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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头见是琪生,喜得目欢眼笑道:“我的老相公,寻得我好苦,教我哪里不曾寻得到。”正携手欲行,只见店小二去约了一班光棍、油面辣子赶来厮打。铁头怒道:“待我索性打死他几个。”言罢,就迎上前要打。琪生一把拦住道:“不可不可。”那小二这些人,不知琪生是劝的,认是他同来的伴。但见赢不得铁头,没处出气,就来打琪生。吓得陆珂、马魁忙上前拦住,将为首的一个打了一掌,喝道:“咄!该死的奴才!按院老爷在此,谁敢乱动?”众人吓得屁滚尿流,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一齐跑得没影。恰好有本县打听按院消息的人在那里。一闻此信,飞马报本官去了。
这琪生携着铁头手,另进去个僻静店中。那店内的人,已知是按院,见他进来,连饭也不敢吃,丢下饭碗就走。店主忙来磕头,琪生道:“我暂借此说话。你们不许张扬。”店主应声而去。琪生问铁头:“一向在哪里?今日何事到此?”铁头就将逃难遇和氏老夫人与轻烟始末历陈。琪生泪如雨下,忙问老母与轻烟,如今安在?铁头道:“住在吕城。我自安顿老夫人二人之后,就各处来寻你。到这常熟县,连今日已是来寻过三次。不想兄已做官,也不负我几番跋涉。”琪生致谢,就要转头见母。铁头道:“待我先去报知老夫人二人。兄索性完却公事,从容回来相见何如?”琪生急欲回去一见。忽陆珂来禀道:“常熟合县官员在外禀见。”琪生道:“到县相见。”琪生见众官已经来接过,不好一回,遂差马魁同铁头先往吕城报信,自己即到县查盘。诸事已毕,却将昨日被伤店主唤来,赏他几两银子,安慰他一番。就差人往路上知会座船:“只在无锡县等候,你不必又来。”
次日复忙忙地巡到各县份与松江府各处。匆匆趱完公事,遂带着陆珂起身,星夜赶至吕城。路上早接着马魁来迎,一同进门。琪生连叫道:“母亲在哪里?”和氏老夫人与轻烟听得琪生已到,飞奔出来,抱着琪生痛哭。琪生跪在地上哭道:“致使母亲流落他乡。孩儿之罪也。”夫人扶他起来,三人各将前事说知。琪生又向轻烟谢道:“我母子若非姐姐,焉有今日。向时我见庙中诗句,还道你失节嫁人,满腔错怪。岂知你反为我母子受苦数年。”言之不觉泪下。轻烟泣道:“身已从君,焉肯失节。妾不足惜,只苦了婆婆耳。”琪生只又大哭道:“母亲幸喜见面,只是爹爹不知还在哪里吃苦。只恐存亡未保。邹小姐与素梅姐姐着落何方,我好痛心。”夫人与轻烟也哭。铁头苦劝方止。
琪生就差人到无锡县,催趱座船快来。过有五六天,方才船到。琪生去接邹公上来相见过。邹公待见轻烟,触动心事,放声大哭道:“你母子倒幸团圆,轻烟故而见面。不知我女儿尚在何方,今生可有相会的日子?”琪生与铁头再三劝改。次日,琪生就将母亲与轻烟也送至常州,与绛玉一同居住,待复过命再着人迎接进京。又恐邹公年老,畏见风霜,也留在常州同住。那府县官来叩贺,自不必说。过了两天,琪生别过母亲与众人,带着铁头做伴,乘着座船,又巡往淮安一带而去。正是:
代天巡舟人人惧,过地闻名个个尊。
话分两头,且说素梅自从在常州关帝庙和诗之后,一直寻至定海。家里只见衰草门庭,青苔满院,一个熟人也不见面,只得一个老苍头看守门户。次日问到祝家,又是一片火烧残地。急访于邻人,方知他家也为出事来,逃走在外。苦得没心没绪,含泪回来,就与苍头诉苦。次日又去访轻烟,也不知去向。要打听小姐,一发没处下手。遂住在家中指望等他们回家得一个信音。谁知将近一年,杳无音闻。思量坐在家中,守株待兔,终究不是长法,不若再到京中,且讨平小姐一个好久信息。至十月二十七日,遂又动身进京。至次年五月,方行至淮安府。才下饭店,心里就觉有些不爽利。及睡到半夜,渐觉沉重,竟病倒在淮安店中。不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除莽儿素梅致情诗曰:
腰间常佩绛错剑,专待仇人颈血磨。
是我姻缘偏复合,问伊何用起风波。
却说素梅病倒在饭店,自己将衣服紧紧穿着,只是和衣而卧。幸藏身边盘费多余,诸事可为。央店主请医调治,一病半年有余。待调理好时,已足一年,盘费花得精光。想道:“我多时不曾画幅画儿,今日不免画幅卖来做盘缠。我病已好,只管在此,岂不讨人看出破绽。明日还急急地起程才好。”遂画两幅画,拿在手中去卖。偏又作怪,起初两年,拿出画去就有人买,只愁画不及。今日拿着画,整整打早就走到日午,问也没人问一声。心中苦楚,耳边又闻得按院将到,满街报马与官府往来不绝。心内害怕道:“我是个女身,脚下走路,慢踱则可,快行未免有错。如今街上官府又多,人马又众,而且按院初到,不是当耍,倘有一点迹虞,风波立起。不若且回店去回避一日,再作商量。”遂回身转步,行至南门。忽背后一人拍拍她肩上道:“素梅姐姐,怎么是这等打扮?”
素梅吓上一跳,忙回头一看,却是个和尚,颇觉面善,一发竟想不起。那和尚笑道:“怎就不认得我?我是平莽儿呀!”原来莽儿自拐主母事犯,从监中逃出,直至这里。无所栖身,就投在南门外口行庵做了和尚。适才正去化盏饭,遇见素梅在街上卖画。他的眼□□生认得。只因是男妆,不敢造次。悄悄尾在她背后,细细瞧看。左看右看,见她举趾动步,一发知是素梅无疑,所以放胆叫她。素梅数年不曾被人识破,今日蓦然凭空有人唤出她本像,吃这一大惊。见是平莽儿,就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将一副心事对付他。
莽儿见果是素梅,就起奸淫之念,意欲拉她同至庵中,又恐照顾了众和尚,没得到她。心上暗自打算道:“待我先弄她上手,然后再带进庵。她若一心向我,要拒和尚也就不难。”遂诱至僻静处,一把搂住求欢。素梅竟不推辞,笑道:“这所在,人迹往来,不当稳便。倘遇着人来,你是个出家人,我是个假男子,岂不弄出事来。同你到我下处去,闩上房门,一人不知,倒甚稳当。”莽儿道:“你下处在哪里?”素梅道:“在府前。”莽儿甚喜,放手跟着素梅就走。
素梅一路暗恨道:“我与这贼前生做下对头,今生与他一劫。罢,罢,说不得了。我今日必然是死,且到府门前喊官。誓不与这贼俱生。”一头走一头算计。耳中远远闻得喝道之声,忽听得旁人喝道:“按院老爷来了,还不站开,只管低着头走,到哪里去?”素梅闻知就一手携着莽儿,避在一边。不一会,锣声将近,两面肃静牌早已过去,许多仪从执事,络绎而过。看看按院轿子已近,素梅猛然一声大喊:“爷爷救命!”莽儿吓得心胆皆碎,急得要跑,被素梅死紧揽住。
那按院正是琪生。闻得有人拦路喊叫,必是急事。就差人押住,将二人带到察院衙门。先唤素梅上去,一见已吃一惊,忙叫至案桌跟前,吩咐她抬起头来。心内大喜,不觉出神,就失声道:“嗳哟,你莫非……”连忙又住了口。素梅抬眼见像琪生,也暗吃一吓,又不好问。两人默默无言,你看我我看你,倒有些趣。一个告的不诉,一个审的不问,各人心里登时搅乱。琪生恨不得跑出公案来问她,衙役们看着又不好意思。只得审问道:“你怎没有状子,拦路乱喊?所告何事?”素梅从直诉道:“小妇人靠实不是男人。”琪生听了这一句,正合若他痒处,喜得抓耳挠腮,含笑问道:“这是何说?”素梅将平宅从嫁,自己不从,改扮男妆,来寻丈夫祝琪生,今日遇见平莽儿要奸淫之事,一一哭禀。琪生已知果是素梅,遂叫莽儿上去,将信炮连打一二十下,忿然道:“你有何说!”
莽儿尚兀自左支右吾地抵赖。琪生拍案大怒道:“你这该死该剐的奴才!还不直招。你且抬头认本院一认看!”莽儿果抬头一看,认得是祝琪生。吓得他顶门上走了三魂,脚底下荡了七魄,半日不能则声。琪生叫夹起来,又问:“他买盗扳害可是你经手的?”莽儿料赖不得,遂将主人遣他行刺,错杀戴方城,又买盗扳害,落后如何抢邹小姐二人,自己如何拐主母,犯事逃做和尚,今日又不合要奸素梅,一一招出。琪生如梦方醒,始知以前情节。素梅在旁,也方知琪生就为此受累。琪生道:“今日真是神差鬼使叫你犯在本院手里。明白前事,我也不定你罪例,从宽发落,只将你活活熬死罢。”欲要掣签行刑,恐素梅胆小害怕,吩咐差人带出二门,将莽儿重责一百板,生生断命。已交与老阍收管。
琪生发放事完,忙掩门退堂,差陆珂将素梅悄悄接进。二人悲喜交集。琪生忙问道:“小姐在哪里?”素梅重新哭诉前事。琪生闻得小姐又被强人劫去,痛哭号呼。琪生也将自己事情并见诗及到家中遇苍头之事历历告诉,又道:“你既送平小姐到严家门口,落后可曾闻些动静么?”素梅道:“彼时我就出来。大约平小姐誓在必死,叫我多致意你,叫你自家保重,切勿以她为念。”琪生哭道:“我曾去访,她果然投水而死。”素梅闻知,亦心酸大哭。琪生又说:“她也曾到常州关帝庙和诗哩。”素梅道:“这却又奇。她既死在我题诗之前,怎和诗又在我题诗之后呢?好不令人难解。”
二人正在猜疑,忽冯铁头怒气冲冲跑来对琪生道:“适闻人说严贼事败,发烟瘴充军,随身只带得一名军妻,是平家之女。今已到河下。明日动手,我去将平小姐取将来何如?”琪生骇异道:“平小姐已死,哪有此事?”铁头道:“或者传闻不的,小姐未死也不可知。”琪生又问铁头道:“你怎得有法子去取?”铁头道:“我自有道理,管你取得来就是。”琪生喜极道:“既是不曾死,你快些去,务在必取才好。但不宜声闻于外,恐碍官箴。”铁头道:“咱家自有制度,断不令人知道。”言罢出来。
先去认了船,买了一包火药。至三更时分,悄悄去那船边,放起一包火来。那船登时大焰,火光烛天。众人惊慌,俱爬起来。有摸着衣服没有裤子的,有全然摸不着的,有摸着一件又是别人的,一齐喊叫,乱窜上岸。惊动许多人来救火,解子又要顾行李,又要顾正犯,哪有工夫去照管军妻?铁头杂在人丛里来救火。众人之中,见船上有个标致女人奔上岸来,忙走向前,一把挽着就走。那女子被火吓得昏头耷脑,单顾性命,只认是本船上的人救她,所以头也不抬,惟顾脚底下,只是跟着他走。铁头带至无人所在,从袜筒里取了一把刀来,恐吓她道:“你随到边远充军有什好处?好好随我去,还有快活日子。你若不肯,开开声儿就杀了你。”那女子忙道:“情愿随你同去。”铁头遂收起刀,同至城边。那城门早已大开,却是衙官亲来救火,故此开的。铁头竟将女子带进察院,全无一人知觉。
琪生忙迎出去看,却不认她,心甚索然。对铁头道:“我说没有此事,果然有误。怎么处?”恰好素梅出来看见,拍手笑道:“怪道说是平家之女,原来是平大娘。差到底也!”琪生问是哪个平大娘。素梅笑道:“就是枣核钉之妻陈氏耳。”琪生与铁头大笑,问陈氏因何在严家。陈氏尚要支吾,琪生道:“莽儿已被我打死,你直说不妨。”陈氏满面羞惭,料然不能隐讳,只得把罪放在莽儿身上,略略被宣几句。琪生又问:“你家姑娘生死如何?”陈氏却将姑娘不从,投河身死之故说知。琪生知小姐死信果真,大哭不止。素梅亦甚是悲伤。琪生与素梅叙了两宿旧情。琪生因陈氏在院,恐人晓得谈论,一发连素梅俱教铁头也送至常州宅里同住。又嘱咐铁头就住在常州宅内照管,不须又来。铁头别却琪生,送二人而去不题,正是:
本将携手同欢乐,只为官箴又别离。
琪生又忙了数月,各处俱已巡到。一省事完,要进京复命,一路无话。不一日到京,面过圣出来,去拜一个刑部侍郎,是他最相契的同年。偶见案头一张本稿,信手取来瞧看。起首就是“速枭元恶,以防不测事”,看到后边,却是“大盗焦熊,绰号红须,速宜正法,不可久滞狱底。恐防贼党窥伺,致生他变。”琪生暗道:“这人名字我却在哪里听见过的。”一时再想不起,只管垂头思索。侍郎道:“年兄踌躇何事?想是稿中有什不妥帖的所在?不妨改正。”琪生一心思想,口内咨咀道:“非也。这又有些古怪。”侍郎无心中答道:“这人果有些古怪。据他自供说,替他什么祝恩人报仇,杀了古田县主簿——枣核钉平襄成,自家甘心受死。日日在狱中恨,问官不早些处决他,叫他在狱中受闷。你道天下有这等不怕死的亡命之徒么?故此连弟也在这里疑惑,心中却反有些怜他。你说奇也不奇?年兄怎也知他古怪呢?”
琪生才记得数年前青莲庵所救之人。暗道:“他怎晓得我的事?这又大奇。”遂动了个救他之念,便应道:“这人与小弟曾有一面。恳年兄怎地为小弟开豁他才好。”同年道:“罪案已定,似难翻改。怎么处?”想了一会道:“除非只有抵换一法。”二人再三计议,竟吩咐狱官,将一个多年死囚绞死,却递个红须身死的报呈。轻轻把个红须救出,带进琪生官寓。
红须一见琪生,喜出望外,踊跃跳道:“咱道是哪个张爷救我,原来却是恩人。咱不喜得命,倒喜今日得遇恩人。”琪生道:“何意?”红须道:“太爷与尊夫人,眼也望穿。恩人既做了官,怎就忘却父亲、妻子?”琪生垂泪道:“我心几碎,怎说忘却二字。你想是知道下落,快与我说明。”红须就把遇雪娥小姐并劫狱以至杀枣核钉时被擒、解京之事,从前细说。琪生又悲又喜,感谢不尽,忙问道:“老父与邹小姐,目今还在何方?”红须道:“咱解之时,蒙他二人赶来,要随咱进京。是咱不肯就他,就住在常州府,想还在那里。”琪生顿足哭道:“我也曾在那里,着实寻访,怎偏不遇。早知如此,就不做官,只在那里访着他相会,何等不好。岂知当面错过。我真是天地间大不孝大不义之罪人也。”遂呼天大号。红须劝道:“不要烦恼。既有着落,自有相逢日子。明日待咱去接他到京何如?”琪生谢道:“多感厚情,生死不忘。”二人正在谈说,忽一个衙役送报单进来道:“广东山贼窃发,连破惠、潮二府,官兵杀败,巡抚阵亡。今又围困南雄。本府郑爷,百计死守,信息甚紧。方才又是三报,奏请救兵。阁里去九卿六部老爷出了会单,不论文武翰林有司,俱于午门会议。请老爷就行。”
琪生惊道:“郑兄有难,安可坐视?我当为朝廷出力,替知己死难,正此时也。”遂换朝服急急进朝。原来严嵩拿问,凡是当初被他削逐官员尽皆起复。郑飞英也当起复,就选了广东南雄府知府,带着家眷赴任。到任才一月,就被贼兵围住,屡战屡败。外无救兵,内无粮草,破在旦夕,命在须臾。故此差人突围,星夜进京求救。这琪生晓得是他,所以着忙。奔到午门,只见众官会议,欲议出一人领兵前去救援。众人闻巡抚也被杀死,声势凶勇,哪个敢去?俱面面相觑,各不出言。琪生大声言道:“朝廷高官厚爵养士,原在分忧。今日俱是这等畏首畏尾,坐视累卵,则朝廷要我们何用?今日正是事君致身之秋,卑职虽属文臣。愿提一旅之师,解南雄之围,替君父分忧。”说罢遂同众大臣面圣自举。龙颜大悦,御笔亲授广东巡抚、兼提调各省兵马都督。又知上一道御敕;琪生谢恩,连夜带着红须起程。这番兼官各省兵马,一路人马拥护,好不威赫。琪生与红须坐着大船,这些兵马、执事,却摆在岸上,晓夜趱行。不知此去何如,再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剿枭寇二士争雄词曰:
巡方才得返星诏,又把从戎征战讨,何苦独贤劳?不因援友路,哪得会多娇?
右调《菊花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