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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箫也抱着夫人痛哭。霓裳在旁见她母子两个哭得伤心,遂动了个忠义之念,上前跪下禀道:“夫人、小姐且休烦恼,霓裳向蒙抚养之恩,无以为报,今日愿代小姐入宫。”夫人听说,收泪谢道:“若得如此,感激你不尽。”便教鸾箫与霓裳结为姊妹,把身上衣服脱与霓裳穿了,鸾箫倒扮做侍儿模样。差人密唤乳娘岳老妪来,把鸾箫托与她,嘱咐道:“你甥女霓裳情愿代小姐入宫,你可假认小姐做甥女,领去家中暂住。倘后来祝公子有回乡之日,仍得夫妻配合,了此姻缘。”岳妪见霓裳代主人宫,十分忠义,啧啧称叹。鸾箫哭别夫人与霓裳,收拾些衣饰银两,随着岳妪去了。不一日,缇骑到来,把贺老夫人与这假小姐解京入宫。正是:前番暗暗冒顶,此日明明假装。
欢时背地领受,忧来当面承当。
不说夫人与霓裳入宫,且说鸾箫躲在岳妪家中。这岳岖的老儿是做银匠的,只住得两间屋,把后面半间与鸾箫做了房。鸾箫痛念父母,终日在房中饮泣,一岳岖恐乡邻知觉,再三劝解,鸾箫勉强收泪,做些针指消闷。一日,岳老他出,岳抠陪着鸾箫坐地,忽听门前热闹,原来有个走索的女子在街上弄缸弄瓮高竿,引得人挨挨挤挤地看。岳妪不合携着鸾箫走到门首窥觑,不想恰遇正觉庵里尼姑净安在门首走过,被她一眼瞧见,便步进门来,说道:“原来贺家小姐在此。”鸾箫急忙闪入,岳妪忙遮掩道:“女师父你认错了,这是贺家侍儿霓裳。她原是我甥女,故收养在此。怎说是贺小姐?”净安摇头道:“不要瞒我,这明明是贺小姐。”岳妪道:“我甥女面庞原与小姐差不多。”净安笑道:“你休说谎。霓裳姐虽与小姐面庞相像,我却认得分明。这是小姐,不是霓裳。”岳妪着了急,便道:“就说是小姐,你出家人盘问她怎的,难道去出首不成?”净安变了脸道:“只有善男子、善女人,没有善和尚、善尼姑,当初贺夫人怪我多口,把我抢白,今日正好报怨。若不多把些银两与我,我便去出首,教你看我出家人手段!”岳妪慌了,只得对鸾箫说,取出些银两来送她。净安嫌轻道少,吓诈不已。岳妪再三央告,又把鸾箫的几件衣饰都送与她,才买得她住。正是:
佛心不可无,佛相不可着。
菩萨本慈悲,尼姑最狠恶。
岳妪吃了这一场惊,等老儿回来,与他说知了。正商议要移居别处,避人耳目,不想净安这女秃驴诈了许多东西,心还未足。那时恰好杨迎势因裴延龄复了他的官,无可报谢,要讨个绝色美人献她为妾,写书回来,教奶奶多方寻访良家女子有姿色的,用价买送京师。净安打听得此事,便去对杨奶奶说:“岳银匠家女儿十分美貌。”杨奶奶便坐着轿子,同了净安径到岳家,不由分说,排闼直入。看了鸾箫果然美貌,即将银三百两付与岳老,要娶鸾箫。岳老哀告道:“小人只有此女,不愿与相府作妾。”杨奶奶哪里肯听,竟把银留下,立刻令人备下船只,将花灯鼓乐,抢取鸾箫下船。岳妪随着杨家女使一齐到舟中,鸾箫痛哭,便要寻死,岳妪附耳低言道:“小姐且莫慌,我一面在此陪伴你,一面已教老儿写了个手揭,兼程赶到京师,径去裴府中告禀。他做宰相的人,难道一个女子面上不做了方便?且待他不肯方便时,小姐再自计较未迟。”鸾箫闻言,只得且耐着心儿,苟延性命。杨家从人自催船赴京,不在话下。
且说岳老星夜赶到京中,拿着个手本到裴府门前伺候了一日。你道相府尊严,哪个替他通报。不想鸾箫合当无事,恰好次日裴延龄的夫人要到佛寺烧香,坐轿出门,岳老便拿着手本,跪在轿前叫喊,从人赶打他时,岳老高声喊道:“杨谏议强夺小人女儿要送来相府作妾,伏乞夫人天恩方便。”原来那裴夫人平日最是妒悍,听说“相府作妾”四字,勃然大怒,喝教住了轿,取过手本来看了。也不去烧香,回进府中,当庭坐下,唤岳老进去,问知仔细,大骂:“杨迎势这贼囚,敢哄诱我家老天杀的干这样歹事,我教他不要慌!”便批个执照付与岳老,着他领了女儿自回原籍。其杨家所付财礼银,即给与作路费,又吩咐家人:“若敢通同家主,暗养他女儿在外,私自往来,我查出时,一个个处死。”众家人喏喏连声,谁敢不依。岳老谢了裴夫人,拿了批照,赶向前途,迎着鸾箫的船,把裴夫人所批与杨家从人看了。杨家从人不敢争执,只得由他把女儿领回。正是:
全亏狮子吼,放得凤凰归。
岳老夫妇领得鸾箫回家,不敢再住云州,连夜搬往马邑县。恰好租着阳城家中两间市房居住,依旧开银匠铺度日。阳家常教岳老打造首饰,此时祝生正在杨家做假调鹤。一日,杨老夫人差祝生到岳家取讨打造的物件,适值岳老不在家,见了岳妪,听她语音是云州人声音,因问道:“妈妈是云州人,可晓得贺乡宦家小姐怎么了?”岳妪道:“小姐与夫人都入宫去了。”祝生听了,欷歔悼叹,又问道:“小姐既已入宫,他家有个侍儿霓裳姐如何下落了?”岳妪道:“我也不知她下落。”祝生不觉失声嗟悼。鸾箫在里面听得明白,惊疑道:“这声音好像祝表兄。”走向门隙中窥时,一发惊疑道:“这分明是祝郎,如何恁般打扮?”便露着半身在门边张看,祝生抬头瞧见,失声道:“这不是霓裳姐么?”鸾箫忍耐不住,接口问道:“你哪里认得我是霓裳姐?”祝生未及回言,岳老忽从外而人,见祝生与鸾箫说话,便发作道:“我们虽是小家,也有个内外。你是阳府大叔,怎便与我女儿搭话?”祝生见他发作,不敢回言,只得转身出去了。岳老埋怨婆子道:“前番为着门前看走索惹出事来,今日怎生又放小姐立在门首?”又埋怨鸾箫道:“莫怪老儿多口,小姐虽当患难之时,也须自贵自重,如何立在门前与人搭话?万一又惹事招非,怎生是好?”鸾箫吃他说了这几句,羞得满面通红,自此再不敢走到外边。却又暗想:“前日所见之人,明系祝郎。若不是他,如何认向我?可惜被奶公冲散,不曾问个明白。”有一曲《江儿水》,单道鸾箫此时心事:
口语浑无二,形容确是伊。若不是旧相知曾把芳心系,为什乍的相探便洒天涯泪,敢是他巧相蒙也学金蝉计?猜遍杜家诗谜,恨杀匆匆未问端由详细。
且说祝生回到阳家,想道:“岳家这女子明是霓裳,正要与我讲话,却被老儿打断了,今后不好再去。”又想道:“鸾萧小姐既已入宫,更无相见之日。幸得霓裳在此,续了贺家这脉姻缘,也不枉当初约婚一番。但我心事不好对阳年伯说。”左思右想,终夜流涕。正是:
有泪能挥不可说,含情欲诉又还吞。
话分两头。却说裴延龄的夫人自那日听了岳老之诉,十分痛恨杨迎势,等丈夫退朝回来,与他闹一场,定要叫他把迎势滴贬。原来裴延龄最是惧内,当下不敢违夫人之命,只得把杨迎势革去官职。迎势大恨道:“我依着他劾坏了许多人,不指望加官进职,倒坏我的官。他亲笔疏草也在我处,他既卖我,我也害他一害。”
不说杨迎势计害裴延龄,且说贺老夫人与霓裳入宫之后,发去皇妃宓氏宫中承应。这宓妃昔日最承君宠,后因宪宗又宠了个张妃,于是宓妃失宠,退居冷宫,无以自遣,乃终日焚香礼佛,装塑一尊观音大士像于宫中,朝夕礼拜。贺夫人向来奉佛,深通内典,宓妃喜她与己有同志,又怜她是大臣之妻,另眼看觑。一日,宓妃亦欲于大士前悬幡供养,要题一联颂语。贺夫人乃把鸾箫所题正觉庵幡上之语奏之,亦妃大喜。光阴荏苒,不觉又当落梅时候,天子以落梅为题命侍臣赋诗,都未称旨。乃传命后宫,不论妃嫔媵嫱,有能诗者,各许题献。霓裳闻旨,乃将鸾箫昔日所题之诗录呈现宓妃观看。宓妃看到“天宝当年”两句,打动了她心事,不觉潸然泪下。霓裳便奏道:“娘娘若不以此诗为谬,何不即献至御前,竟说是娘娘做的,也当得一篇《长门赋》。”宓妃依言,便把此诗录于锦笺之上,并草短章进奏。其章曰:
臣妾久处长门,自怜薄命。幸蒙天子,许赓巴人,讶红杏之方妍,如承新宠;叹寒梅之已谢,帐望旧恩。聊赋俚词,敢呈现圣览。临笺含泪,不知所云。
宪宗览表看诗,恻然动念。此时正值张妃恃宠骄纵,帝意不怿,因复召幸宓妃,宠爱如初。宓妃深德霓裳,意欲引见天子,同承恩幸。霓裳奏道:“贱妾向曾许配节度祝圣德之子祝凤举,倘蒙娘娘怜悯,放归乡里,感恩非浅。若宫中受宠,非所愿也。”宓妃道:“我当乘间为汝奏之。”过了一日,宪宗驾幸宫中饮宴,宓妃侍席,见龙颜不乐,从容启问其故。宪宗道:“因外边灾异频仍,饥荒屡告,所以不欢。”宓妃奏道:“以臣妾愚见,陛下省刑薄税,赦宥从前直言获罪诸臣,则灾荒不弭而自消矣。”宪宗点首称善。宓妃又奏道:“即今臣妾宫中,有罪臣贺朝康的妻女,供役已久,殊可矜怜。且臣妾一向在宫礼佛,得她侍奉香火,多有勤劳。”便将幡上所题之语奏知,宪宗嘉叹,因沉吟道:“外臣劾奏贺朝康与韩愈结为朋党,前韩愈谏迎佛骨,而朝康妻女奉佛如此,则非朋党可知。来日便当降诏开释。”宓妃再拜称谢。正是:
既赖文字功,仍亏佛力佑。
僧尼不可亲,菩萨还能救。
次日宪宗升殿,正欲颁降恩诏,只见内侍呈上一个本章,看时,乃是杨迎势讦奏裴延龄的,备言前番题劾多人,俱出延龄之意,现有彼亲笔疏草为证:“前日巧为指唆,许授美官。今又诛求贿赂,无端谪贬。伏乞圣裁。”宪宗览奏,勃然大怒,遂传旨将裴延龄与杨迎势俱革职谪戍远州,家产籍没,妻孥入宫。拜阳城为宰相,韩愈为尚书左仆射。赦出贺朝康,拜为大司农,妻女释放回家。赦出祝圣德,拜为大司马,其子祝凤举授国子监博士,即着贺朝康持节至岭南,召赴京师就职。
贺公出狱之后,谢恩回寓,恰好妻女也放出来了。夫妇重逢,方知女儿不曾入宫,是霓裳代行的。贺公称叹霓裳忠义,即认为义女。一面差人到云州城中岳银匠家迎接鸾箫,便教岳老夫妇伴送来京,等祝生到京日,完成婚事。一面持节星夜赴岭南召取祝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