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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溯是被冻醒的。说实在的,这天寒地冻,任谁躺在地上,也无法耐得多久。
醒来的时候,夜凉如水,院子里亮着火把,明溯发现自己还躺在井架下面,一头搁在井沿。面前,一名抱刀的小厮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旁边阴影里站了几个人,二人正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门口,依稀看到几道身影隐在黑暗中,正来回梭巡。
其实,那妇人与蔷夫先前就相继醒转过来,院中诸人已然明了明溯的身份状况。
妇人早就羞涩地站在一旁,双手不自在地扭着裙角。蔷夫醒来后摸了摸脸上的靴底煤灰,已经知道自己是被人踩晕,恰好看到妇人满脸通红还抱在游徼怀里,于是便转头怒目相视,一声不吭,犹如斗鸡般情绪高涨。毕竟蔷夫与妇人有旧,游徼再对妇人上心,此时,也只得作罢,至于是否另做打算,就只有自己心中知道了。
明溯正欲起身,那小厮把刀鞘往下一压,却不说话,只是把目光放在屋内。
好汉不吃眼[][]前亏。明溯有心奋起抗争,看了一眼院内院外一堆陌生人,想了想,还是乖乖地躺了下来,虽然冰凉的井沿作枕头的日子实在不咋的。
不着痕迹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明溯微微转动着颈部,掉头看屋内看去。
月光如洗,只见一道模糊的身影寂寥地映在窗纸上,一动不动,整个人似乎完全融入夜色。
夜是寂寞的,此时梁国尉正坐在窗后,一手持着明溯随意置放在屋里的木刀,一手轻轻抚摸着胸前斜贯左右的疤痕,一股悲壮的苍凉透过手指传上心头,金戈铁马的撞击混杂嘈杂的人喊马厮声不停地在耳边盘旋,似乎就在昨日,熟悉而又陌生。
低头再打量了一遍手中明显有违汉制的长刀,梁国尉长叹一声,已经离开战场十数年,即便如此,自己却依然无法感受到任何轻松和快乐。战友临死前祈盼的目光,断裂的长戟,卷起得刀口,钝得连树皮都捅不破的长矛,还有那散落战场的残缺肢体,缓缓流淌的暗红,都在夕阳下随着烈烈作响的腥红军旗,渐渐地展开、展开,帝国广袤的疆域也由此渐渐展开,尸体堆就的勋章和职位,地图卷轴上的斑驳的刀剑划痕,醉卧沙场的肆意和无奈,对生命的漠视……血染出的军人风采,同样是无数鲜血染就的大汉疆图。梁国尉站起身形,默默地回忆着,月光下影子在窗纸上拉得很长很长。
看着窗上映出影子,良久,明溯心中不由升起一种孤单的感觉。对的,就是孤单。可是我为什么也能感受到孤单?明溯歪扯着脖子,静静地想着,月光斜照在井架上,几道斑驳的影子遮住了明月的视线。
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的眼;我要这地,再止不住我的脚步;我要这山,移走;我要这河,断流……一股对血腥的渴望和生的希冀从心头升起,目光逐渐坚定,明溯第一次对自己说:我行,我能改变这个世界。
此时,那个小厮正默默地注视着窗纸,似乎也已经为窗内人的情绪所感染。
就是现在。明溯心头念头一动,一个鱼跃,右手一翻按住了小厮的肩膀,左手一记横肘,击在他的脸上,小厮哼都没哼一声,顿时委顿在地。旬月的苦练汗水终于没有白流,夜色也帮了大忙,阴影里的人似乎为争论的内容所吸引,门口的几道身影继续在外面梭巡,谁也没注意到这边的异常。
左右观察了一下,明溯对自己的成绩还是比较满意,顺手扳开手指,取过那小厮紧握的环首刀,明溯蹑手蹑脚往屋门摸去。
这是自己的家,没有人能阻止自己捍卫地盘的决心,任何人,都不能。擒贼先擒王,里面那道身影明显就是正主。虽然不知道他们的来意,自己这个破烂的屋子里除了几只破旧的瓦罐和两床烂被,其他再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了,但是,这不妨碍明溯的判断,这时候能够独自站在屋里发呆的铁定是他们的头儿。明溯咬牙摸到门口,门是开着的。
机会难得。明溯正待进门,突然,一声高亢的女子叫声在墙边阴影中尖锐地响起,原来那妇人一直站在门旁阴影中,此前,由于过于关注窗纸上的人影,明溯没有观察周全门边的状况。那妇人本来一直盯着蔷夫与游徼的对峙,羞涩与渴望并存、风骚和懊悔同飞,心中正哀怨地在鱼和熊掌之间犹豫。
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妇不多情。妇人目光一会落到长袍飘飘风度翩翩的蔷夫身上,一会又转向健硕魁梧的游徼,正左右游移不定之际,突然眼睛的余光注意到身边一道持刀的身影正悄悄地摸近。于是,悲情的明溯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
“唰唰唰”,连续七道矫捷的身影从院外奔入,或刀或剑,或弓或弩,半环型围住屋门,争执的二人,对峙的二人也都各自停了下来,警惕地盯着门前持刀的少年。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冲进去那拿下明显是关键的人物,或许还能求得一条生路。明溯这边才下定了决心,那边窗边的身影已慢慢地移动到了门内。一看这人,明溯心里顿时一片拔凉。只见那人,已掀起长袍,露出里面一身青色劲装,虽然个头不高,身材清瘦,却透着一股天然的霸气,伴随着磅礴的霸气,那人眼睛一眯,一道犀利的杀气顿时迎面扑向明溯。一刹那,明溯似乎置身战场。
这绝对是上过战场的主儿,虽然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军人,但是对方那股似乎是与生俱来的骇人气势,足以让明溯这个从未与人有过争执的小子一道寒气直冲脑门。
对方手头正握着自己那把粗糙的木刀,明溯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手中的环首刀稍有动作,下一刻,那把木刀就会出现在自己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是的,任何一个部位,在那把木刀前面,明溯感觉自己全身都像脱光了的少女,赤果果地混不设防。
“叮当”,明溯毫不犹豫地将手中刀扔在地上,高举双手,退后两步。
那人眼睛扫过井边,环围的七人中立即奔出一人,却是那另外一个小厮,过去摸了一下心口。
“报大人,只是晕倒在地”,那小厮大声回了一声,似乎因为与原来那捧刀小厮感情极好,转身恶恶地瞪了明溯一眼。
那内屋出来之人却不生气,只是饶有趣味地上下打量着明溯。
其实,先前那小厮捧着的刀却不是游徼所有,此人才是众人的为首之人,只不过此人低调,故从未显露身份,一直由那游徼出头露面。
对于那捧刀小厮的功夫,那人心里十分清楚,那小厮原来就是他军中的掌旗亲卫,一身武艺了得,寻常三五军中壮汉都极难近得了其身。现在却被一个少年无声无息地得了手,那明溯的身手可想而知。
一时之间,那人心中起了爱才之心,沉吟不定。
“贼子竟欲行刺梁国尉呼!”见大人不言,游徼肥着胆子上前喝话。
“你才是贼子,这是我家,你们擅自闯了进来,我作为主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谁曾想到你们主人在我屋里。”明溯对眼前之人畏惧,不代表对那游徼也须客气。明溯一边随口反驳,一边回想:原来他就是梁国尉,记得自己昏过去之前仿佛听见谁在大喊“梁国尉在此”,难道就是这个梁国尉劈了自己一刀,可是他在喊投降,院里只有自己,他又让谁投降呢?
想想那一刀劈尽世间万物的一往无前的凌厉气势,联系到自己初见此人的胆寒,明溯心里不由对自己一阵鄙视。虽然现在确实潦弱了些,但自己总是要闯荡天下,打下一番名声的,现在看到一个小小的什么尉,就怕了,将来人山尸海,还不得立马屁滚尿流。想到这里,明溯的腰杆直了直。
那人眼神一闪,露出一丝激赏的神色。显然,明溯这点小动作一点不拉地落到那人眼中。
这时旁边妇人接过了话:“明家哥儿,这位说话的是游徼……”
妇人明溯认得,是那里长的儿媳,算起来自己得叫一声姨娘。只是游徼?游徼又是个什么东东。自己那博学的便宜父亲可从来没有向自己介绍过。
有那个什么梁国尉在此,哪里还轮到你一个小小游徼说话的份?无知者无畏,明溯的腰杆愈发的挺直,也不说话,只拿眼神挑恤地瞥着那所谓的游徼。
游徼正要再说什么,那梁国尉举手止住。
“如此,却是吾等失礼了。”梁国尉笑谑地看着明溯:“只不过,吾等是前来缉捕杀人犯典韦,你在他院里,与他又有甚么关系?”
“我是典娘子的假子”,明溯未经过大脑,一句话脱口而出,随即就后悔了:“不过我可不认识什么典韦。”
“大人,这个小妇人可以作证。”好歹是一里之人,虽然年岁相差仿佛,自己倒也的的确确算得上长辈,妇人见局面对明溯不利,忙出声解围。妇人心里纳闷,之前不是已然说明前后因缘,怎么梁国尉大人突然像得了失忆症,死揪住明溯不放。
“贼杀人者,封其家产,扣其亲至,这是国法。”这时,那捧刀小厮已然醒转,梁国尉轻飘飘的一句,顿时旁边八人跃跃欲试,尤以那捧刀小厮最为积极,忙从腰侧囊中掏出绳索,便要上前。
“捕律:禁吏毋夜入人庐舍捕人。犯者,其室殴伤之,以毋故入人室律从事。”汉朝法律规定官吏夜间禁入民宅,否则杀之无罪,明溯丝毫不惧,据法相抗。一时之间,身后众人倒也不敢向前。
有勇有谋,文武双全,好一个智勇少年,假子葬姆,大孝顺也,假以时日,此子定名闻遐迩。梁国尉眼中激赏更甚。典娘子生前只相当于明家的保姆钟点工,因为典韦杀人潜逃,明溯方以假子的身份送葬了典娘子,这一点先前妇人已经介绍过,众人心中早已明了。
“本亭求盗杀人,借宿亭里自是不便……如此,则劳叨里长,吾等歇息一宿,明日再来便是。”里长不在,可他媳妇在撒,沉吟一下,梁国尉转头对着妇人吩咐道。
“不劳叨,一点都不劳叨,小妇人这就回家备好夜宵去。”平常请都请不来的梁国尉能够上门借宿,这是天大的面子,送上门的高攀机会,妇人惊喜的连声应下,急忙出门引路。
时近亥时,众人也觉得饥肠滚滚,一行人匆匆出门,只余明溯一人呆呆地站在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