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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均仓皇地逃回了家。心里七上八下的,直打鼓。
他第一次把自己关在房里,房门上贴着“正在睡觉,请勿打扰”的警示句。虽说是烈日似火的天气,房间里与大地一样,像蒸笼似的,热得他喘不过气来。但是,还是躺在床上,一边摇着蒲扇,一边想着发生的事,以及被调查出来后的结果。
他把所有的事儿翻了一个天,来一次精心地过滤和对比,感觉到今天的事儿闹大了,狗日的显贵书记说什么也不会绕过自己。即使是他菩萨心肠,公社不会饶过他。他心里很清楚,显贵受伤的真实经过,不像他所说的那样,自己是完全歪曲了事实真相,说轻点,是侮辱显贵本人,说重点,是侮辱、诽谤革命干部,这条可不轻,足足可以让他在局子里坐上几年。至于打死满姑家的猪崽一事,和侮辱、诽谤显贵一事相比,那简直就不是什么事儿。他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想不出好的解决办法。
“成均,蔫乃们的哒(你怎么了啊),乃哈不舒服哈(是哪里不舒服)?”成均的母亲云仙在房门外喊道。
“可怜天下父母心”。尽管成均整天好吃懒做,跑东头,串西头的,还嘴巴不值钱,典型的“二流子”、“溜达鬼”和“多嘴舌”。可是,在父母心里,只能是一声长叹,但依然是父母的心头肉。
“妈,完(我)没事儿,就是想睡一哈子(就是想睡一会儿)。”成均答道。
“蔫(你)要是乃里(哪里)不舒服,妈给蔫(你)喊郎中(医生)替。”云仙接着问。
“真没事儿。完就是睡一哈子(我就是睡一会儿)。”成均说。
“孩子他妈,不是完港蔫哈(不是我讲你啊),歹孩子就是蔫惯的(这孩子的毛病就是你娇惯出来的)。”成均的父亲忠迟一边编织着竹筐,一边数落着老婆云仙说。
“看蔫个死老头子(你这个老头子),自格儿的孩子自格儿不疼(自己的孩子自己不疼),乃个替疼哈(哪个会去疼啊)?”云仙对忠迟说。
“蔫就护哈(你就护犊子吧),乃天蔫会护出么得事儿哒(哪天他做出什么事后),蔫才失悔的(你才会后悔的)。”
“‘地里的萝卜七节揩节’,他除了懒点儿,没得么得大毛病(没有什么大事儿)。”云仙继续为成均辩解道。
“唉——,歹辈子(这辈子),完没做么得亏心事儿(我没做什么亏心事),乃们会出歹们一个宝影(怎么会养了这么个败家子)。”忠迟长叹一声气后,继续编织着竹筐。
“蔫个倔老头子(你个倔老头),蔫乃们乃么倔哈(你怎么那么犟啊)。唉……”云仙也叹了一口气说。
云仙也真是为难的。她护着儿子成均,本是一个做母亲的天性,可成均就是不争气。整天游手好闲,吊儿郎当的,做事从没得个正型,快三十岁了,还是单身一个,这还不说。他的嘴整天没得过把门的,她想,他迟早会坏在他的那张嘴上。
午后的风宛如热浪一样,向人们迎面扑来。小鸟藏匿了,草木低着头,小狗热得吐出舌头,不停地喘气。唯有知了在柳枝头为替烈日叫喊着助威。
成均忐忑不安地躺在床上,心里“扑咚”、“扑咚”地跳过不停。刺眼的光线透过门缝,斜射在他的脸庞上,滚烫滚烫的,有一点儿像被灼伤的感觉。
他弄不明白,也弄不清楚:是不是老天在故意地刁难他,时间总是停留在回家的那一刻,不后退,也不往前走。心也悬挂在半空中,全身都是汗渍。
与其说他是躺在床上睡觉,还不如说是在折磨自己。后来,他干脆地坐起来,点着烟卷对着那扇门发呆。
此刻,他的眼睛模糊了起来。他看到的不是自家的房门,而是一扇既厚又重且冰凉的牢狱铁门。他感觉自己已被深陷囹圄,周围是难闻的臭气,把他熏得够戗。烦躁、焦急和悔恨一起涌上心头……
“成均,蔫开一哈门(你开一会儿门),出来七点儿(吃点儿)东西。”云仙在房门外喊道。
母亲的喊声,把发呆的成均拽回神来。他说:“完(我)不饿。”
“蔫今格儿到底乃们的哒(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啊),饭也不七(吃),人也不出来。”
“完(我)没事儿,只是有些儿累。”
“唉……”云仙长叹了一声。
成均再浑,但良知未泯。妈妈的无限疼爱,让他流出了眼泪。
他知道,这次为图个口快,为图个哗众取宠,惹下了大祸。他真想把今天发生的事儿,原原本本地告诉给母亲。可是,他转念一想,当他把这些事儿告诉母亲后,母亲是否能够承受。性情有点儿暴躁的父亲,会怎样对自己痛下杀手。不说,又想不出一个补救办法。到底怎么办?
去自首,用自己真诚改过的心,去感动显贵书记,让他法外开恩。可是,在他的心里,觉得显贵书记可不是什么吃素的主。何况这次,是直接针对他的。在这样的年代,生活作风问题,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尤其是对于一个党员干部来说,生活作风问题,更是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它像高压线一样,一触即倒。去主动自首,别说显贵饶不了他,他的狗腿子、民兵营长徐宝儿都不会饶过他。一想到徐宝儿,他心里直打寒颤。在批斗会上,他亲眼看见徐宝儿只用一只手,就黑五类提起来的情景,太让人害怕了。
继续歪曲事实,后果更严重。一是,在这样的年代,玉湖坪大队的社员群众几乎家家不缺粮,有饭吃,日子相对其他大队过得舒心一些,全靠显贵书记一人顶着风险,把深山分给大家做自留地,大家瞒着公社悄悄地种些粮食作物,日子才过得好一些。如果因为这桩自己编造的桃色案件成立了,换一个人来做玉湖坪大队的当家人,绝对没有显贵书记的那魄力,那决断问题的能力。或许,公社会收回那一大片自留地,归集体所有。那么,玉湖坪大队就会跟其他大队一个样了,半粮半草都没办法从年头糊到年尾。这样,自己不仅良心上受到谴责,而且,是玉湖坪大队几千人的罪人。二是,“纸终究包不住火”,自己和喜二佬编造的这起桃色案件,是经不起调查的。他心里明白得很,他昨晚就知道了显贵书记摔伤的真正原因。其现场,不仅仅有徐宝儿和巡逻的基干民兵作证,而且,出于好奇心,自己也于昨晚喊玉浓嫂子去的时候,自己也亲眼看了现场。所以,事实的真相迟早会浮出水面。到那时,谁也救不了自己。歪曲事实真相,恶意攻击、侮辱、诽谤和中伤人民干部的罪就成立了。结果可想而知,等待自己的,是入狱坐牢。
他感觉自己已经走到了十字路口,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去自首?还是继续歪曲事实?他无法决断。
“成均,蔫(你)都半天没出来哒(啊),快点儿出来七夜饭哈(快点出来吃晚饭啊)。”云仙敲着成均的房门喊道。
“完港蔫歹个老婆子哈(我说你这个老婆啊),就是蔫(你)把他惯坏了,蔫(你)还不承认。”忠迟又抱怨着老婆云仙说。
“儿子今格儿(今天)有心思,蔫(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看不出来哈(啊)!”云仙说。
“早看出来哒(啊),就是不晓等到乃哈惹了祸(不知道道哪里惹了祸)。菩萨保佑,莫惹出天祸来哒(别惹来大祸啊)。”忠迟说。
父母的对话,让成均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决定把今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父母,请他们给自己指一条明路。
于是,他打开房门,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