
这次也是偷空跑出来的,时间上很紧张,由不得她慢慢叙话。
“弟弟,你要牢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丁玉辰抓住弟弟的手,看着他郑重地点头。
“无论是爹娘的死因,还是忘恩负义的族人,又或者是这附近的鬼神,当初逼迫我二人充当祭品的神婆········都不是好对付的!”
“你一定要慎重再慎重!若不成大器,绝不兴复仇之念!”
“答应我!”
丁当已经是哭成了泪人,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好,我答应姐姐,若不成大器,绝不起复仇之念!”
丁玉辰看得出弟弟是真的记在了心里,如释重负。
“这就好,这就好,等弟弟你将来位列朝堂,权倾天下,才算的上成就大器,想怎么做不成呢!”
“等我权倾天下,必一一清算,叫他们,血债血偿!”
少年带着哭腔,发下了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