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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桓一想起那个火箭筒一样不分青红皂白的小白脸,当时就有点头皮发麻,不由得支吾了一下:“我?我就不……”
结果他还没有拒绝完,长者就走了过来。
长者一把年纪,战斗力不体现在打打杀杀上,他一直在族长家院墙里看着里面的小崽子,但是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也心知肚明地都看见了。
有的时候,人要是一起打一架,感情会产生微妙的变化。
那长者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瞅了瞅褚桓,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有完没完,还不快跟上!”
褚桓见他肝火这样旺盛,忍不住心说:“难道我方才无意中又挖了这大爷的祖坟?”
不过他虽然不忿长者那拽得二五八万一般的态度,脸上却依然和和气气,没露出什么端倪,因为褚桓心里明白——山门处想必有守山人一族很重要的秘密,老山羊虽然给他脸色看,但这样一来,却算是接受了他。
长者仰脖,山羊胡子一颤一颤的,大声说:“留一半人清扫,剩下的带上家伙,都跟我过来!”
他一发话,族人们立刻自发地跟了上来,褚桓也只好跟在其中,稀里糊涂地随着众人下了山。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这里的石头阶梯不知是多久以前的古董,修得十分敷衍了事,有些地方甚至干脆省略没有,完全是“走得人多了就成了路”的那种小径。
长者没走几步就作起了妖,伸手一指褚桓和旁边的小芳,命令说:“走不动了,去削根竹竿抬着我。”
再次无辜躺枪的褚桓无言以对。
褚桓感觉自己冤得要六月飘雪了,他又没要拐老东西的闺女,这摆出一副岳丈老泰山的脸给谁看呢?
且不说他家里有没有姑娘,就算有,谁要诱拐一只山羊的女儿?
褚桓很想把长者的颐指气使摔回去,糊那老东西一熊脸,但是心里念叨了两遍“尊老爱幼”,终于还是忍气吞声地什么都没说,挽起袖子准备跟小芳一起去砍竹子。
想必是褚桓以前骚包习惯了,他年少轻狂的时候是典型的“金玉其表,败絮其中”,别看连袜子都懒得洗,但是只要在别人面前,他是举手投足都无不要花孔雀似的要雕琢一番,眼下他虽然已经过了傻乎乎的青春期,可大概还没能完全返璞归真,尚且残留着一些痕迹,反正这“风流倜傥”的一挽,让长者看了很是不爽。
长者抖鸡皮疙瘩似的抖了抖两条枯瘦而赤/裸的膀子,试图憋出一股人猿泰山般高大威猛的气势,然后恶狠狠地盯着这唯一一个穿了上衣的男人,嘀嘀咕咕地说:“又不是大姑娘,穿什么上衣?XX!”
最后一个词褚桓没听懂,不过据他猜测,很可能是“娘炮”的意思。
南山看不下去了,伸手一栏褚桓,他也没反驳长者什么,只是抽出小芳腰间的砍刀,抬手几下,就利索地砍下了一根粗壮的竹子,闷不做声地削干净,自己抬起一端,另一端丢给小芳:“长者,上来吧。”
长者气得吹胡子瞪眼,可是最后还是拉不下老脸,没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下让族长亲自给他抬滑竿,只好怒气冲冲地在棒槌后脑勺上扇了一巴掌:“看什么看,还不接过来,等人请么?”
越往下走,山路就越是崎岖,“疯狗”穆塔伊的尸体堆得漫山遍野都是,偶尔还会遇到一些逃窜的,树丛里经常有冷箭往外放,好在他们一行人除了长者以外都是青壮年,守山人在面对不成群的穆塔伊时战斗力惊人,一路上有惊无险地将这些漏网之鱼收拾了。
他们很快从半山腰直接下到了山脚下。
褚桓看见了一个巨大的、天然形成的大山洞隧道。
南山对他说:“这就是山门。”
这山只有一侧能上,另一侧嶙峋的峭壁如直上直下,这一侧如果要上山,则必要经过“山门”,这里是一处绝佳的关卡。
褚桓还没来得及赞叹,长者就身手矫健地从竹竿上下来,他用力抽了抽鼻子,没做声,脸色却开始难看起来。
小芳忽然大叫一声:“艾古!”
他上前一步越众而出,连滚再爬地跑出去,一把扒开了半人高的草丛。
藏在那里的尸体立刻撞进了众人眼里。
那是个苍白得好像吸血鬼一样的年轻男子,上半身血肉模糊,自腰部往下,被利器削下了大半,只剩下半条腿孤零零地挂在身上。
他满脸的血迹,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下山的路上,南山跟褚桓说过,守门人平时一步也不能离开山门,只有每年三天,山门这一边自然关闭的时候,他们能单向穿过山门,去离衣族中短暂的休息。
否则从太阳升起到太阳落下,只要山门打开着,他们就必须得不眠不休,时时刻刻的准备面对外来的敌人。
褚桓想象不出,如果一年中一个人只能休息三天、只有三天的平静与闲暇,他会怎么样呢?
每一秒钟都恨不得掰成两半吧。
南山蹲下看了看这个守门人尸体身上的伤口,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擦拭过那年轻人脸上的血污,将他的眼睛合上,拍了拍小芳的肩膀。
山脚下的草生得很野,都有半人多高,随着他们从中趟过,很快发现了更多的尸体,守门人的,“疯狗”的,扁片人的……
晨曦落下,草丛中充斥着隐秘的悲怆与惨烈。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眼看见,众人依然难以接受,小芳带着几个人从尸体从中挨个查过,试图找到一个还有呼吸的。褚桓则跟着南山与长者一路穿过了山门。
然后他几乎被震撼了。
巍峨的山门沉默地面对着日头初升的方向,熹微的曙光打在巨大的青石上,反射出一层微弱的光晕,灿灿若有宝相。
山门上侧倚着一个守门人,杂乱的长发挡住了他的半边脸,他无神的目光盯着山门外的方向,僵硬痉挛的手上还死死地掐着一只同样已经没气了的“疯狗”穆塔伊。
守门人的手上的刀插/进了“疯狗”的喉咙里,他自己的喉咙中间有一个黑洞洞的洞穿伤,想来是风箭导致的。
他的血将他本人与山门紧紧地黏在一起,站立的姿势是至死不渝的执拗与忠诚。
而山门下,漫山遍野、密密麻麻,全部都是“疯狗”与扁片人的尸体,彼此交叠,不见草色,一天一宿已经过去了,而潺潺不息的河水中依然飘着条条的血色。
这山坡上仿佛风吼马嘶的古战场,又像鬼影幢幢的人间阿鼻。
褚桓这才明白,今天围山的敌人是其中多小的一部分。
如果没有这道山门的阻挡,他们根本无力面对。
长者闭上眼睛,念念有词,说的是褚桓听不懂的古老祭词,像是在与空中弥漫不散的魂灵依依惜别。
这时,一个族人忽然大呼小叫地跑进来:“族长!族长!鲁格还、还有气……”
南山转身就跑,褚桓迟疑了一下,却并没有跟上。
长者看了他一眼:“你在看什么?”
褚桓站在山门中间,远眺着没有边际的世界,忽然问:“外面都有什么?”
长者听了沉默了一会,眼下只剩下他们俩,他难得没有和褚桓呛声。
过了一会,长者说:“有一些像这里一样的山,山上有生气,没有死气,人能活在上面,还有些地方死气多于生气,人就不能活,一个地方由生转死就叫做‘陷落’,陷落的地方多了,就会生出许多你想象不到的东西,它们都会来抢夺生气,我们就得应战,直到一方将另一方全部杀光,你们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褚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长者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说:“你们那里什么都有,取之不尽,居然还有这样的话,我都觉得可笑。”
褚桓没接话,权当没听见。
过了一会,他又问:“那守山人现在……你们怎么办?”
“跟着。”长者说完,转身往隧道里走去。
长者进入山门后,并没有顺着他们的来路直走,而是带着褚桓拐进了一个七扭八歪的小山洞,褚桓把打火机按开了,用小火苗照明,长者见了,嘀咕了两声,也就是“麻烦的外人”之类的话。
而后,褚桓就听见了泠泠的水声。
很快,他就发现打火机没有了用途。
山洞的石室走到了尽头,褚桓看见了一个湖,湖水上自然冒出一股柔和的乳白色光晕,将四下都照亮了,水面好像飘着一层细细的青烟,让人看了以后,心里油然而生出某种舒服又安宁的感觉。
褚桓呆了呆:“这是……”
长者回答:“用你们的话说,叫山泉。”
褚桓:“……”
多么废的一句话。
长者又说:“就是山的精华,你叫它圣泉也对——唔,他们来了。”
脚步声从山洞中传来,褚桓回过头去,只见南山带人走了进来,几个族人抬着他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鲁格,没见到那条大蛇。
这一次,鲁格没有发飙,因为他压根没看见褚桓。
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守山人找到他的时候,他被自己养的那条大蛇盘在中间,大蛇身上被风箭扎得千疮百孔,已经死去多时,拼死给鲁格剩了一口气。
鲁格的眼睛闭着,顺着眼角而下的是干涸地血迹,只有胸口处那一点浅而急促的起伏,还能让人看出他还活着。
鲁格仿佛是听见了水声,小幅度地侧了侧头,微微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南山搂住鲁格的肩膀,小心地将他布满污迹的长发掀到身后,对着他的耳朵轻声说:“鲁格,圣泉到了,你听见了么?”
鲁格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抓住了南山的衣服,用力捏了一下。
南山说:“好,我让你见到下一任的族长。”
他说完,走到水边跪了下来,将守山人的族长权杖前端探进水中。
水中无声无息地起了一圈涟漪,褚桓看见那权杖没入水中的顶端居然凝聚成了一个火焰形状的气泡。
一边的长者同样跪了下来,额头贴在岸边,是个五体投地的姿势。他嘴里开始念诵听不懂的咒文,方才平静的水面很快随着他高低起伏地声音鼓噪起来,涌起绵延有力的浪花。
南山咬破自己的手指,将一滴血滴入了山泉中。
血入水凝而不散,自称一个小圆球,被包裹在了一个奇怪的气泡里,然后,那处水面突然沸腾了似的,剧烈地产生了大量的气泡。
随即“哗啦”一声,有什么东西破水而出,褚桓吃了一惊,还以为是有什么水怪,他想起那个会发出疑似次声波的变异鳄鱼,身侧的手立刻一紧,谨慎地往后退了半步。
然而水花落下,褚桓却震惊地发现,水里出来的是一个人。
水里冒出一个人,这并不足以让褚桓震惊,重点是,这个人长得和鲁格几乎一模一样。
他全身赤/裸,双脚悬空地站在水面上,静静地漂浮在那里,苍白的皮肤闪烁着水光,像一尊精雕细琢的大人偶,眉间一点殷红,仿佛是沾了南山方才滴入水中的那滴血。
渐渐的,那一点红渗入到他的眉心,他睁开眼睛,目光微动,竟然就这么……活了过来。
褚桓的目光游移不定地在水里的人和岸上的人身上来回打量,世界观再次遭到了摧枯拉朽的震撼。
这是什么情况?水里“长出”了一个人?水里“长出”了一个鲁格?
可是岸上那个还没咽气呢,这俩究竟哪个才算鲁格?
他曾经戏言守门人是生于有丝分裂的,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们居然生于人体克隆!
克隆的设备还是一潭湖水、一根品种不明的木头、一滴血以及一个……山羊脸老头?
那么守门人究竟算人造人,还是压根不是人?
南山对水里的人招招手:“鲁格,过来。”
岸上只剩一口气的鲁格微微歪过头,挣扎着伸出了一只手,水里的鲁格凭虚御风般地踏过水面,走上岸,单膝跪在现任守门人族长面前。
两只同样苍白的手握在了一起。
现任守门人族长狼狈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而后他的头突然一沉,软软地靠在南山怀里,被水中人握住的手也松了力道。
他握着一个新生命的手,走向了死亡。
接着,离衣族人们纷纷走到河边,咬破自己的手指,一滴又一滴的血掉进水里,一个又一个人从水里走出来。
他们有的人眉心含着一滴血,有的人眉心含着好几滴血。这其中,褚桓看见了山门附近的艾古,看见了被钉在山门上的不知名的年轻人……
他们纷纷走到新的鲁格身后,静静地站成一排。
不知什么时候靠近了褚桓的南山开口说:“守山人就是这么来的。”
褚桓的目光还没有离开湖面,他梦游一样地问:“怎么来的?是死而复生?还是……复制?”
“不是,”南山说,“是想念。”
褚桓疑惑地回过头来,这时,他对上了不远处鲁格的目光,鲁格看着他的眼神依然不怎么友善,然而原本那种惊人的戾气却已经没有了。
这个新的鲁格并没有冲过来喊打喊杀,只是脸色阴沉地盯着褚桓。
褚桓下意识地反问:“想念?”
“守山人将自己的想念加入血液里,就会唤醒圣泉对那个人的记忆,两相作用,会再造出一个人,守门人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地生出来的。”南山说,“不过你想念的人的样子,与他真实的样子是有差别的,再加上圣泉的记忆糅合在一起,所以新生的人和原来的人尽管很像,却并不是同一个——其实我们也一样,小孩虽然可能和父母长得很像,但并不是同一个人,世界上没有同一个人。”
褚桓不由自主地将南山这番云里雾里的话带入了自己的伦理观,心想,照这么说,难道圣泉是妈,这些在河边的守山人都是爹?那些顶着好几滴血,因为好几个人的想念而生的……就是有好多爹?
这想法近乎荒谬,褚桓很快摇了摇头,将它甩了出去,感觉这样的出生方法根本不能被称之为“生殖”,用旧有的社会伦理观套是不合适的。
还在外面的守山人三三两两地进来,将原本守门人残缺的身体搬到圣泉边。
两族人在圣泉边上,一同为死者洗尘,整理遗容,剥去他们身上污浊的血衣,仿佛是为了应那句“赤/条条来去真干净”。
南山亲自为死去的鲁格洗干净头发,将他的长发绑成了整整齐齐的一束。
从始至终,都没有人说话,他们像是在进行一个沉静而庄严的仪式。
褚桓静立在旁,从头看到尾,他心里从未像此刻一样,产生出“生命应该神圣以待”的念头,并因此涌出某种无法言说的愧疚。
直到这场漫长的生死轮回结束,新的守门人在新族长的带领下渐次散去,守山人则要按照惯例,将死去的尸体带走。
褚桓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一动不动良久,腿都站麻了。
南山拉了拉他:“我们要走了。”
褚桓应了一声,然而他才一转身,突然,沉浸在方才沸腾的余韵中的湖水飞溅,有一滴正好溅到了他的手上,褚桓刚才经历过一场大战,哪怕再游刃有余,身上也不可能连油皮都没擦破,此时他的手背上正好有一道小伤口。
那滴水仿佛有生命一样,沾到皮肤上,立刻就钻进了他的伤口里,本来已经止了的血被卷了出来。
褚桓:“哎,认错人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外人的血落到水里会发生什么,连忙伸手去擦,裹挟着血珠的水滴却十分机灵,自动避开了他的手,笔直地没入了水中。
“啪嗒”一声。