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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贵是生长在骨髓里,流淌在血脉里的孤独,它每时每刻都在驱使着与身俱来的孤傲与桀驯,当它瞬息之间沉降在更高贵的眼神下,被践踏的不止是自己微渺的自尊,而是一个国家与民族的颜面。
我谦卑而小心翼翼的扶着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女子走下轿撵,这个在我重生之前被朝鲜皇族及宫人们笃定的说是我主子的女子。我浑浑噩噩的陪嫁到了这个富庶丰饶的天朝,来不及思考我是谁。
“千儿,这便是柔仪殿吗?”女子恬静安闲中略带悲沉的声音让我更加相信这是一个梦境,她凝滞的眼神无视着眼前一切富丽堂皇与流光溢彩,在她18岁稚嫩的脸上看不到兴奋与新奇,更或者是对一切陌生的惊恐惶惑。
我恭敬道:“回小姐,这里应该是永福宫,咱们从西华门进来之后,一直沿北边的长廊过来,柔仪殿应该在永福宫东面吧。”
永福宫前亭台阁榭,廊腰缦回,别致高大的屋脊高傲的仰着头,与朝鲜皇宫狭促的宫殿相比更让人心驰神怡。燕京年初的天空阴郁而高远,吹面的寒风惊扰不了玉顺平静得近乎死水的脸庞。廊前一湾浅水长满了期期艾艾的枝梗,错落的山石越发显得孤寂,身后喧闹的人群也被冰冷的空气冻得如隔世的场景。
玉顺小姐换下了头上单调却又象征朝鲜尊贵身份的加髢及珠光宝气的凤首。按照天朝的礼数盘起了复杂精致的发髻,我惊叹着地大物博的天朝妇女能用同样的双手盘来绕去攒织出如此奇妙惊人的形状,她们的生活显得多么丰富多彩。玉顺小姐发髻上其势巍巍的紫玉金冠夺目的映衬着她如雪的肌肤,脑后柔顺的发丝瀑流而下,在偶尔卷过的微风中飞舞,带动着华美的金簪步摇铃铃作响。
颀长玉润的脖颈敛在针脚致密高高立起的宽领下,长长的水袖和淡雅胭脂红及地长裙厚重的抵御着将雪未雪的寒冷,蹙金绣云霞翟纹的霞帔如随风的长柳,在肆意飞扬中显示着皇家的高贵神圣。与拘谨的朝鲜服饰相较,这一身淡淡华彩真是风雅至极。
她脸上略施脂粉,眉黛烟青,悲入眼角,朱唇微合,芳容丽质盈盈,瞬间暗淡了天地。
同行而来的也都是朝鲜千挑万选出的美貌女子,在天朝皇帝的威慑下,太宗李芳远不得不下令举国上下禁止婚嫁长达半年之久。在这半年之中,对于一些人来说,可以发生足以灌满一生仇恨与伤痛的事情,需要用生命与荣辱来修补伤痕。
朝鲜国君命艺文馆大提学李文和作为两国邦交特使,不辱使命的以进贡纸札为名,掩饰了天朝皇帝搜罗朝鲜美女的荒唐暴戾行径。
“皇上有旨,贵国诸位佳丽远道而来,舟车劳顿,请先到柔仪殿偏阁梳洗歇息两日,静候皇上召见。”一行人按照礼制打了个躬,“有劳公公了!”“哈哈,此等小事不用客气,这也是老臣分内之事,此话留待日后说也无妨。”抬眼瞥了一眼这位声音尖细的公公,他嘴角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弥留很久方才散去。
本以为宦臣都应卑躬屈膝、满脸谄媚,眼前这位公公却是器宇轩昂,深海蓝锦服上盘踞着一条气势霸然的巨蟒,袖口绯色大花纹样精美无比,腰间一块通透无暇的美玉点缀着他略微圆润的腹部,脸上初现的皱纹彰显着他‘伴君如伴虎’的睿智果断。
“老臣亦失哈,今后还得仰仗各位,有用得着老臣的地方说一声,只要老臣能效劳的,定当竭尽所能。”说话间俯身低头极其谦逊,亦失哈手中拂尘一扬,他身后的宫女太监鱼贯而至,“这些是皇上赏赐于诸位佳丽的锦缎、首饰,皇上近日国事繁忙,无暇召见美人们。明日卯时王贵妃会在西宫坤德殿先行召见诸位美人,请美人们早些歇息”,亦失哈顿了一顿,谦顺的语气中却用了更高的声调:“贵妃娘娘素来仁厚,对宫规礼数却是极严的,明日可别误了时辰。”说罢,转身沿着南面的长廊小道离去。
看着亦失哈远去的身影,一行人才缓缓起身。被选入京的五位美人早已在颠簸的路途中引为知交,此行远去千山万水,在万民悲戚夹道的“欢送”声中五位美人、十二名心思灵巧的奴婢、十二名善厨艺的太监竟是伤心涕下以至不能语。
任尚清生得端庄娴雅,弯眉紧蹙,双目含愁,与玉顺小姐相比却逊了几分。此时李淑和、吕雪贞、崔玉容三位美人已相执而泣,唯有玉顺小姐望着东边奉天殿独自出神,是我耳力失辨还是风声太厉,微微听见了她的切齿声。
尚清小姐回头安慰道:“三位妹妹别哭了,这天寒地冻的,别哭坏了身子,咱们还是先随特使大人到住处安顿好吧”,言语间含了几分哽咽,拉上玉顺的手道“玉顺姐姐,你是皇族世家,大家以后都还需姐姐多多照拂,你劝劝妹妹们,不至于失了母国颜面啊!”尚清小姐眸中蓄着一汪泪水倔强的不肯流下,坚定了她此刻的心意与高尚的品格,仿佛泪水在此时此刻流出代表着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屈辱软弱。我轻扯了一下失神的小姐,玉顺回过神:“劳烦内史大人带路。”黄俨便引着我等一行人往柔仪殿进去。
柔仪殿偏殿题字曰‘天水阁’,耀眼的朱漆门柱顶端悬着一块红椿木匾额。踏入天水阁一阵暖意伴着香气扑面而来,天色已晚,殿内虽红烛通明却略显昏暗,殿顶负栋之柱鳞次栉比,檐牙飞腾的云螭栩栩如生,两侧珊瑚珠帘在香炉烟波缭绕下越发空灵虚幻,平添了几分隔世之情。
“玉顺姐姐,你快看那些龙,像要飞起来一样!”崔玉容眨巴着眼睛道,若不是带着远踏他乡的悲伤,她对于如此精美图案的惊叹使她几乎要跳起来。
“天朝真是富饶,和母国相比真是让人惊叹!”吕雪贞斜眼看了看玉顺和尚清,亦忍不住感叹起来。
“你们这些没心肝儿的!这有什么好!我还是觉得母国最好,你们一个个见异思迁,这么快就忘了生养自己的地方!”李淑和一跺脚径直坐在了雕刻精美的小叶楠木座榻上,头一扭不禁潸然泪下。
任尚清忙过去抚着淑和的背安慰道:“淑和妹妹不用伤心,女子出嫁再寻常不过,嫁得远与不远咱们终究都见不到娘家人的,在这里有姐妹们互相扶持,习惯了也就好了”。
“尚清妹妹说的是,现下不是耍性子的时候,今晚好好歇息一晚,明日别误了时辰。今日不同往时,到了天朝就要守天朝的规矩,我虽年长各位妹妹,说话行事也需万分小心。”玉顺平静而含威的语气顿时安静了殿内的纷乱喧哗,她心里明白,在天朝的一举一动都可能与母国朝鲜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招呼宫女、太监们把东西放下,“天黑了,你们且回去休息吧”,过去关上门回身替玉顺小姐取下肩上的霞帔,美人们陪嫁的侍女也开始忙碌着服侍自己的主子更衣梳洗,同时开始叨念着在朝鲜宫中所学的天朝礼仪。
“小姐,明日见了贵妃要行见安礼”“切不可再唤闺名”“请安时,需步至殿外经通传方可入内不得喧哗吵闹”“要不然禁足三日呢!”“不可屈膝,打千儿.....”
在暂时的祥和氛围中,我一面拆解下玉顺小姐复杂精美的头冠,一面轻声问道:“小姐,徐皇后病故已有两年,天朝后位虚置很久,未曾听说有什么王贵妃,难不成在我们朝进途中那段时日加封的?”
“天朝皇帝坐拥天下,连朝鲜这样的边陲小国都俯首臣称进献美女,数月内别说多个王贵妃,再多个什么李贵妃、张贵妃也不稀奇。”
我与玉顺小姐都轻笑着,“说的也是,天下都是皇帝的,想封谁便封谁,小姐生得美若天仙,保不定明日就封个权贵妃呢!”
“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唯有心中有所依托才是所有女子最大的夙愿。但是,有的人生来就得不到这一切。”玉顺小姐脸上闪过一丝失落与怅然。
“小姐不要悲观,之前种种都是黎明前的黑暗。”
“千儿,你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片刻忙碌之后,温香的暖阁中,大家都带着数月的疲惫沉沉睡去。
睡梦中,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炙烤着我,我被汹涌的热浪冲击着,呛人的木炭烟气阻滞着我的呼吸,我拼命挣扎,门外的人们呼喊着,在火红的舌焰中逐渐消失,我惊得坐起来,这是一场梦却又如此真实,我复又躺下回顾着这场惊心动魄的大火,连续好几个夜晚,我都在惊恐中醒来。我搂起袖子看着手臂的伤痕,玉顺小姐说是在不久前一场宫廷大火中烧伤的。
我一直对自己的过去耿耿于怀,在与周围人的交谈中,偶尔我的语言似乎显得难以理解。大家都认为我大病一场之后脑子坏了,我也附和着认为我怪异的言谈是有违这个世界的,所以在四个月内,我努力学着与这个陌生的世界相处融洽。
我带着浑身冷汗起身独自坐在寒凉的夜晚,记忆的片段不断闪现。窗外寒风卷地,时闻折竹之声,欲睡难寐便拿件披风披上,下床走到炭炉旁取暖。突然东阁的门吱哑一声打开了,我惊觉的站起身来,原来是任尚清小姐。
“是谁在那边?”任尚清低声问道已行至我面前。她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垂至腰间,宽松的睡袍在二月的冬末显得异常单薄。
“尚清小姐也睡不着吗?”我矮身福了一下道。
“原来是千儿,天寒地冻的怎么不好好歇息?你家主子可是金贵之身,你不惜养自己怎能好好照顾她呢?”说着便也拉了我坐下,在我眼中尚清小姐永远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举止,她总是能在最尴尬的时候把气氛缓和回暖。
“我也不知吃错什么药了,半夜惊醒就再难入眠。尚清小姐,明日还要早起见王贵妃,再睡不着躺着养养精神也是好的呀!”我顺手把自己的披风取下搭在了任尚清的肩头。
“难怪你主子非要带你来,你心细,做事也机灵”她用眼睛瞥了一眼肩上的披风,笑盈盈的说道。
“我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我双手环臂摩挲着胳膊,看着噼啵作响的炭盆不禁怅然。
“还在想这些啊,是不是谁又怎样?皇家女眷终究身不由己啊!”任尚清宽和的眼神看着我,让我释然了些许。
“尚清小姐,你身上有股药草味,身体不舒服吗?”我轻轻靠近嗅了一下。
任尚清愣了一下转而为笑,“我这里有合欢皮与夜交藤研磨制成的药丸,叫安神丸,对付心烦失眠很是受用呢!”
我咕溜溜转着眼睛,“尚清小姐,我这里也有一味良药,专治各种想不通。尚清小姐要不然咱俩交换如何,也算两不亏欠了。”
“你呀,就是精儿!说吧,什么药这么神奇。”
“心灵鸡汤!”,我煞有介事的说,“世间一切烦恼皆源于痴嗔贪,放下一切执念便没有烦恼”说完我心里偷笑自己何时参禅悟道的。
“没想到呀,你个小小的陪嫁婢女也有这般见识,这味良药我收下了。”任尚清扬起袖口罗衫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我,“喏,这就是我的良药。”
“这一瓶多少粒?”我疑惑了,一瓶都给我吗?
“百来粒吧!”她大方宽和的态度一直讨婢女们喜欢。
“尚清小姐是要奴婢也失眠百来天吗?”我伸手接住瓶子,打开置于鼻下嗅了嗅,一股浓郁的药香袭来。“才闻了一下就犯困了,看来这药可不简单,得供起来呢!”
“千儿什么时候也学会打趣了,你且收着吧,咱们各自回房休息,明天还有正事。”任尚清起身顺手将披风解下给我,“天冷,赶快回被子里去,别弄着凉了。”
我手里攥着药瓶,在噼剥作响的暖炉旁坐了一会儿,对于任尚清的无故出现疑惑了一会儿。她素来待人温和,不多想了,于是服下一粒安神丸便也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