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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多远,早到自家门首,用手叩门。龙太太开门,见龙标背了一个人回来。太太惊疑,问道:“这是何人?”龙标道:“方才打柏家坟上经过,不知她是哪家的女子,吊在树上,撞了我一头。是我救她下来的。还好呢,胸前尚有热气,快取开水来救他。”那龙太太年老之人,心是慈悲的,听见此言,忙煎了一碗姜汤,拿在手中。娘儿两个将小姐盘坐起来,把姜汤灌将下去。不多一时,渐渐苏醒。过了一会,长吁一声:“我好苦呀!”睁眼一看,见茅屋篱笆,灯光闪闪,心中好生着惊:“我在松树下自尽,是哪个救我到此?”龙太太见小姐回声,心中欢喜,扶小姐起来坐下,问道:“你是谁家的女子?为何寻此短见?快快说来,老身自然救你。”小姐见问,两泪交流,只得将始末根由细说了一遍。
龙太太听见此言,也自伤心流泪,道:“原来是柏府的小姐,可惨,可惨!”小姐道:“多蒙恩公搭救,不知尊姓大名,在此作何生理?”太太道:“老身姓龙,孩儿叫做龙标,山中打猎为生。只因我儿今晚回来得早些,撞见小姐吊在树上,因此救你回来。”小姐道:“多蒙你救命之恩。只是我如今进退无门,不如我还是死的为妙。”龙太太道:“说哪里活。目下虽然罗府受害,久后一定升腾。但令尊目下现今为官,你可寄一封信去,久后自然团圆,此时权且忍耐,不可行此短见。自古道得好:‘山水还有相逢日,岂可人无会合时!’”小姐被龙太太一番劝解,只得权且住下。龙标走到松树林下,把方才丢下的马又并那些野兽寻回家来,洗洗脚手,关门去睡。小姐同龙太太安睡,不提。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不表小姐身落龙家。且言柏府中侯氏太太,次日天明起身,梳洗才毕,忽见丫鬟来报道:“太太,不好了!小姐不见了!”侯氏闻言大惊,问道:“小姐怎么样不见了?”丫鬟道:“我们今日送水上楼,只见楼门大开,不见小姐。我们只道小姐尚未起来,揭起帐子一看,并无小姐在内,四下里寻了半会,毫无影响。却来报知太太,如何是好?”太太听得此言,“哎呀”一声,道:“他父亲回来时,叫我把什么人与他?”忙忙出了房门,同众丫鬟在前前后后找了一回,并无踪迹,只急得抓耳挠腮,走投无路,忙叫丫鬟去请侯相公来商议。
当时侯登见请,慌忙来到后堂道:“怎生这等慌忙?”太太道:“生是为你这冤家,把那小贱人逼走了,也不知逃往何方去了,也不知去寻短见了?找了半天,全无踪迹。倘若你姑父回来要人,叫我如何回答?”侯登听了,吓得目瞪口呆,面如土色,想了一会道:“她是个女流之辈,不能远去,除非是寻死。且待我找找她的尸首。”就带了两个丫鬟到后花园内、楼阁之中、花树之下,寻了半天,全无形影。侯登道:“往哪里去了呢?若是姑父回来晓得其中缘故,岂不要我偿命?那时将何言对他?就是姑父,纵好商议;倘若罗家有出头的日子,前来迎娶;那时越发淘气,如何是了?”想了一会,忙到后堂来与太太商议。
侯氏道:“还是怎生是好?”侯登道:“我有一计,不与外人知道。只说小姐死了,买口棺木来家,假意开丧挂孝,打发家人报信亲友知道。姑爷回来,方免后患。”太太道:“可写信与你姑父知道么?”侯登回道:“自然要写一封假信前去。”当下侯氏叫众丫鬟在后堂哭将起来。外面家人不知就里。侯登一面叫家人往各亲友家送信,一面写了假信,叫家人送到柏老爷任上去报信,不提。
那些家人只说小姐当真死了,大家伤感。不一时,棺材买到,抬到后楼。夫人瞒着外人,弄些旧衣旧服,装在棺木里面;弄些石灰包在里头,忙忙装将起来,假哭一场。一会儿,众亲友都来吊孝,犹如真死的一般。当时侯登忙了几日,同侯氏商量:“把口棺材送在祖坟旁边才好。”当下请了几个僧道做斋理七,收拾送殡,不表。
且言柏玉霜小姐,住在龙家,暗暗叫龙标打听消息,看看如何。那龙标平日却同柏府一班家人都是相好的,当下挑了两三只野鸡,走到柏府门首一看,只见他门首挂了些长幡,贴了报讣,家内铙钹喧天地做斋理七。龙标拿着野鸡问道:“你们今日可买几只野鸡用么?”门公道:“我家今日做斋,要它何用?”龙标道:“你家为何做斋?”门公道:“你还不晓得么?我家小姐死了,明日出殡,故此今日做斋。”龙标听得此言,心中暗暗好笑道:“小姐好好地坐在我家,他们在这里活见鬼。”又问道:“是几时死的?”门公回道:“好几天了。”又说了几句闲话,拿了野鸡,一路上又好笑又好气。
走回家来,将讨信之言,向小姐细说了一遍。小姐闻言怒道:“他这是掩饰耳目,瞒混亲友。想必这些诸亲六眷,当真都认我死了。只是我的贴身丫鬟也都听从,并不声张出来,这也不解然。他们既是如此,必定寄信与我爹爹。他既这等埋灭我,叫我这冤仇如何得报?我如今急寄封信与我爹爹,伸明衷曲,求我爹爹速速差人来接我任上去才是。”主意已定,拔下一根金钗,龙标去换了十数两银子买柴米,剩下的把几两银子与龙标作为路费,寄信到西安府柏爷任上去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柏公长安面圣
侯登松林见鬼
话说柏小姐写了一封书,叫龙标星夜送到陕西西安府父亲任上。当下龙标收拾衣服、行李、书信,嘱咐母亲:“好生陪伴小姐,不可走了风声。被侯登那厮知道,前来淘气,我不在家,无人与他对垒。”太太道:“这个晓得。”龙标辞过母亲、小姐,背了包袱,挂了腰刀要走。小姐道:“恩公速去速来,奴家日夜望信。”龙标道:“小姐放心,少要忧虑。我一到陕西,即便回来。”说罢,径自出了门,往陕西西安府柏老爷任上去了,不表。
且言柏文连自从在长安与罗增别后,奉旨到西安府做指挥。自上任以后,每日军务匆匆,毫无闲暇之日,不觉光阴迅速,日月如梭,早已半载有余。那一日无事正坐书房,看看文书京报,忽见中军投进一封京报,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本月某日大学士沈谦本奏:越国公罗增奉旨领兵征剿鞑靼,不意兵败被擒,罗增贪生怕死,已降番邦。圣上大怒,即着边关差官宗信升指挥之职,领三千铁骑,同侍卫四人守关前去;后又传旨着锦衣卫将罗增满门抄斩,计人丁五十二口。内中只有罗增二子在逃:长子罗灿,次子罗焜。为此特仰各省文武官员军民人等,一体遵悉,严加缉获。拿住者赏银一千两,报信者赏银一百两,如敢隐藏不报者,一体治罪。钦此。
却说柏老爷看完了,只急得神眉直竖,虎眼圆睁,大叫一声说:“罢了,罢了,恨杀我也!”哭倒在书案之上,正是:
事关亲戚,痛染肝肠。
当下柏老爷大哭一场:“可怜罗亲家乃世代忠良义烈男儿,怎肯屈身降贼,多应是兵微将寡,遭困在边。恼恨奸贼沈谦,他不去提兵取救也就罢了,为何反上他一本害他全家的性命?难道满朝的文武就没有一人保奏不成?可恨我远在西安,若是随朝近驾,就死也要保他一本。别人也罢了,难道秦亲翁也不保奏不成?幸喜他两个儿子游学在外,不然岂不是绝了罗门的后代!可怜我的女婿罗焜,不知落在何处,生死未保,我的女儿终身何靠!”可怜柏老,一连数日,两泪交流,愁眉不展。
那一日闷坐衙内,忽见中军报进禀道:“圣旨下,快请大人接旨。”柏爷听了,不知是何旨意,吃了一惊,忙传令升炮开门,点鼓升堂接旨。只见那钦差大人捧定圣旨,步上中堂,望下喝道:“圣旨下,跪听宣诏。”柏老爷跪下,俯伏在地。那钦差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西安都指挥使柏文连知道:朕念你为官数任,清正可嘉。今因云南都察院无人护任,加你三级,为云南巡按都察院之职,仍代指挥军务,听三边总领。旨意已下,即往南省,毋得误期。钦此。
那钦差宣完圣旨。柏文连谢恩已毕,同钦差见礼,邀到私衙,置酒款待,送了三百两程仪,备了礼物。席散,送钦差官起身去了。正是:
黄金甲锁雷霆印,红锦绦缠日月符。
话说柏文连送了钦差大人之后,随即查点府库钱粮、兵马器械,交代了新官。收拾行装,连夜进了长安,见过天子,领了部凭。会见了护国公秦双,诉出罗门被害之事:“罗太太未曾死,罗灿已投云南定国公马成龙去了;罗焜去投亲翁,想已到府了。”柏文连吃了一惊道:“小婿未到舍下。若是已至淮安,我的内侄侯登岂无信息到我之理?”秦双道:“想是路途遥远,未曾寄信。”柏爷道:“事有可疑,一定是有耽搁。”想了一想,急急写了书信一封,暗暗叫过一名家将,吩咐道:“你与我速回淮安。若是姑爷已到府中,可即令他速到我任上见我,不可有误!”家将得令,星夜往淮安去了。柏爷同秦爷商议救取罗增之策,秦爷道:“只有到了云南,会见马亲翁,再作道理。”秦爷置酒送行。次日柏文连领了部凭,到云南上任去了,不表。
且言侯登写了假信,打发柏府家人,到西安来报小姐的假死信。那家人渡水登山,去了一个多月,才到陕西,就到指挥衙门。久已换了新官,柏老爷已到长安多时了。家人跑了一个空,想想赶到长安,又恐山遥路远,寻找不着,只得又回淮安来了。
不表柏府家人空回,再言那穿山甲龙标,奉小姐之命,带了家书,连夜登程。走了一月,到了陕西西安府柏老爷衙门问时,衙役回道:“柏老爷已升任云南部察院之职。半月之前,已进京引见去了。”那龙标听得此言,说道:“我千山万水来到西安,只为柏小姐负屈含冤,栖身无处,不辞辛苦,来替她见父伸冤,谁知赶到这里走了个空,如何是好?”想了一想,只得回去,见了小姐再作道理。随即收拾行李,也转淮安去了。
不表龙标回转淮安。且言侯登送了棺材下土之后,每日思想玉霜小姐,懊悔道:“好一个风流的美女,盖世无双,今日死得好不明白。也不知是投河落井,也不知是逃走他方?真正可疑。只怪我太逼急了她,把一场好事弄散了,再到何处去寻第二个一般模样的美女,以了我终身之愿?”左思右想,欲心无厌。猛然想起:“胡家镇口那个新开的豆腐店中一个女子,同玉霜面貌也还差不多,只是门户低微些,也管不得许多了。且等我前去悄悄地访她一访,看是如何,再作道理。”主意已定。用过中饭,瞒了夫人,不跟安童,换了一身簇簇新时样的衣服,悄悄出了后门,往胡家镇口,到祁子富豆腐店中来访祁巧云的门户事迹。
当下,独自一个来到胡家镇上,找寻一个媒婆,有名的叫做王大娘,却是个不甚正经的。一镇的人家,无一个不熟识,这王大娘当下见了侯登,笑嘻嘻道:“大爷,是哪阵风儿刮你老人家来的?请坐坐!小丫头快些倒茶来。”叫侯登吃了茶,问道:“你这里,这些时可有好的耍耍?”王大娘道:“有几个只怕不中你大爷的意。”侯登道:“我前日见镇口一个豆腐店里,倒有个上好的脚色,不知可肯与人做小?你若代我大爷做成了,自然重重谢你。”王大娘道:“闻得她是长安人氏,新搬到这里来的。只好慢慢地叙她。”侯登大喜。当下叫几个粉头在王娘家吃酒,吃得月上东方,方才回去。
且言柏小姐自从打发龙标动身去后,每日望他回信,闷闷下乐。当见月色穿窗,她闲步出门,到松林前看月。也是合当有事,恰恰侯登吃酒回来,打从松林经过。他乃是色中饿鬼,见了个女子在那里看月,他悄悄地走到面前。柏小姐一看,认得是侯登。二人齐吃一惊,两下回头,各人往各人家乱跑。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秋红婢义寻女主
柏小姐巧扮男装
话说侯登在王媒婆家同几个粉头吃了酒,戴月起小路回来,打龙标门口经过。也是合当有事,遇见柏玉霜在松林前玩月。他吃酒了,朦胧认得是柏玉霜小姐的模样,吃了一惊。他只认做冤魂不散,前来索命,大叫一声:“不好了,快来打鬼!”一溜烟路回去了。这柏小姐也认得侯登,吃了一惊,也跑回去。
跑到龙家,躲在房中,喘做一堆。忙得龙太太连忙走来,问道:“小姐好端端地出去看月,为何这般光景回来?”小姐回道:“干娘有所不知,奴家出去看月,谁知冤家侯登那贼,不知从哪里吃酒,酒气冲冲地回去。他不走大路,却从小路回去,恰恰地一头撞见奴家在松林下。幸喜他吃醉了,只认我是鬼魂显圣,他一路上吓得大呼小叫地跑回去了。倘若他明日酒醒,想起情由,前来找我,恩兄又不在家,如何是好?”龙太太道:“原来如此。你不要惊慌,老身自有道理。”忙忙向厨内取了一碗茶来,与小姐吃了。掩上门,二人坐下慢慢地商议。
龙太太道:“我这房子有一间小小的草楼,楼上甚是僻静,无人看见,你可搬上草楼躲避。那时就是侯登叫人来寻也寻不出来,好歹只等龙标回来。看你爹爹有人前来接你就好了。”小姐道:“多谢干娘这等费心,叫我柏玉霜何以报德?”太太道:“好说。”就起身点起灯火,到房内拿了一把笤帚,爬上小楼;扫去了四面灰尘,摆下妆台,铺设床帐。收拾完了,请小姐上去。
不言小姐在龙家避祸藏身。单言那侯登看见小姐,只吓得七死八活。如今回家,敲开后门,走进中堂。侯氏太太已经睡了,侯登不敢惊动。书童掌灯送进书房,也不脱衣裳,只除去头巾,脱去皂靴,掀开罗帐,和衣睡了。只睡到红日东升,方才醒来,想道:“我昨日在那王婆家吃酒,回来从松林经过,分明看见柏玉霜在松林下看月,难道有这样灵鬼前来显魂不成?又见她脚步儿走得响,如此却又不是鬼的样子,好生作怪!”正在哪里猜时,安童禀道:“太太有请大爷。”侯登忙忙起身穿了衣服,来到后堂,见了太太坐下。
太太道:“我儿,你昨日往哪里去的?回来太迟了。况又是一个人出去的,叫我好不放心!”侯登顺口扯谎道:“昨日有偏姑母。蒙一个朋友留我饮酒,故此回来迟了,没有敢惊动姑母。”太太道:“原来如此。”就拿出家务账目叫侯登发放。
料理已明,就在后堂谈了些闲话。侯登开口道:“有一件奇事说与姑母得知。”太太道:“又有什么奇事?快快说来!”侯登道:“小侄昨晚打从松园里经过,分明看见玉霜表妹在哪里看月。我就怕鬼,回头就跑。不想她回头也跑,又听见她脚步之声,不知是人是鬼,这不是一件奇事?”。那侯氏听得此言,吃了一惊道:“我儿,你又来呆了。若是个鬼,不过一口气随现随灭,一阵风就不见了,哪有脚步之声?若是果有身形,一定是她不曾死,躲在哪里什么人家。你去访访便知分晓。”侯登被侯氏一句话提醒了,好生懊悔,跳起身来道:“错了,错了!等我就去寻来。”说罢,起身就走,被侯氏止住道:“我儿,你始终有些粗鲁,她是个女孩儿家,一定躲在人家深闺内阁,不得出来。你官客家去访,万万访不出来的;就是明知道她在里面,你也不能进去。”侯登道:“如此说,怎生是好?”侯氏道:“只须着个丫头,前去访实了信,带人去搜出人来才好。”侯登听了道:“好计,好计!”
姑侄两个商议定了,忙叫丫鬟秋红前来,寂寂地吩咐:“昨日相公在松林里看月,遇见小姐的,想必小姐未曾死,躲在人家。你与我前去访访,若是访到踪迹,你可回来送信与我;再带人去领她回来,也好对你老爷。也少不得重重赏你。”秋红道:“晓得。”
那秋红听得此言,一忧一喜:喜的是小姐尚在,忧的是又起干戈。原来这秋红是小姐贴身的丫鬟,平日她主仆二人十分相得。自从小姐去后,她哭了几场。楼上的东西都是她经管。当下听得夫人吩咐,忙忙收拾,换了衣裳,辞了夫人,出了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